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主义视域下樋口一叶《青梅竹马》中的孩童形象解读
2024-09-26周恺然
【摘要】《青梅竹马》是19世纪日本女性作家樋口一叶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讲述了一群生长于东京吉原地区的孩童之间游乐、恋爱、成长的故事。作品中, 樋口一叶以细腻而优美的笔触成功塑造了多位生活在吉原地区的孩童形象,其现实主义色彩在一定程度上连接了文学文本与历史现实,表征出新历史主义所强调的历史与文本的互文性。其中,美登利、信如、三五郎等孩童的家庭背景及性格特征勾勒出时代的投影,而孩童间童趣的嬉戏玩闹也鲜活地再现了不同群体在历史环境中的生存姿态。
【关键词】《青梅竹马》;樋口一叶;新历史主义;人物形象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4-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4.006
《青梅竹马》是19世纪日本明治时期著名女性作家樋口一叶的代表性小说之一。1895年,时年23岁的樋口一叶开始在杂志《文学界》上发表《青梅竹马》,并于翌年一月完成全篇。《青梅竹马》以吉原为舞台,讲述了吉原中一群来自不同家庭背景的孩童在童稚的嬉闹与懵懂的恋爱中成长的故事。
《青梅竹马》作为樋口一叶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之一,长期以来都是樋口一叶文学研究中颇受关注的课题。对此,中外学界从现实主义、女性主义、创作手法等多个角度对《青梅竹马》进行了详细研究,取得了丰厚的成果。肖霞指出《青梅竹马》作为樋口一叶创作成熟期的作品,既有樋口一叶作品一贯保有的抒情而古典的浪漫主义色彩,同时也具备观察描绘社会现实的写实主义色彩[1]。张雅君结合樋口一叶作为一名女性作家在日本明治时期的社会地位,分析了成长于妓院的主人公美登利的形象,指出《青梅竹马》既渗透着对女性无法摆脱时代宿命的悲伤,又暗藏了抗争和叛逆的思想[2]。塚本章子关注《青梅竹马》结尾处一枝水仙被置于美登利家门上的情节,指出水仙所象征的孤独、清丽与美登利的哀伤形成共鸣[3]。然而,在目前的研究中,鲜有运用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理论考察《青梅竹马》的研究成果。
本文拟采用新历史主义批评方法,聚焦《青梅竹马》中成长于不同家庭背景、具有各异性格的三个孩童的人物形象,充分结合作品创作背景与文学文本,分析日本明治时期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在作品中的映射,捕捉作品通过描写孩童成长经历而书写的明治时期底层百姓所生活的历史。
一、新历史主义批评与《青梅竹马》创作
20世纪80年代,美国学者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以“新历史主义”一词,对其文学批评主张进行了概述。新历史主义是一种重视文学文本与历史因素紧密结合的文学批评理论。新历史主义反对长期流行于学界的新批评观点,批判了将文学文本孤立地从作者和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中区隔出来的文学批评倾向。新历史主义强调以历史维度对文学作品进行审视,“将一部作品从孤零零的文本分析中解放出来,将其置于与同时代的社会惯例和非话语实践的关系之中”[4]396。同时,在新历史主义学者看来,文本与历史并非只是前景与背景、投影与原型的二元对立关系。历史与文本之间具有无法割裂的联系与互文性,由此“填平了文学话语与历史话语之间的传统鸿沟”[5]39。在新历史主义批评的观点中,文本和历史不再是孤立存在的两个对象,二者都被视作社会循环中的一个部分。同时,新历史主义关注历史的视角也更加多元,其目光往往从影响时代发展的大事件转向个体社会生活层面的细微之处。文学文本孕育于特定的社会现实之中,文学文本的创作者通常难以如史书般纵览其所处时代的宏观表征。因而,文学作品中,更多体现的是创作者以其个体视角关注到的某一个侧面的历史。在文学文本所书写的点点滴滴中,历史的不同局部得到了更加生动而真实的勾勒。文学与历史的关系既是文学与社会的关系,同时也是文学中的人物与其所代表的群体所处的特定历史处境之间的关系。《青梅竹马》以一定的现实主义倾向,刻画了日本明治时期的社会底层百姓的生活百态,从这个角度而言,与新历史主义批评的视域具有较高的契合度。
19世纪90年代,日本在经历了明治维新等资产阶级改革运动后,国家层面的近代化得到了较快发展,大量西方文明涌入社会。然而在另一方面,社会贫富差距不断加大,许多底层人民依然过着困苦的生活。在此背景下,樋口一叶的人生经历自然也刻下了深深的时代烙印。樋口一叶的父亲原为幕府的下级武士,在明治维新后,随着武士阶层的逐渐没落,其家境也每况愈下。樋口一叶15岁、17岁时,作为家庭重要经济来源的长兄和父亲相继去世,自身也被迫开始经历清贫如洗、颠沛流离的生活。1893年,21岁的樋口一叶举家搬迁至吉原下谷龙泉寺町,并经营一家杂货商店谋生,在这期间,樋口一叶接触到了很多来往于店铺的儿童,这段经历成为了《青梅竹马》的创作素材。樋口一叶该时期的日记中记录的诸多事件也证实了这段生活经历对其创作的巨大影响。其中,樋口一叶在1893年8月3日的日记中记录到,“前天夜里,我数了一下经过门口的车的数目。十分钟过去了七十五辆。按此计算,一小时就有五百辆。吉原就是这么繁华”[6]298。樋口一叶亲眼目睹了吉原花街柳巷的车水马龙,这也成为了《青梅竹马》情节开展的舞台。而同年8月11日的日记中写道:“上架还没弄完就有孩子来买。各方面都还不习惯,总出错”[6]303,这也印证了樋口一叶确实曾获得近距离观察吉原的孩童们的机会。可以说,《青梅竹马》是樋口一叶取材于自身下谷龙泉寺町时期人生经历的小说,也是明治时期的历史环境以文学文本的形式在一位为生计而挣扎的年轻女性作家身上的投射。
二、《青梅竹马》中的孩童形象
在《青梅竹马》中,樋口一叶刻画了生活在吉原地区的诸多儿童形象。尽管作品对各个青少年的着墨不尽相同,但通过对于各儿童成长背景的塑造以及行为举止的演绎,作者生动地刻画了一幅吉原孩童们的成长群像。
美登利是《青梅竹马》的主要人物,作品对她用笔最多,成功塑造了一位性格鲜明的十三岁少女形象。美登利的成长围绕着一间名为大黑屋的妓院,她的父母都为大黑屋做杂工,姐姐大卷则是大黑屋的当红头牌。因此,美登利也备受大黑屋老板的照顾,性格开朗大方,甚至带有一份任性和豪迈。如此性格再加上姣好的容颜无疑使美登利成为了吉原孩子群的中心人物。大手一挥为朋友购买玩具、在三五郎遭到群殴时勇敢上前阻拦等种种情节都体现着,还未涉足社会的美登利在孩童群体这样一个纯洁的人际圈中,尽情地展现着最真实的自我。同时,美登利身上也有作为一个十三岁少女所应有的天真与懵懂。这既表现在美登利对信如朦胧的情感上,也表现在她并未能充分认知自己未来的人生上。美登利自幼便在大黑屋受宠有加,这使她忽略了大黑屋老板如此特殊优待她并不是出于任何关心,而仅仅是为了她长大后能够更好地为青楼工作。对于姐姐,美登利“也不觉得青楼女子是卑贱的职业……如今姐姐正值盛况,孝养父母,她对此感到羡慕”[6]162。这一心理描写充分体现了美登利并未认识作为青楼女子悲惨而痛苦的生活,因此也没有对未来注定成为风尘女子的事实感到哀伤,反而艳羡姐姐的生活。美登利生活在一个尚未接触到人生和社会黑暗面的环境中,因而虽然她天资聪慧又有独立的思考,依然不足以帮助她超越生活经验、更加深刻地认识人生。
信如是龙华寺住持的儿子,性格冷静严肃,不善言辞。信如在寺庙的环境中成长,在学校也一直成绩优异,因而信如的一大特点便是十分重视自我的名誉。当其花花和尚做派的父亲让信如替他去街上买蒲烧鳗鱼时,信如“百般地不情愿,走在路上,连头也不抬,听见斜对面文具店有一群孩子的说话声,便以为是在议论自己,窘迫极了”[6]166-167。即使是帮父亲买鳗鱼这样一件小事,信如的心中依然感受到一种自我道德谴责而带来的敏感与羞耻,因而他才会把其他孩子的谈话误判为对自己的议论。另一方面,信如初期对美登利保持刻意的冷淡,也可以说是源自他不知道将这种懵懂的爱恋之情置于何处,担忧世人评价他的悸动,畏惧遭到他人的非议。然而在需要承担责任之时,信如依然会选择牺牲自己的名声。在信如得知有人借用他的名义殴打他人时,信如明知坏事不是自己所为,却仍打算扛下罪责,这更体现了信如对名声的重视不仅在表面,而是在内心品性。总体而言,信如在吉原的这群孩子中无疑有着超过同龄人的成熟与思考,也承受着由身份带来的更多桎梏。
三五郎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三五郎家境贫寒,父亲是一位拉车工人。三五郎身材矮胖、长相不佳,再加之经济条件窘迫,常常成为其他孩童们戏谑的对象。在这样的环境下,三五郎虽然还未成人,却早已深知自己不能随心所欲行事,以自己尚不成熟的心智在观察理解人情世故。孩童们的玩闹对三五郎而言,不仅仅是一种童趣。在与其他孩童的交往中,三五郎也需考虑自己的家庭,意识到“表面上不能违逆长吉,背地里帮正太跑腿,一旦被哪边盯上了,日子不好过”[6]148。作品中的另一处细节也生动地体现了三五郎的隐忍。被长吉所率领的一群孩童们殴打后的翌日,三五郎便强忍着浑身疼痛继续干活,以此向父亲隐瞒被殴打一事。其中,既有担心被父亲责骂的少年心绪,更包含着不忍父亲为自己担忧、不希望事态扩大影响家庭的深思熟虑。对于被殴打一事,三五郎十天过后便忘得一干二净,若无其事地替曾殴打自己的长吉家做起照看小孩的活计。三五郎虽生于苦难,然而却未曾磨灭面对生活的积极态度。三五郎一方面深知家庭的困难并力所能及地为家庭分忧,同时尽管不时遭受揶揄甚至嘲弄,他依然亲切开朗对待他人。在《青梅竹马》中,樋口一叶十分生动地刻画了这样一位在生活的困苦中乐观前进的少年形象。
三、《青梅竹马》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青梅竹马》中出现了以吉原的孩子群为代表的诸多人物,构成了樋口一叶观察历史、书写历史的载体。这些人物的塑造既是文学式的创作,但又绝非仅仅来源于纯粹的虚构或想象。新历史主义批评认为:“文本于是成了历史和文化的产物,成了存在于作者、社会、习俗、制度和社会实践的文化网络中的社会性文本”[7]177。在《青梅竹马》的诸多人物,尤其是上文介绍的美登利、信如、三五郎三个人物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美登利的父母为妓院打杂,姐姐是当红妓女,美登利的未来也注定步姐姐的后尘。在当时的社会上,妓女这样的职业无疑是备受鄙夷的。即使美登利还未真正开始这条道路,即使美登利的伙伴也都是十几岁的儿童,但这样的印象依然通过社会扎根于每一个孩子的心中。长吉在美登利试图声援被殴打的三五郎时便嘲笑美登利道:“你这个卖笑的,说什么大话!你将来反正要接你姐的班,做个讨饭的。”[6]151-152孩童无知的话语更加凸显了娼妓低贱的社会地位,折射了樋口一叶对于这一群体的悲悯与同情。另一方面,信如对名誉的重视和其父的钻研生财之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信如的父亲虽贵为龙华寺的住持,然而在其身上却寻不到僧侣应有的风骨。信如父亲娶丧夫女信众为妻,喝酒吃肉生得油光满面,整日想方设法经营生意,深谙世俗之道。樋口一叶以寥寥数语刻画了一个将宗教转变为生意经营的僧人形象,其优渥的生活又与三五郎一家的穷苦形成了鲜明对比。三五郎及其父亲都勤勤恳恳地工作,遇事也是忍气吞声、步步退让。然而,辛劳的工作并没能让他们的生活富足起来,他们住的屋子是向房东借的,家里还欠着外债。通过这样的人物形象塑造,作品表现了日本明治时期底层劳动人民备受社会中权力财富既有者压榨的历史现实。在《青梅竹马》中,樋口一叶并未以宏观的视角俯瞰历史,而是让历史镌刻在了每一个性格家庭各异的小人物上,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细微之处书写的是局部的生动的历史。
在《青梅竹马》中,樋口一叶为很多不同的人物安排了各异的结局,以文本书写了这些挣扎在明治社会的小人物的历史。美登利天资聪颖而富有主见,是孩子群中的“女王”。然而如此种种都不能让美登利扭转自己的命运。当美登利梳上象征成人的岛田髻时,向来无忧无虑的美登利终于醒悟,意识到了自己命运的悲哀。从此美登利性情大变,在她身上再也寻不回过去的开朗活泼。樋口一叶通过美登利的人物形象书写了明治社会底层人民在时代的压迫下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只能被迫接受命运安排的无奈与悲哀。樋口一叶为美登利安排了许多美好的品质,她接受过教育,富有主见和自我思考,然而这一切在她生长于妓院的大前提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透过美登利这样一个角色,樋口一叶揭露了“公娼团体的话语权被无视的历史事实”[8]37,书写了明治时期众多女性无法逃避压迫和剥削的现状。同样,信如尽管在学堂中成绩优异,常年高居榜首,但等到年龄一到,依然只能穿上僧袍转学到和尚学校念书。纵然信如家境相对富足、拥有一定社会地位,但他依然没有选择自身命运的权利。而如三五郎这般的劳苦大众则更是如此。三五郎的父亲“被人称作‘鞠躬铁’,对于地位高的人,向来唯唯诺诺”[6]169,三五郎自小便被富家子弟们呼来喝去,其结局虽未在作品中直接描写,却已跃然纸上。新历史主义的特点之一是“关注文本中的历史性、历史中的文本性”[9]81。樋口一叶在《青梅竹马》中巧妙而又真实地安排了诸多人物无可选择的人生结局。历史既是宏大的史诗,也是无数个体人生组成的集合。樋口一叶笔下的这些小人物当然无法改变宏大的历史叙事,但他们在自己的一生中书写着自我的历史。樋口一叶以真实的笔触、细腻的观察描述了他们的人生,体现了对日本明治时期众多普通百姓和他们所处的历史最原始而真实的记述。
四、结语
本文从新历史主义批评的角度分析了樋口一叶代表性作品《青梅竹马》。《青梅竹马》的写作与樋口一叶的人生经历有着紧密的联系,从《青梅竹马》中着重刻画的诸多孩童的人物形象,尤其是美登利、信如、三五郎三个角色身上都能看到许多社会的真实元素。《青梅竹马》细腻地描绘了不同人物的身世经历,一方面他们的身世来源于当时的社会环境,性格受到家庭出身的影响。另一方面,透过他们的结局,作品也鲜活地书写了日本明治时期这一历史下众多普通民众的无奈与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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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周恺然,男,四川大学日语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