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皮肤的城堡里》中殖民地异托邦的建构
2024-09-26蔡逸婷
【摘要】《在我皮肤的城堡里》(In the Castle of My Skin)是巴巴多斯作家乔治·兰明(George Lamming)的代表作。这部半自传体成长小说讲述了主人公G从9岁到18岁在巴巴多斯的成长经历,并记录下作为巴巴多斯缩影的克莱顿村庄中的不同场所,这个村庄及其中的学校、教堂等空间都能够从不同的角度再现殖民地人民被奴役、被监视、被同化的生活经历,这些都是典型的福柯提出的“异托邦”空间。本文将从福柯的“异托邦”思想入手,探讨《在我皮肤的城堡里》中的殖民地异托邦,以及异托邦中的异托邦是如何形成的,由此分析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规训。
【关键词】《在我皮肤的城堡里》;异托邦;殖民地;规训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4-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4.003
乔治·兰明(George Lamming)出生在英属殖民地巴巴多斯,1950年移民英国,是加勒比地区代表作家之一。《在我皮肤的城堡里》(In the Castle of My Skin)是兰明于1953在伦敦出版的一部半自传体长篇小说,也被认为是加勒比文学中最早的成长小说。《在我皮肤的城堡里》作为兰明的代表作,在出版后就受到了大量的关注和讨论。1988年,乔伊斯·乔纳斯(Joyce E·Jonas)在文章《兰明〈在我皮肤的城堡里〉中的狂欢策略》(Carnival Strategies in Lamming’s in The Castle of My Skin)中分析了兰明在小说中运用的狂欢化叙事策略和殖民地人民的生存困境。[1]1989年,克雷格·塔平(Craig·Tapping)发表文章《加勒比小说中的儿童与历史:乔治·兰明的〈在我皮肤的城堡里〉和牙买加·金凯德的〈安妮·约翰〉》(Children and History in the Caribbean Novel:George Lamming’s In the Castle of my Skin and Jamaica Kincaid’s Annie John)指出了殖民教育对于殖民地儿童身份认知建构以及殖民地人民历史认知的影响。[2]王涛在其文章《〈在我皮肤的城堡中〉的权利与空间演绎》中指出小说中家庭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三个空间中的权力关系对主人公身份认同的影响[3],但《在我皮肤的城堡里》的空间也体现了福柯提出的“异托邦”空间的特征。
《在我皮肤的城堡里》记录下克莱顿村庄中的不同场所,这个村庄及其中的学校、教堂等空间都能够从不同的角度再现殖民地人民被奴役、被监视、被同化的生活经历,是非常规空间,即“异托邦”。福柯在其文章《不同的空间》中还指出了“异托邦”的六个特质,其中,最后一个特质为:“异位有一种与其他空间相关的功能。这种功能散布于两个极端之间。一种异位有某种创造幻觉空间的作用……另一种异位,创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创造了一个与我们的空间同样完善、严密和妥善安排的不同空间,这种空间紊乱不堪。这或许是并非幻觉性的异位,而是补偿性的异位。”[4]27在福柯看来,殖民地就是典型的“补偿性异托邦”,是殖民帝国在海外建立的绝对完美的空间。《在我皮肤的城堡里》中主人公G生活的国家巴巴多斯以及村庄克莱顿村(The Creighton Village)就是典型的补偿性异托邦。因此,本文将从福柯的“异托邦”思想出发,分析《在我皮肤的城堡里》中的殖民地异托邦空间,并探讨这些殖民地异托邦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
一、小说中的殖民地异托邦
《在我皮肤的城堡里》记录了主人公G从9岁到18岁的成长经历,而故事就发生在英属殖民地巴巴多斯的一个被虚构的村庄——克莱顿村中。巴巴多斯被殖民历史长达三百余年。因此,巴巴多斯在宗教、文化、社会风俗等方面都深受英国影响,有“小英格兰”(Little England)之称,正如小说中描述的:“几代人在这个英国小殖民地的偏远角落生活和死去,这个殖民地是英国所有殖民地中最古老、掺假最少的:这就是巴巴多斯或当地学校课本上所说的小英格兰”。[5]33巴巴多斯就是英国在其本土空间之外,在加勒比地区创造的一个全新空间,是一个规章制度严密,秩序井然的理想空间,以满足英国殖民扩张,实现海外政治统治与财富掠夺目的的一个补偿性的空间。这是一个通过英国的文化、政治、教育等方式不断渗透创造出的真实存在的空间,它处于英国本土空间之外,但又有与其相关的功能,是对英国原有空间的一种增补。
小说中故事发生的所在地——克莱顿村作为整个殖民地的缩影,同样也是一个殖民地异托邦。这个村庄的名字也是用村庄的前身——甘蔗种植园的主人克莱顿先生(Mr. Creighton)的名字命名的。即使1838年巴巴多斯彻底废除了奴隶制,奴隶们重获自由,但他们地位低下的生存困境始终没有改变。种植园的主人及其后代成了这个村庄的地主(landlord),而居住其中的村民则被称为租户(tenant)。白人与黑人,英国殖民者与劳工之间始终存在着明显的等级差异,地主在这个村庄中就扮演着统治者的角色。
在村庄的东边有一座坡度缓和的小山,山上有一座高大的砖砌建筑,它被一片树林和一堵高高的石墙环绕。地主们就住在墙内的树林中。在山脚下,一片平坦而单调的小房子和白色的泥灰路围绕着这块土地向外蔓延。在晴朗的日子里,从村庄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这座伫立在山顶的大砖房。[5]33
克莱顿先生居住在村庄的最高点上注视着他的臣民,而村民们也必须仰视这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小山、树林、围墙和围墙上布满的玻璃碎片将地主的生活空间与村民的生活空间完全隔离开,形成两个泾渭分明的异世界,而地主的城堡则成为了每一个村民都向往的空间,任何一个村民都会因为进入城堡,能够与地主交谈而感到骄傲。小说中,特朗佩尔(Trumper)带着几个伙伴偷偷潜入地主的住所,在花园一隅偷看地主举办的舞会。地主的城堡就是福柯思想中的“异托邦”,“任何人都可以进入这些异位的位所,但它往往掩盖了一些奇特的排斥。任何人都可以进入这些异位的位所,但实际上这只是一种幻觉:他相信自己正在走进去,正是由于这一进入,他也就被排斥在外了”[4]26。
每一个村民都渴望进入地主的住所空间,这个空间是开放的,并且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进入。但这个空间同时也是关闭的,它排斥某些外来因素,村民们看似进入了这个空间,实则无法融入这里,不被地主以及上流社会接受,对于殖民者来说,这些村民始终都是“他者”。因此,殖民者所处的空间就是一个看似开放却又始终不可抵达的空间,地主的城堡就是这样一个处于克莱顿村的异托邦。
地主居住在山顶,能够关注到全村人的动向,方便了他对村民们的监察。但除了地主本人,他还任命很多黑人村民为监工(overseer),以便其管理村民,监视村民。地主给了监工监督村民的权力。但监工同样是黑人,却因为一部分人获得了一定的权力,而认为自己掌握了控制权,从而形成了主体之间的斗争关系。Overseers与tenants的关系从“My People”成为“enemy”,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地主想要的控制效果,离间了黑人之间的关系以巩固其自身统治。
监工无处不在、神出鬼没,使村民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注意自己的言行,这也达到了使村民自我监管的效果。而这样一种监察制度就如同边沁提出的一种“层级监视”的监狱建筑模型,是一种全景敞视建筑。整个克莱顿村庄是一个封闭的异质空间,处处受到监视,而这种全景敞视建筑的效果,正如福柯所说:“在被囚禁这身上造成一种有意识地和持续的可见状态,从而确保权力自动地发挥作用。”[6]216地主伫立在山顶的小山就如同伫立在中心的瞭望塔,地主可以观看一切,但是因为树林和围墙的防护,他们能够不被观看。村民们就是被囚禁者,他们无时无刻不被凝视,对于他们来说,监工在与不在是不确定的,他们只能自我约束、自我规训。地主通过打造“全景敞视监狱”来实现其权力的运作。因为这一“监狱”的存在,克莱顿村成为了“一个开放的和关闭的系统,这个系统使异位孤立起来,并使之同时具有可渗透性”[4]26。
克莱顿村作为一个异质空间,是白人地主与海外打造的一个与宗主国相对应的完美殖民地,是一个补偿性的“异托邦”。同时“全景敞视性”建筑模式使这一村庄将种植园、殖民地、监狱等几个位所在同一空间被并置叠加,是一个典型的“异托邦”。
二、殖民地异托邦的建构
克莱顿村作为英国殖民者在海外建立的完美殖民地异托邦,其中只有少部分白人,而绝大部分的村民是通过大西洋中间通道,从非洲被贩卖到加勒比地区的黑人。在殖民地社会,要实现宗主国对殖民地民众的绝对统治,仅仅依靠地主与监工的监察是远远不够的,统治者需要发挥“权力”这一统治工具,使被殖民者从肉体到精神都能被“规训”。“权力的核心问题是统治权的问题,尤其是国家权力的问题。在这样的基础上,形成了西方传统政治理论的‘话语霸权’”[7]48。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全景敞视结构”这种建筑模式不仅可以在监狱中应用,而且可以扩散到整个社会机体中,“全景敞视结构提供了这种普遍化的模式。他编制了一个被规训机制彻底渗透的社会在一种易于转换的基础机制层次上的基本运作程序。”[6]225在克莱顿村这个殖民地,权力的运作方式也是如此,权力分散在村庄的每个角落,地主的规训、监工的监察,学校的教育、宗教的传播等,都遍布着殖民权力对被殖民者思想的训练与矫正。《在我皮肤的城堡里》中的学校就是一个典型的权力机构,在空间中贯彻纪律,采用各种“训练”方式,以实现对民众的控制。
(一)权力机构的设置
克莱顿村尽管只是巴巴多斯中的一个小村庄,但各项设施都很齐全,有学校也有教堂,以便殖民教育与宗教文化的输入。克莱顿村的村校与教堂被放置在同一相对封闭的空间中,这一空间被围墙包围起来,与村民的生活区和种植区完全隔离开。在福柯看来,训练纪律的贯彻就是要在一个自我封闭的场所进行,将所有需要训练的人员集中在一个空间,才能便于维持秩序和监督。在学校内部,监管者还有更为具体的规训手段,学校里的学生按照年龄被分为不同的等级:“一个方队代表小学,其余八个方队代表从标准低一年级到标准七年级的各个班级”[5]44。这种根据年龄、知识和能力来划分等级的方式,对于学校来说就更加方便他们的管理和监督,提高其管理效能。“通过一种密切的监督、考察、考试和奖惩机制带来的权力与位置的流动,规训社会可以不断实现其目的和理想”[8]181。学校在女王生日当天将学生聚集在操场,分成九个方队,每一个方队都会有老师巡逻监察,这样一种分级和监督方式,更能有效地保证学生的纪律和秩序。“老师们威严地走在队伍之间,检查队伍的纪律,当他们停下脚步,以军人的紧迫感喊道‘Tion!’时,男孩们抬起左腿,重重地放在右腿旁的地上。他们的头微微后仰,小手紧张地贴在身体两侧”[5]44。即使是在学校这样一个场所,面对的是年龄不大的学生主体,但仍然采用军事化的训练方式,一方面是为了严明纪律、维持秩序,但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达到规训的目的。军事训练可以设计出驯顺的肉体,从而使权力的运作更为顺利。
学校这个空间一个真实存在的场所,但同时它又包含着主体、权力、知识等不同层面的空间,从功能上也可以外在于这个场所,与其他社会功能连接,达到教育、规训的目的。几个空间同时并置,如同福柯理论中的“监狱”,学校也是一个存在在异托邦中的异托邦。
(二)学校机构的文化渗透
学校的军事化训练是对学生肉体的驯顺,学校的文化教育输出则是对学生精神和思想上的同化。“伴随着帝国主义殖民活动的开展,西方统治阶级对人民进行文化上的渗透和控制,以达到重塑被压迫人民的价值观、行为方式、社会制度和身份,使之服从于帝国主义统治阶级的利益和目标”[9]65。其中,文化教育就是帝国主义像被殖民者进行文化渗透的最好方式,统治阶级通过抹杀被殖民地历史、宗主国语言文化输入等方式来重塑被殖民者的意识形态,而这种意识形态一旦形成,就具有了难以转移的性质。在《在我皮肤的城堡里》中,克莱顿村中的格罗德克男校(Groddeck’s Boy School)就是统治者进行意识形态重塑和宗主国文化输出的空间。学校周围的围墙上插满了英国国旗,学生们学习的也是英语和英语文化,学校的校长和督察也会反复强调“Barbados is truly Little England”[5]47。殖民地曾经的奴隶史也在殖民教育中被歪曲:“这与巴巴多斯人无关。老师说这里从来没有奴隶。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而不在小英格兰”[5]65。这种不间断的文化输出和意识形态渗透,也必然造就了学生对英国文化的认可和接受,他们将巴巴多斯和英格兰看作是一个共同体。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英帝国已经完成了对殖民地人民的精神规训。
在福柯看来,私立男高其实一直扮演着“危机异托邦”的角色,这种“异托邦”将空间场所与人和文化结合起来,同时它还反映了殖民地社会的文化教育特征,在反映出这个空间的基本原则的同时,也表征出了外在于这个空间的时代特色。克莱顿村男校在实行其文化渗透,以达到精神驯顺的目的。而在这一“异托邦”空间内,克莱顿村的男孩们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对宗主国的认同。
三、总结
《在我皮肤的城堡里》中的殖民地异托邦是殖民地本身,以及地主的城堡、村校等多个空间的并置。它们是外在于英国的场所,是一个在加勒比地区的补偿性异托邦。但这些“异托邦”空间又与当时的文化和人相结合,表征出了当时的殖民地社会逻辑特征与权力特征,映射出了真实的殖民社会。而殖民地人民身处这样秩序完美的补偿性异托邦,依然将自己也视作了英格兰的一分子,这实则是在经历从肉体到精神的规训,他们也是英帝国在海外创造一个完美“异托邦”的一个重要环节。但这些殖民地的普通民众从始至终都是“他者”。尽管他们接受了英帝国输入的历史和文化身份,但是他们的黑皮肤,他们被白人压迫、排斥的处境始终都在暗示他们真实的生活状况。在此种情况下,也就引发了他们对自由平等地追求,以及对自我身份,种族身份的不断追问,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巴巴多斯是一个完美的“殖民地异托邦”,但是在20世纪30年代仍然会爆发反殖民运动的原因。“殖民地异托邦”即便是一个拥有理想秩序的场所,但这也是相对于宗主国而言的。对于被殖民的人民来说,对自我根源的不断追寻,对自我身份的不断追问,对他们自然家园和精神家园的不断探究才是根本目的。
参考文献:
[1]Joyce E·Jonas.Carnival Strategies in Lamming’s in The Castle of My Skin[J].Callaloo,no.35,1988,pp.346-60.
[2]Craig·Tapping.Children and History in the Caribbean Novel:George Lamming’s In the Castle of my Skin and Jamaica Kincaid’s Annie John[J].Kunapipi,11(2),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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