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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重塑与女性还原

2024-09-25郑杰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4年8期

摘要:木兰是千百年来不断被解读的文学形象。作为教材选文,以单元视角切入《木兰诗》,可以在“英雄”与“女性”这二元主题中重建木兰形象的文本价值。本文从教材选文排列、人物形象溯源、当代人文思考等角度重读《木兰诗》,挖掘木兰这一形象背后的教学价值。

关键词:木兰;英雄形象;单元视角;女性主义

《木兰诗》是一篇深具情味的民歌,不仅从宏观侧面展现了北朝百姓的民生图景,又微观精深地呈现了木兰替父从军还乡的复杂心理。多年来,不少学者、专家都从木兰的“英雄气”和“女儿情”两方面对木兰的形象加以分析,不免囿于一隅。甚至不少为了贴合教材主题,直接将“木兰是一个为国家浴血奋战的巾帼大英雄”作为结论抛给学生,细读文本,这无疑是与文本相悖的,弱化了木兰复杂幽微的心理变化和她作为独立个体的女性精神。那么,木兰是保家卫国的英雄吗?木兰的英雄主义是人为塑造还是历史选择?她是如何被塑造成英雄的呢?《木兰诗》中几乎没有提到任何家国的字眼,我们何以将其称为“民族英雄”呢?这篇文本在教材中究竟承担着怎样的作用呢?我们不妨以单元视角重新进入《木兰诗》,加以细读,回答上述问题。

一、从群像剪影到个体聚焦

以单元视角进入《木兰诗》,我们首先要对当册统编版教材选文进行梳理。《木兰诗》收录在统编版教材七年级下册第二单元,该单元人文主题为“家国情怀”,选文还包括《黄河颂》《老山界》《谁是最可爱的人》《土地的誓言》。粗略一看,《木兰诗》确实与战斗、家国等词汇恰有关联,可是《木兰诗》描写战斗场面的语句不过寥寥几句,文本大部分是刻画木兰战前与战后的行为动作和心理变化。如果牵强地将《木兰诗》与前面几篇文本进行主题联系,似乎有些背离文本。另外,从文本的刻画对象而言,《黄河颂》《老山界》《谁是最可爱的人》几篇文本写作的都是战士的群像,即使有个别的典型人物,目的也是为了凸显整个革命队伍的英雄们。或者说,上述的几篇文本都是作者在万千革命英雄中绘制的群像剪影,进而展现我们革命军队伍、解放军队伍的乐观、甘于奉献、伟大、坚毅等品质。而《木兰诗》则是集中笔墨,刻画了一个血肉丰满、充满个性特征的个体,这与整个单元的写作对象上也产生了矛盾和分离。那么,教材是如何调和这种矛盾的呢?我们不妨把单元视角开的更大一点,纵观教材的选文编排,就会发现《木兰诗》独特的平衡作用。

我们要摒弃一个旧有定势认识,即按照统编版教科书编撰的一般习惯,古典文学作品一般置于单元里的最后一篇。对于《木兰诗》而言,此篇在这三个单元中作为一个“中间位”,除了它本身的古典文学作品身份外,更是这篇作品丰富了我们对英雄内涵的深刻认识。第二单元开始选择“革命军”“志愿军”等群像式的英雄人物作为学习材料,《木兰诗》作为第二单元的最后一篇文章,既延承了《邓稼先》《黄河颂》《谁是最可爱的人》等篇目的英雄概念,又为第三单元“平凡小人物”的学习埋下伏笔,同时文本的写作对象由“群像剪影”向单个人物的“个体聚焦”再次过渡。可以说,《木兰诗》在这本教材中的作用,承担的不仅是单篇的阅读,更是让学生对于“英雄”这一大概念加强认识和深化。

这是源于木兰身上的复杂性,按照孙绍振教授的说法,木兰是一名“平民英雄”。将《木兰诗》置于单元视角下教学,要关注作为“英雄”的木兰与其他既定印象中英雄形象上的差异。我们从其他几个文本中的英雄来看,《邓稼先》《说和做》《谁是最可爱的人》大都选用了他们光辉的英雄事迹,大量篇幅渲染了他们在成为英雄过程中的艰辛与奋斗;而《木兰诗》截取的更多是作为她女性身份的细腻心理,如战前自己是否替父从军的挣扎,赴前线时对爷娘的深切思念。写这些心理时,笔法上运用了反复的铺陈和重章叠句式的咏叹,而描写战场厮杀和战地之苦的语句却少得可怜,令人不禁疑问,大量的铺张式渲染,是否会影响其“英雄”形象的塑造?但是实际上,木兰这一形象正是对传统男性视角下英雄的“反抗”和重新塑造。英雄有时也是哀怨的、被迫的、痛苦的,她极大地丰富了我们对英雄内涵的理解。

二、木兰形象的祛魅与还原

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解读受到历史语境的影响,这使得木兰形象的解读更加多元和丰富,在语文教育教学中也不例外。例如,当我们从民族社会教育的视角去看木兰时,她是连接民族认同与家国情怀的“文化符号”;当我们从单元主题教学切入时,我们的重心不免会放在木兰身上的巾帼英雄气息;但当我们从性别教育的视角切入时,我们看见的又是一个女性自我价值实现的过程……我们必须关注到“木兰的多元叙事经历了从‘忠孝家国’到‘个人英雄主义’以及‘女性主义’审美观念的变化,这体现了‘传说’文本进行现代性转化的艺术塑造的需求”[1]。所以,当我们把《木兰诗》作为一个教学文本时,我们应当带领学生把大量历史语境中形成的复杂的木兰形象剥离,还原一个真实、原始的木兰形象。对木兰形象祛魅,首先我们应该回到《木兰诗》本身的内容上,就文本而言,我们大概能看到木兰以下的形象:

(一)一个忧郁纠结的英雄

“巾帼英雄”是我们后世讨论木兰形象既定深刻的一个定位。要把她塑造成“英雄”,按照我们一般传奇小说的习惯,应该大面积地记录木兰在战场上战斗的场景,如《杨家将》在塑造穆桂英时着重地描绘大破天门阵等故事。但是整个作品描写关于战斗的只有“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样几句,其中还有一大半写的是行军和凯旋。仅仅以“将军百战死”一句,就在语文课堂上敲定文本有“英雄气”这个关键词似乎是站不住脚的。

这里引申出来的问题就是木兰这个“英雄”称谓究竟如何来的?木兰是如何被塑造成英雄的?她的英雄主义仅仅是来源于战争吗?我们可以看看作品的基本框架。诗歌以木兰的叹息声开篇,引出木兰叹息的原因和木兰不得不替父从军的无奈境地。“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窥探出木兰的从军有种不可言说的牺牲感和壮烈感,战场是未知的,命运也就是未知的,“从此”二字背后有着“壮士断腕”的决然,为家慷慨奔赴战场的潇洒,这种“荆轲式”的表达是木兰英雄气表现的最好铺垫。文章第三段写木兰的出征,“旦”“暮”两字模糊了行军的时间,总之是快的,匆匆的行军途中,木兰心理怎样呢?这里文本用了“爷娘唤女声”和“黄河流水”“燕山胡骑”之间的比照,烘托木兰内心对亲人的思念和悲凉。这里其实可以看作写作者为木兰创作的心灵留白,木兰除了思念,还有对战场的未知、对战争的恐惧、对未来的茫然等等都消逝在这交杂的声响之中。

诗歌的第四段其实是木兰成为英雄最重要的印证,按照原则应当是浓墨重彩、极力渲染的,但是文本却是一笔带过,只用一句“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侧面向我们展现了木兰的英勇。读者可以尽情地想象这个女战士在战场上的浴血奋战、拼搏厮杀。从叙事角度而言,《木兰诗》中对战场的留白其实丰富了我们对木兰英雄的想象。到这里为止,我们大概可以确立木兰“英雄”的身份,得到的结论是:这个女子在替父从军,保家卫国,但她成为英雄多少是有着被迫、不得已的成分,她在成为英雄的路上是忧郁的、纠结的。可以说,《木兰诗》的书写是充分尊重人性的,并没有因为要凸显一个英雄而将她塑造得缺乏人情。

(二)一个褪去功勋的战士

木兰的封赏可以看作她“英雄”身份的强化。“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侧面展现了木兰为国在战场上应当是屡建奇功,贡献卓越的。当木兰被确立为“英雄”后,她应该享受英雄的荣光,身披战甲,封侯领赏,荣归故里。但是木兰的选择是“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为什么木兰会放弃封赏,选择回归家庭呢?一是木兰本身无心战争,从无以战功换取封赏的念头,替父从军是承担起“家”的责任,责任褪尽,就要回归家庭;二是长期征战,早已厌倦战争,只想归乡侍奉双亲、享受天伦;三是假装男子从军,有欺君之罪,入朝恐怕多有不便。这段自我独白中,“送儿”两字更显其隐瞒女儿身的细节。

木兰的选择一反传统英雄荣归的场景,在木兰的身上我们看见了“英雄”与“非英雄”姿态的统一。在传统的解读中,我们往往关注的是木兰身上的英雄属性,而忽略了木兰身上的平民属性。木兰成为英雄的路途是漫长且煎熬的,在她放弃“英雄”这一标榜时,她似乎也是向过去的心酸做了告别与回答,她这种平民的复归让我们看见了英雄的另一个侧面,她有着中国传统历史故事中“游侠”般的精神,从平民百姓中来,最后湮没于平民百姓中,尽管这种隐没潜藏着性别文化的心酸。

(三)一个对镜梳妆的女子

木兰的归来是十分家庭化的,爷娘出城迎接、阿姊理红妆、小弟宰牛羊,一派和美温馨的家庭氛围,这与前文战况危急、远赴疆场形成了强烈的比照。这段温情的叙述可以当作木兰回归女儿身的蓄势和铺垫。在家的环境中,木兰终于可以改换自己的装束和身份,抛弃“自我雄化”,做回原本的自己。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是整个作品中最柔美经典的一句话,这句话何以成为经典?它不仅表现在凸显了木兰女性的身份,更是呈现了木兰自我审视的过程。对镜是一个非常日常化的场景:一个女子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审视自己,理解自己。木兰在镜中寻找自己原本的美,和十多年征战沙场、饱经风霜的自己做一个和解和安慰。木兰改换女装后,把同行的士兵们都吓了一大跳,不知道这军中征战多年、立下赫赫战功的竟是一名女子。这种惊叹背后掩藏着木兰的骄傲和得意,但是她的骄傲不来自于她与男子一般在战场上立下的战功,而是她巧妙地掩饰了自己女子的身份,对自己女性身份的确立和认同。笔者并不同意不少研究者所认为的,《木兰诗》中女性色彩的书写是对封建女性的传统想象及男权迎合。实际上,木兰“对镜”,改换女装才是真正的对封建男权的反抗,她的戏谑与嘲弄,打破了我们对女子贤良淑德、困于闺房的既定印象,忠孝勇智等美好的品质在女性身上也可以熠熠生辉。

三、木兰形象的困境与启示

(一)木兰的困境与解放

上述我们讨论的是木兰对自我女性身份的确立和认同,在辗转多年的征战中木兰并没有依恋自我雄化与男性身份给自己所带来的荣耀和价值,木兰自己甚至可以非常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的社会性别与生理性别的错位,以至于在她最后选择放弃一切,回归家庭。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得以传颂的基础条件是其“女扮男装”,一旦这一条件不满足,整个故事将不复存在;又或者木兰在从军过程中被发现其女儿身份,那她将以“殉道者”的形象流传后世,而非英雄。所以对于木兰而言,她的成功和价值体现是依靠男性身份的,她成功的标准也是男性标准。她要想享受英雄荣光必须与自己的“伪男性”身份接纳、和解,而这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对女性身份的驯服。诚如戴锦华教授所言:“花木兰形象是公共空间内的女性化妆术,女性需要强装成男人才能够取得社会地位。”[2]木兰的成功居然变成了她的困境,那木兰是如何消解她的困境的呢?恢复女儿身。女性身份并不是木兰羞以为耻的身份,她的身份甚至对男性的认知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女性身份看似是木兰替父从军故事中的困境,实际上也是她破局的关键所在,承认女性身份相当于承认了女子和男子一样拥有同等的力量,木兰最终以女性身份追求与探索自我精神和生命价值。在当代,木兰女性身份的找寻和复归更是对“女性羞耻”“女性尴尬”等困境的最好回答。

(二)刻板印象和不被定义

木兰这一形象在文学文化史上最了不起的一点就在于她拓宽了我们对英雄的想象和对女性的想象。“英雄”这个词是有性别属性的,即是“雄”,而《木兰诗》最后以雌雄两兔设喻,有力地冲击了性别的刻板印象,仅仅依靠生理外观来分辨个体的价值无疑是偏颇的。英雄不只属于男性,女性也不只有贤妻良母的身份。《木兰诗》中大量的第一人称的讲述,木兰用自己的故事打破了传统的刻板印象,让我们看到了封建社会中不被定义的女性风采。木兰的形象给我们的当代启示是:当一个女性不是母亲、不是妻子、不谈生育时,她的价值何以呈现?对于一个人的价值评判是否应该褪去她的性别身份,而关注她本身的价值与成就。

木兰这个形象放在整个七年级下册前三个单元中显得那么突兀,她是唯一的一位女性主人公形象;她又是那么的贴切,她有着穿越古今的忠勇孝义的英雄气质。今天,当我们用女性主义重新打开这个属于英雄的单元,它为我们提供了更多的阅读视角,也给我们的语文教育教学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

注释:

[1]卫鸣宇.历史语境中的文类转换与多元叙事——以木兰形象的流变为中心[J].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8卷第6期:1.

[2]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