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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花淀》的叙事艺术

2024-09-25章桂周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4年8期

摘要:《荷花淀》是现代小说经典,具有“美的极致”,然而在经典化的过程中《荷花淀》也遭遇了不少的质疑。如果我们将小说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两个维度结合起来,探究和理解了《荷花淀》的叙事艺术——铺叙背景、以言带叙、明暗双线、情感映衬,那些所谓的疑点——诗情画意、人物称谓、战争描写、最后嘱咐,就会涣然冰释。反过来,我们对艺术手法也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关键词:《荷花淀》;叙事艺术;疑点;互解

《荷花淀》具有“美的极致”,是孙犁的代表作,也是现代小说经典。然而在经典化的过程中,《荷花淀》也遭遇了不少的质疑,时至今日仍有争论。其实,我们读文学作品不仅要知道写了什么,更要明白是怎么写的,探究其背后的奥秘。我们理解了《荷花淀》的叙事艺术,那些所谓的疑点也会涣然冰释。

一、铺叙背景

很多小说的叙述常常是七零八落、平淡无味,很大程度上是缺少背景的力量。好的背景犹如明灯一盏,笼罩全篇,使得小说内容彼此互摄互映,从而意蕴无穷。《荷花淀》正是铺叙和突出这个特殊的背景,才使得这个普通的寻夫故事点铁成金,字字千钧,感人至深。

有人质疑小说开头诗情画意的场景描写,以为有悖战争的残酷而纯属多余。“当时的村庄气氛和背景,都极其不适宜进行诗情画意的描摹。这种描写,给我带来了一种极其矛盾的理解:要么这个村庄是山水田园诗里和平的世界,要么作者认为战争是美好的。”[1]有人甚至建议孙犁删掉这样的开头,但孙犁坚持没删,因为这正是小说匠心所在。作者写水生嫂在月下小院中编席的场景,是那样的温馨恬美。作者深情地插入了一段关于白洋淀苇与白洋淀席的介绍。叙述者自问自答,一连两个“不知道”写出了苇地之广、苇子之多,乃至于广场上垛成一条苇子的长城。生产的席子出口各地,被大家争相抢购。如此美好的地方正是适合人们安居乐业之所,如此美好的家乡与生活,谁人不怜?谁人不爱?怎么忍心抛家舍业、夫妻分离,又怎能忍受敌寇的侵略与践踏。于是,这才有了男人们的不辞而别,女人们的藕断丝连,才有了美好与残酷的对比,生离死别的强烈对比。

然而风云突变,日本鬼子入侵打破这优美、宁静的氛围。这次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和端村连成一线,形成包围圈,白洋淀的斗争形势十分严峻,情况已是万分紧急。如果这时候我们不去抵抗不去参军打仗,上不能保我们的美丽家园,中不能保妻子儿女,下不能保我们的牲口财产。所以,这次小苇庄一次参军就有七个,就像水生父亲说的,“你干的是光荣的事情,我不拦你,你放心走吧。”正是这样的大背景,水生嫂纵有万般不舍千般顾虑,还是毅然送夫参军。她们才不拖尾巴,不甘落后,在目睹一场战斗之后也要成立队伍,从普通妇女成长为保家卫国的战士。夫妻情深,家国义重。这之间有矛盾有纠结,最终都凝聚成一点——对敌人的仇恨。所有的分别、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重整河山,为了我们美好的家园,为了将来的美好生活。

二、以言带叙

孙犁的小说不是以情节取胜,不是讲述传奇故事,在他的小说中常常没有完整的情节,而是截取生活的画面与场景,是散文式的结构。就如有人说的:“孙犁在捕捉生活形象时,所注重的不是对象的全部,而是紧紧抓住与自己心灵相契合的一瞬间,印象式地抓住形象打动自己的那一部分,加以突出描写。”[2]《荷花淀》一大特色就是人物对话,通篇几乎都是对话,只是在必要的时候加进一些叙述和交代。这些对话不仅展示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而且能够以言带叙。小说选取了几个典型的对话场景着力描写,删繁就简,避免了芜杂,达到以少胜多的效果。

在故事开端的夫妻话别,水生一露面,女人就觉察出异常的情况发生,担心丈夫出了什么事情,一再追问,不仅体现水生嫂的细致机敏,对丈夫的关切体贴,也在对话中交待了水生他们因为淀里斗争形势的紧迫巨变,县委决定成立地区队,水生和庄上的几个青年都报名参军的情况。在探夫遇敌部分,女人们从马庄失望归家,途中几个青年妇女说笑调侃,在对话中又给我们讲述了我们革命队伍洋溢的乐观精神,总是快乐地仰着头颈唱来唱去,闲下来时也专心练习枪法。归途遇敌,小说也没有正面叙述与描写,只是通过女人们几句对话就给交待出来了。“哎呀!那边过来一只船。”“哎呀,日本!你看那衣裳!”“快摇!”一下子就还原了遇敌的场景,而且突出了女人们的惊讶、紧张的心理。助夫杀敌之后,在回家路上几个女人久久不能平静,一方面是经历战斗的紧张兴奋,一方面是受了男人们的鄙夷与嘲弄,她们热烈地说笑起来,表现出勇敢自信、不甘落后、积极向上的精神,谈话中透露了她们下一步的打算,自己也要成立队伍,要和自己丈夫并肩战斗,一样顶天立地。

这些对话一如生活中人物对话的原声录音,只在必要的时候作了切割,插入有关动作、情态和景物的描述。孙犁说《荷花淀》:“它不是传奇故事,我是按照生活的顺序写下来的,事先并没有什么情节安排。”[3]这就涉及小说的叙述与聚焦问题,“叙事分析涉及两个基本问题:一个是‘谁说?’——这是确认叙事文本的‘叙述声音’与叙述者的问题;另一个是‘谁看?’——这是谁的视点决定叙事文本的问题。”[4]《荷花淀》的叙述者是谁?不是作品中的人物,与女人们也不是一伙的,他们似乎还不是很熟络,和水生可能有接触,知道水生的名字,也知道小队的情况,应该是我们自己的一位同志。叙述者没有参与到故事之中,应该是非人物叙述者;叙述者在讲述叙事文本时基本不露痕迹,应该是内隐的叙述者。从叙事聚焦来说,小说采用了内聚焦,是限知视角。《荷花淀》中的叙述者与聚焦者是同一的,他的视点是随着水生嫂的活动而移动的,所以小说只是重点写了几处水生嫂与丈夫与同伴对话的场景。

由此涉及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作为中心人物的水生嫂们在文中没有姓名,一直称作“女人”,模糊了人物的个性化称谓。从叙述者角度来说,他是一个外在客观的访察者,水生嫂们是这些庄户人家的女主人,称她为“女人”也再正常不过。另外,女人是相对于男人、丈夫来说,也就是妻子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小说是要突出一种夫妻情,女人对丈夫的关切体贴,对丈夫的依恋不舍,对丈夫的痴情。再次,“水生嫂”是在小说结尾别人口中的称呼,由此看来那个时代女性地位还比较低下,有的可能就没有自己正式的名字,大多是依附于男人的。女人的称呼意味着水生嫂们只是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劳动妇女。但是就是这些普通的劳动妇女也在战争中成长起来,深明大义,投身抗争,具有献身精神,让人敬佩不已。

三、明暗双线

有人认为《荷花淀》作为战争小说描写战争有点儿戏了,如同抗日神剧。几排枪响,几个手榴弹就结束了战斗。其实,小说中真正正面描写战争的地方很少,就是助夫杀敌部分,战斗也是一笔带过,更多的笔墨是写夫妻意外重逢的惊喜和打捞战利品的欢乐。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因为小说聚焦镜头始终是给水生嫂们的,战争只是她们活动的一个背景,并不是小说叙述的重心;因为小说采用的是双线结构,既有主线也有副线,既有明线也有暗线。

小说有两条线索。一条是水生嫂们(几个青年妇女)的活动,从小说开头的庭院编席候夫到结尾她们成立队伍,配合子弟兵们作战,可以说是贯穿全文的始终。这是小说的主线,也是正面直接叙述的明线。一条是地区小队的行动,在小说中大都是侧面交代,若隐若现,主要通过女人们的对话以及探夫询问等间接地交代的,仅在伏击相会的高潮处和主线交叉,接着又分开。这是小说的副线,也是侧面间接叙述的暗线。

这样的安排自然与小说的主题有关,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战争小说,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乡土小说。《荷花淀》所表现的是白洋淀妇女在战斗中不断成长,最终成为勇敢的保家卫国的女英雄。她们原本是普通的农村劳动妇女,有对丈夫的不舍与依恋,丈夫离家参军,千斤重担就落在柔弱的女人身上,女人想到以后会有各种难处,所以不禁担心“家里怎么办”,有些藕断丝连,想要去探望丈夫,所以说她们身上也有一般女性脆弱、敏感、依恋的一面。但丈夫干的是光荣的事情,保家卫国势在必然,女人们识大体顾大局,深明大义,尽管不舍,但还是让丈夫去干抗战的事业,将家里的重担独自担负起来。经过战火的淬炼,经过革命队伍的感染与带动,女人们不甘落后,不断成长,最终成为坚强勇敢的战士。这就表明我们的抗战是全民抗战,举国皆兵,从而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力量。

四、情感映衬

《荷花淀》写的是平常故事,采撷生活中的几朵浪花,但小说却通过情感映衬让它长成一树而熠熠生辉。《荷花淀》所抒发的不是凝定的情感,而是通过夫妻情与家国情,前线的英勇无畏、顽强牺牲和后方的深明大义、不甘落后映衬起来,形成巨大的情感势能,给人带来极大的心理冲击力。

白洋淀是个好地方,风景如画,物产丰富,人们安居乐业。就水生嫂一家来说,也是相当的幸福和美,上有老爹,下有儿子小华,编席收虾,发展生产,一家四口生活美满。水生夫妻才二十几岁,感情深厚,水生一大晚没有回家,水生嫂一边编席一边等候丈夫的归来。看到丈夫终于回来,关切地询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并且立即放下手中的活站起来要给丈夫去端饭。水生嫂担心忧虑丈夫出了什么事,甚是关心,体贴入微,在连续追问下水生这才透露明天就要参军出发。这的确出乎意料,水生嫂内心震动很大,“划破了手”,表现出她对丈夫的依恋与不舍。如此有情有义的夫妻在面对敌人侵犯、形势严峻的情况下,还是舍却了儿女情长,担负起家国大爱。丈夫就要参军离去,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夫妻重逢、一家团圆,也可能就是一去不回的永别,家中的千斤重担都要落在自己的身上。水生嫂没有拖尾巴,更没有哭闹蛮缠,她只是“吮了一下”划破的手指,迅速平息自己起伏的情绪。“你总是很积极”,似乎有那么一丝嗔怪,更有一种因丈夫而生的自豪感。水生嫂不仅爱丈夫,更爱自己的家乡祖国,所以她不仅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妻子,更是一个深明大义、顾全大局的中国人。正是这种情感的映衬,让这份家国情具有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感动人心。

有人说水生临行前的嘱咐,“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们拼命”,是一种封建落后的贞节观。我倒觉得这是一种生死嘱托,是夫妻情与家国情的扭结碰撞。叫敌人汉奸捉活的,这是最坏的一种结果,作为军人家属不仅活不成还要遭受种种的凌辱与酷刑,所以水生关心爱护妻子,自然希望妻子一定要避免这最坏的结果。如果不幸真的是这最坏的情况,那就“要和他们拼命”,这是军人家属应有的刚强不屈与民族气节,而不是做一个有辱军人家属形象、有辱中国人形象的怂包。所以说,“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而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这是她对丈夫忠贞的诺言,也是做好了英勇献身的准备,后来遇险的时候几个妇女也的确是这样打算的。

男人离家参军,加入了组织进入了队伍,在前线英勇杀敌,建功立业。女人们在家其实面临双重压力。一方面要承担生产生活的压力,千斤的担子也只能自己先担着;另一方面有被男人们小看、疏离甚至抛弃的危险。男人们欢天喜地地加入了队伍,水生一来就当了副排长,女人们因为探望丈夫而被视为“一群落后分子”,开始爱答不理的。女人们的忧虑不无道理,如果女人们只是甘做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那么就会越来越落后于自己的丈夫,最终完全成为两个世界的人而没有共同的语言,甚至有被抛弃的危险。就如其中一个妇女说的:“刚当上兵就小看我们,过二年,更把我们看得一钱不值了。”水生临行前曾嘱咐过水生嫂,“要不断进步”,“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尽管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着万千的牵挂与想念,但现实给她们提了个醒,更应该和男人们并驾齐驱,并肩作战,而不是仅仅成为一个思念丈夫的怨妇。女人们平等意识开始觉醒,不甘落后,积极向上,成立自己的队伍,当年秋天学会了射击,冬天就参加了保卫家乡的战斗,由村妇成长为巾帼战士,成为抗日的坚强力量。

小说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是密不可分的,深刻理解了思想内容,有助于我们把握小说的艺术手法;反过来,准确把握了艺术手法,有助于我们理解小说的思想内容。如此,我们阅读中的疑点就解开了,对艺术手法也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注释:

[1]叶开.看不见的战争[J].语文教学与研究,2009(10):75.

[2]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524.

[3]孙犁.关于《荷花淀》的写作[J].语文教学与研究,2001(4):17.

[4]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