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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原型批评视阈下的“斯芬克斯之谜”

2024-09-26吴平春

今古文创 2024年34期

【摘要】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即开始对自身认知和探索的艰难跋涉。西方文学素以对人类、人性和人生的深入思考和不懈探索而著称和见长,人是西方文学永恒的主题和主线。原始先民是以神话的方式对世界和人进行诗性而哲理的想象和解释的。古希腊寓言神话“斯芬克斯之谜”是西方文学关于人的第一次诗性解说和哲学思考,发出了“人”的第一声拷问,奠定了西方文学“人”的主题和传统。“斯芬克斯之谜”因其神秘的象征寓意和深刻的哲理意蕴而成为西方文学重要的原型和母题,贯穿西方文学史的始终。以神话原型批评为视角,考察、探究“斯芬克斯之谜”在西方文学中的滥觞和延续,对于研究西方文学的发展脉络、演进规律和思想内涵具有一定的意义。

【关键词】神话原型批评;“斯芬克斯之谜”;人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4-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4.011

人类在对外部世界进行认识、改造的同时,即开始了对自身内部世界认知和探索的跋涉,尽管这种跋涉远较征服外部世界艰难,但人类从来没有停下脚步。高尔基说,文学就是人学。文学是研究人的艺术,西方文学尤以对人类、人性和人生的深入思考和不懈探索而著称和见长,人是西方文学永恒的主题和主线。西方文学的这一主题和主线始于西方文学的源头古希腊文学。原始先民是以神话的方式对世界和人进行诗性而哲理的想象和解释的,富于浪漫、想象和哲思的古希腊人创造了世界上最丰富多彩、生动形象的希腊神话。古希腊寓言神话“斯芬克斯之谜”是西方文学关于人的第一次诗性解说和哲学思考,发出了“人”的第一声拷问,奠定了西方文学“人”的主题和传统。黑格尔说:“这个象征性谜语的解释在于显示出一种自在自为的意义,在于向精神呼吁说‘认识你自己’。”[1]

“斯芬克斯之谜”因其神秘的象征寓意和深刻的哲理意蕴而成为西方文学重要的原型和母题,贯穿西方文学史的始终。这个神秘、深邃的千古之谜,不断吸引、激励后世的作家探索、发掘,推动西方文学向前发展。以神话原型批评为视角,考察、探究“斯芬克斯之谜”在西方文学中的滥觞和延续,对于研究西方文学的发展脉络、演进规律和思想内涵具有一定的意义。

一、神话原型批评

神话原型批评是20世纪重要的文学批评方法,是以原型理论为基础,以结构主义方法为手段,对整个文学经验和批评做原创性的分类对比,以寻求文学的本质属性的一种批评方法。神话原型批评发端于弗雷泽的文化人类学及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弗雷泽在其代表作《金枝》中发现了反复出现在西方文学中的“死而复活”和“替罪羊”等原型。荣格在弗洛伊德的“个体无意识”的基础上提出了“集体无意识”,后来荣格将之命名为“原型”。弗莱是神话原型批评的集大成者,他认为,“文学产生于神话”,“文学是神话性思维习惯的继续”。文学是“移位的神话”,是神话的“置换变形”。文学模式由神话模式衍变而来,文学中的各类人物就是神的各种化身。原型为文学艺术提供了创造灵感和基本母题。神话原型批评在人类学理论的基础上,将文学作品置于以神话为源头、以原型为线索的文学发展过程中加以考察,对反复出现在作品中的原型性的意象、母题、人物乃至主题加以识别和归纳,从而研究、探索文学发展演进的特点和规律。

二、“斯芬克斯之谜”

“斯芬克斯之谜”出自古希腊神话《俄狄浦斯王》。斯芬克斯为人面狮身、极富诱惑的美丽女妖,是蛇怪厄喀德娜与她的儿子双头狗怪奥尔特洛斯乱伦所生。她坐在通往忒拜城山崖上,对忒拜城的居民提出各种各样的谜语,猜不中者就被她吃掉。俄狄浦斯轻易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于是斯芬克斯坠崖而死。“斯芬克斯之谜”的谜面是:“什么东西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傍晚三条腿走路?”[1]谜底为“人”。

“斯芬克斯之谜”虽然是神话故事,却以其神秘、复杂、深刻的伦理、哲学和审美意蕴开启、奠定了西方文学“人”的主题和传统,吸引着后世作家不断深入认知和探索自我,成为西方文学重要的追寻原型和母题,其核心即是“认识你自己”。

三、永远的“斯芬克斯之谜”

(一)索福克勒斯的追寻

《俄狄浦斯王》是西方文学史上第一次运用“斯芬克斯之谜”神话原型深入探讨“人”的经典作品。如果说希腊神话的“斯芬克斯之谜”表达了古希腊人对“人”的一种朴素的、神话式的认识和理解,那么,古希腊悲剧诗人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则将“斯芬克斯之谜”与暗藏的命运之谜、身世之谜、身份之谜巧妙结合,借俄狄浦斯的追寻,表达了作家对“人”的深刻哲学思考。《俄狄浦斯王》虽然取材于希腊神话,剧情与希腊神话基本无二,但索福克勒斯以其深刻的哲学思辨使之成为激发后世哲人争相探讨“人”的开山之作。

从悲剧的内容来看,《俄狄浦斯王》主要表现英雄俄狄浦斯与邪恶命运的冲突与抗争,是一部命运悲剧,反映了古希腊人的命运观念。但从悲剧的思想及影响来看,命运仅是悲剧的题材,悲剧蕴含神秘、深刻、抽象、隐晦的哲理意蕴。悲剧是借神秘的命运来探讨深刻复杂的“人”的问题,其核心内涵是“斯芬克斯之谜”。《俄狄浦斯王》是一部关于谜的悲剧,整部悲剧笼罩于迷雾之中。剧情的谜是“斯芬克斯之谜”,围绕“斯芬克斯之谜”,悲剧暗藏命运之谜、身世之谜、身份之谜等,谜云密布。主人公的悲剧结局也构成了一个谜。这些谜团都指向“人”,构成了悲剧神秘、深刻的哲理意蕴。黑格尔说,谜语“属于有意识的象征,它和真正的象征的区别在于制谜语的人完全清楚地意识到谜语的意义,因而着意选择出一个形象把这个意义隐藏起来,让人猜测。”[2]“斯芬克斯的形象以及出身背景与谜面之间存在着复杂的象征喻义。”[3]斯芬克斯是人面狮身的美女,极具神秘性和诱惑力,她是母子乱伦所生,具有罪恶性,她的谜面来自缪斯女神,具有智慧性,这些构成了谜底所指向的人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俄狄浦斯王》的中心情节是追查杀害老国王的凶手,追查凶手的过程实质是探索人的过程,是探问“我是谁”“人是什么”的过程。悲剧借追查凶手来探寻俄狄浦斯的身世之谜和命运之谜,当凶手俄狄浦斯浮出水面,俄狄浦斯的身世之谜和命运之谜也就水落石出。俄狄浦斯的身世之谜之所以被揭开,在于身世之谜与“斯芬克斯之谜”一样,都是关于人的生物性的。

“斯芬克斯之谜”以“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傍晚三条腿”隐喻了人的生命规律和人生历程,在一定程度上阐释了人的社会属性和本质特征,但主要还是着眼于人的生物属性及人与动物的区别,远未触及人的内在本质特征,无法解答“人是什么”的问题。但索福克勒斯毕竟第一次关注人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把人从动物和神中剥离出来,以哲学的目光审视人,对人的复杂性和矛盾性进行艺术的阐释。

俄狄浦斯破解了“斯芬克斯之谜”和身世之谜,但却破解不了他的身份之谜——一个未解的“斯芬克斯之谜”。这隐喻认识人的外在特征容易,认识人的内在本质困难。悲剧以俄狄浦斯的身份之谜隐喻了人的社会性即人的内在本质特征。索福克勒斯以《俄狄浦斯王》寓言,人的本质正如悲剧中的俄狄浦斯的身份一样是复杂而矛盾的,远非早晨四条腿、中午两条腿、傍晚三条腿的人的生物性如此简单,是人所无法探知的。对于父亲,俄狄浦斯既是儿子,又是凶手和“共同播种的人”;对于母亲,俄狄浦斯既是儿子,又是丈夫;对于儿女,俄狄浦斯既是父亲,又是兄长;对于忒拜人民,俄狄浦斯既是英雄,又是罪人;对于忒拜,俄狄浦斯既是故人,又是异客。他的身份因时因地而异,这隐喻了人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是俄狄浦斯和索福克勒斯无法参透的。索福克勒斯深知,探索人的本质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自诩了解人、轻易破解“斯芬克斯之谜”的俄狄浦斯,却不了解“我是谁”,更不了解“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俄狄浦斯并未真正破解“斯芬克斯之谜”,人是无法真正认知自我的。正因如此,他最终为无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沦为罪人,遭到惩罚。俄狄浦斯以刺瞎双眼的方式承认自己的无知,表明了人类直面自我的极大勇气和继续探索的坚强决心。

(二)但丁的求索

如果说索福克勒斯由“斯芬克斯之谜”将目光投向人的复杂性和矛盾性,那么欧洲中世纪诗人但丁则赋予了“斯芬克斯之谜”全新的内涵,回答了“人是什么”的问题。《神曲》通过诗人但丁幻游地狱、炼狱、天堂的见闻和亡灵的遭遇,借探索人的善境和人类的精神出路来探讨“人是什么”的命题。

《神曲》采用中世纪流行的梦幻文学形式和象征手法,通篇充满了深刻而隐晦的寓意,表达了深刻的哲学意蕴和人学思想。人到中年的但丁象征中世纪后期的人类,但丁迷途的幽暗森林隐喻人类社会的黑恶现实,挡住去路的狮、狼、豹分别象征人性中的野心、贪婪、淫邪三大罪恶,带领但丁走出黑暗森林、游历地狱和炼狱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象征知识和理性,引导但丁游历天堂的精神恋人贝雅特丽采象征爱和信仰。地狱象征人的罪恶状态,炼狱象征人的赎罪过程,天堂象征人的完美境界。由此,作品的寓意是:人类在黑暗现实的压迫和在野心、贪婪、淫邪的诱惑下,陷入了迷误和困境,在知识和理性的指导下,人类认识错误,洗涤罪恶;在爱和信仰的指引下,人类达到至高至善的完美境界。但丁由探索人类的精神出路探讨了人的本质问题。作为中世纪的诗人,但丁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他认为基督教是人类最伟大的思想成果,他的思想打上了深刻的基督教神学烙印。他认为,人作为上帝的造物,首先必须服从上帝,具有服从的属性。人的罪恶很大程度上来自违背基督教和上帝,基于此,他把不信基督教和违背基督教的灵魂打入地狱永受惩罚,而把虔信基督教和为基督教献身的灵魂送入天堂安享幸福。作为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但丁的人学思想又放射出人文主义的光辉。他认为,人是有理性的,这种理性表现为人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人类可以凭借理性,通过自身的努力,认识错误,洗涤罪恶,改过自新,从而摆脱迷误,走向新生。人还有信仰,人类只有凭借信仰,才能达到至真至善至美的最高境界。

尽管但丁的人学思想带有鲜明浓厚的基督教色彩,但其求索是与“斯芬克斯之谜”一脉相承的。他的人学思想为人性观念注入了全新内涵,在西方文学史上第一次回答了“人是什么”的问题。

(三)“哈姆莱特之谜”

但丁通过梦幻和灵魂对人性进行探索,构筑了理想的人性观念,而莎士比亚则透过现实,用思想对人性进行深刻地剖析,将“人是什么”的问题引向深入,再次将“人是什么”的迷思展现在世人面前。莎士比亚将哈姆莱特塑造成一个伟大而深刻的思想者,通过青年王子哈姆莱特由家国蒙难之后引发的思考,表达了他对“人”的深入探讨和深刻反思。

悲剧一开始,莎士比亚就将人性的恶触目惊心地展现在哈姆莱特的面前。叔父为权势和情欲所诱惑,不惜杀兄娶嫂;为保住王位,以绝后患,以奸诈狠毒的手段置哈姆莱特于死地;贞洁的母亲抵挡不住情欲的诱惑,不顾禁止叔嫂通婚的禁忌,在深爱的丈夫死去不到两个月,便委身于小叔子,钻进了乱伦的衾被;深爱的恋人为人所惑,沦为敌人的密探;昔日的朋友为名利所诱惑,沦为敌人的帮凶;挪威王子为了弹丸之地,对丹麦王位虎视眈眈。人性何以沦落至此?人性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毕竟,在变故之前,人是美好的,人性是善良的,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这引发了哈姆莱特的忧虑,令他坠入矛盾而又深邃的思考之中。这种痛苦的思考令其疯狂和延宕,使哈姆莱特形象成为一个“斯芬克斯之谜”。

哈姆莱特思考的问题及哈姆莱特形象自身表现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就是人类孜孜以求的人性问题,即“哈姆莱特之谜”。“哈姆莱特之谜”是“斯芬克斯之谜”的延续,伴随着更深沉的迷思将人性问题引向纵深。蒋承勇说:“‘斯芬克斯之谜'与‘哈姆莱特之谜'都是人的母题在不同时代的变体;哈姆莱特的困惑是俄狄浦斯困惑的延续,两者均导源于人类在寻找自己时对命运、价值与前途的迷惘与焦虑。”[4]“斯芬克斯之谜”仅仅涉及人表面的生物性特征,千百年来,俄狄浦斯的后继者们孜孜以求,但“斯芬克斯之谜”依然无解。哈姆莱特以他的思考、迷惘与困惑,给世人留下了难解的“哈姆莱特之谜”。哈姆莱特的悲剧,反映了莎士比亚对“人”之理性精神之永恒困境的深刻反思。

(四)“浮士德难题”

如果说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之谜”给“人是什么”留下了一个更大的问号,那么歌德以他的探索解答了这个问号。歌德晚年说:“我活了75岁,没有哪一个月过的是真正的舒服的生活。就好像推一块石头上山,石头不停地滚下来又推上去。”[5]歌德终其一生苦苦思索和探求“人”的问题。《浮士德》是一部充满思辨的哲学诗剧,歌德延续前人的追寻,继续对人的本质及人生意义进行探索和追寻。

“浮士德难题”是浮士德一生追求和探索过程表现出来的善与恶、灵与肉的矛盾冲突,是歌德关于人性善恶的哲学思辨。浮士德在追求和探索过程中,一方面受到本能情欲的诱惑,不断沉沦堕落,另一方面认识错误,摆脱诱惑,不断向着更高更远的目标追求。“浮士德难题”是人性本质的文学表现,是人性善恶的哲学思考。“浮士德难题”表明,善恶相互依存,没有善就无所谓恶,没有恶也无所谓善;善恶一体,善中有恶,恶中有善;善恶相对,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浮士德的追求和探索表明,人性有恶的一面,但人终归是向善的,这是人性的本质。基于此,浮士德最终在事业的追求中获得虚幻的满足,按照约定,他的灵魂必须交给魔鬼,但上帝却指派天使将浮士德的灵魂送入天堂,这是对人性善的肯定。

“浮士德难题”象征人的丰富性、复杂性和矛盾性,是人类在追寻人生价值和意义时面临的两难困境。“浮士德难题”是“斯芬克斯之谜”的延续和深化,歌德以文学的形式、哲学的方法,从哲学意义上探讨了人性问题,赋予人性更深沉、更厚重的内涵,凝聚着歌德对于人类自我价值和生存意义的追问以及人类自身困惑的深沉思索。

“斯芬克斯之谜”开启了人性之问,成为西方文学永恒的原型和母题。这个永恒的谜引领、激励西方作家沿着前人的足迹,从不同的维度和向度不断开拓、挖掘,将对人性的思考和探索推向深入,推动西方文学向前发展,在西方文学史上留下了坚定的足音。

参考文献:

[1](德)黑格尔.美学(第2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77.

[2](德)黑格尔.美学(第2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120.

[3]王京跃,张训涛.“斯芬克斯之谜”的伦理意蕴[J].江西社会科学,2005,(05):60-64.

[4]蒋承勇.哈姆莱特:人类自身迷惘的艺术象征[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4):97-102.

[5](德)艾克曼.歌德谈话录[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