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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玉龙

2024-09-25张明华

上海工艺美术 2024年3期

我们的先民十分尊崇、敬畏神龙,认为自己是龙的传人,为了得到龙的护佑,与龙形影不离,还创造了纷繁造型、各种质地的龙的文物。很偶然,笔者在研究过程中,发现各种材质的文物中,只有玉龙是我国唯一自新石器时代一直陪伴了我们七千多年的吉祥物(图1)。更有价值的是,玉龙在解开中国龙文化的起源、形成及与其他文物的互鉴方面意义重大。

一、机缘巧合 喜获真传

中国玉龙精彩纷呈绵延久远,是考古发现和传世文物研究中的重要课题。隔行如隔山,笔者原来对其也只是一知半解。机缘巧合,正当自己专业一度受阻几近改行之际,恰逢国家文物局的玉器鉴定研习班招生。听说有鉴玉大师张永昌先生坐镇,又因一位教师的临时缺席,让张先生增加课程,顿觉千载难逢,立马报名入学。先生上午讲理论、谈经验、露绝招,下午用实物演示,还经常在晚上加课。最难得的是鉴玉行当讳莫如深的重头戏玉龙一项,先生从龙的须发鳞眼趾爪角腿等的细微变化中,为我们足足多讲了一个星期,这是先生绝无仅有的一次。

张永昌先生是我国传统鉴玉资深且有贡献的大家。生于1921年,14岁在上海跟叔父张仲英学习古董生意,又到北京师从古玩大家叶叔重,后入学辅仁大学历史系,与瓷器大家冯先铭是同班同学,古文字学家王力是他的学长、挚友。解放后一直供职苏州文物商店,练就了他的火眼金睛,先后为国家鉴定、抢救了大量文物,单玉器就有十多万件。先生技术高超、出神入化,对玉器的每一种质地,每一种工艺,每一种造型无不烂熟于胸。只要给他看一下玉器上的某一个细节,哪怕一只眼睛……他便会准确地告诉你这是玉人、这是玉龙、这是玉鱼……它们分别又是什么朝代的,而对鉴定玉龙的精湛程度更是绝招频出无出其右。

我在学习班上认真听讲,笔记本上记得满满当当,唯恐有一点一滴的遗漏。这应该是我一生中内容最精彩、印象最深刻、收获最丰满的一次求学历程。那种如痴如醉,意犹未尽的状态,让我在课余的时间不由自主地把先生讲课内容,凭自己的理解,分门别类画出了图谱。尤其是玉龙,由我将玉龙的眼、鼻、耳、角、脚、爪、鳞、尾等,按各个时代的特征分解排序成图,并把自己掌握的最新考古发现充实其中。被同学发现后,竟人手复印一份,并在以后的多届学习班上,同行之间广为传阅参考,得到了先生的高度评价。

2005年的一个大热天,当我来到苏州张宅向先生汇报发表了近百篇涉玉论文和《玉龙》等三四部研玉专著,并双手捧上一部全面回顾中国玉器考古发现与研究成就的35万字著作《中国古玉——发现与研究100年》时,先生接连发出了几个“好”字。声音是颤抖的、激动的、高兴的,我从他湿润的眼眶中看出了他对自己多年的付出感到了满足和欣慰。

二、追根寻源 破译谜案

在我的记忆中,龙的最早印象是小时候从镇上的国庆舞龙队看到的,那是一条布上彩绘的无足长龙。不久又从孙悟空闹龙宫和哪吒闹海的连环画、动画片中,看到了老态龙钟的海龙王。上学了,读到了龙腾虎跃、龙马精神、藏龙卧虎、笔走龙蛇等等的大量成语词汇。走上文物工作岗位,突然发现龙的相关文物文献资料浩如烟海,《说文》中的“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山海经·海内东经》中的雷神龙身而人头。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更有龙生九子一说,睚眦(yá zì),狻猊(suQn ní),赑屃(bìxì),狴犴(bì án),负屃(fù xì)……老实说,如果不查字典,其中不少字还一下读不出来。古往今来,从民间传说到声名显赫的大学者,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龙卷说、雷电说、鳄说、鱼说、蛇说、马说、牛说、青蛙说、胎儿说……笔者初涉其中亦曾晕头转向,不rsB3RQ0DxuypNIsAYiRfBH7bSISgFiYvpSGBEK2ch+Q=知所从。后来在玉龙的研究中终于发现,人们的各种说法并非胡猜瞎编,因为龙本来就是先民将当时当地最尊崇敬畏的动物,甚至英雄人物的头或身体安在蛇身上的产物(蛇分布极广,普遍带有神秘色彩),这在龙的最初形成的源头资料——新石器时代玉龙中便有清晰的呈现和佐证。

新石器时代晚期,人们鉴于玉石的珍稀和神秘功能,用它琢出了各种龙形,以获得玉龙的护佑。内蒙古地区广袤的大草原上,马是最有灵性、速度和巨大承载力的牲畜,他们把马幻化成了长鬃飞扬的马首玉龙(图2)。辽宁建平地区多力大无穷且凶猛异常的黑熊,是当地令人生畏的林中霸王,人们将其幻化成了躯干肥硕强壮的熊首玉龙(图3)。安徽凌家滩地区水牛是当地农民几千年赖以生存农耕、拉磨的主要畜力,人们把它幻化为牛首形玉龙(图4)。地处长江流域及江南水乡地带的浙江余杭瑶山、湖南澧县孙家岗、湖北天门肖家屋脊诸多古遗址所在地,鳄鱼是常见的动物,因为它经常在春天破穴决堤造成水灾,人们误以为鳄鱼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于是将它幻化成鳄首玉龙(图5)……显而易见,就目前发现的早期玉龙形象而言,中国龙一开始就是由不同地域不同动物幻化神化而成的。哪怕汉唐时期因佛教等的影响,一度出现了“以象喻佛”的象鼻龙(图6),英雄神人般的人物龙(图7)。

至于龙为什么没有向马、牛、鳄等单一的动物形象发展,而是多种动物结合的复杂形态,这是因为,作为当时人们意识形态领域里至关重要的精神图腾,不可避免地会受到统治阶级主观意识的影响。中国文明最终是在中原地区完成的,政权的统一,也促进了意识形态的统一,中国龙便顺理成章地以当地距今约六千年的强势文化(仰韶文化)的四足蚌壳龙为基形(图8),适当接受一些玉龙上能使其更显强大、更臻完美、更趋神化的要素,形成了一条形式渐趋统一、上下尊崇,雄姿勃发的东方神龙。

三、系列完整 贵为标杆

由于中国玉龙的造型艺术无比的精彩神秘,润泽美玉独具的雅艳可爱,人们往往将注意力集中在了玉龙纹样、题材、质料、雕琢工艺的欣赏与使用功能上,却大都忽略了这一持续发展了七千多年的玉龙,其实是可以用于文物互鉴的一个相当完整,相当可靠、相当难得的系列性标准器,有些甚至只需要一两个特点即可。

兕角(形若保龄球瓶)龙——商代(图9;但商代龙不都是兕角,不能反证。下同);前冲长发龙——元代;“曰”字、“臣”字眼龙——商代;饼形眼龙——明代;尖锥虾米眼龙——清代;云纹鼻龙——明代;翘刃斧形颚龙——战国(图10);口出花草纹龙——唐代;体附“T”字形组合纹龙——春秋战国;风车足龙——明代(图11)……这些细微的关键特征还有很多,它们能够比较可靠相当灵验地辨识判定考古出土或传世的未明身份(包括各种材质雕琢、铸造或堆塑的,绘画上的、瓷器上的)龙或龙纹的时代。当然,这仅仅是造型及纹样上的依据,特别是传世品,还牵涉到赝品及后仿的问题,我们必须掌握利用好考古信息,结合所用材料、工艺痕迹上的时代特征加以甄别,因为许多赝品可以模仿出相似逼真的造型与纹饰。

就玉龙而言,红山文化“C”字龙名满天下,但真正出土的就那么一两件,可是,在民间的“C”字龙却数以万计。韩国一位教授一人私藏几十件,从高一米左右的大龙到几厘米的小龙,排列整齐,在私家博物馆里风风火火地成套展出。我是不认可的,在央视的采访中也公开表过态,因为其中不少是黑皮龙。原因很简单,所谓的红山黑皮玉器在科学发掘的大量出土资料中完全绝迹,且粗制滥造奇形怪状不可理喻。韩国教授为了证明他的收藏可靠,多次亲临辽西、内蒙古实地考察,数年辛苦一无收获。2007年,笔者曾在北方一家博物馆收藏红山玉器图录中,看到一件拱手跪坐的黑皮玉人,文字说明为某某遗址出土物。这几乎给了我当头一棒,我心有不甘,直接去电求证,参与的考古队员明确纠正,并非出土物,而是在考古现场由当地农民上交的。一块石头落地,我当即把通话时间记录在案:“2007年12月12日上午9时”。

红山玉龙(玉器)赝品泛滥的原因,主要是工艺简单,玉材较差,但迷惑性强,性价比高。而另一个重灾区则是战汉时期的赝品,却以工艺精湛几可乱真害人不浅。一次在山东济南召开的国际玉学研讨会上,有人从安徽蚌埠作坊借来的一批玉龙,在未告知实情的前提下,差一点蒙骗了所有的与会代表。后经仔细辨别,工艺痕迹暴露玉工使用了超前的电钻、砣、刀具及机械。全器过于规整光润精细,龙身上的阴线纤细光溜,谷纹、乳钉纹一颗颗大小一致,排列整齐,分毫不差,纹下地面煞平如镜。这是先秦玉工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