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离去”到“返乡”
2024-09-25张晴悦
摘要:法国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提出了镜像理论,关注他者的多维阐述与其对人自我意识建构的关键作用。《哦,香雪》的主人公置身于时代背景的“大他者”之维下,受凤娇等人与公社中学的女同学“小他者”影响,在“离去”与“返乡”过程中逐渐寻找自我、确立自我。
关键词:《哦,香雪》;拉康;镜像理论
精神分析或曰心理分析以其特殊视角、分析路径及新颖的解读维度为他山之石,为诠释现当代中国的文学文本与艺术作品搭建了行之有效的研究框架。拉康在弗洛伊德式的经典精神分析理论基础之上,借助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探索人的主体性问题。既有深厚的精神分析原理支撑,亦有丰富的语言学知识,故其“镜像理论”既未滑入过分穿凿附会之泥淖,又能扩宽人类认知自我与实现身份认同的途径。其成果早已进入文本解读的实践领域,但目前甚少有学者探究镜像理论关照下《哦,香雪》中主人公香雪的自我建构问题。
铁凝的《哦,香雪》作为一部带有浓厚象征意味的小说,关乎香雪那一代农村青年自我意识建构的过程。主人公香雪单纯天真的眼睛,关注的是自动铅笔盒、皮书包,心心念念的是配乐诗朗诵与北京的大学,她迫切渴望融入现代文明,但是经历火车上的那一段时间,让她“替凤娇委屈”“替自己委屈”“替台儿沟委屈”,最终做出了走几十里夜路归去的决定。在这一系列人和事的作用下,香雪的自我认知由模糊到清晰,她的生理与心理也才得以逐渐成长。在“离去”与“返乡”过程中,香雪的“自我”认知被哪些“他者”因素所影响,最终又如何实现自我建构呢?拉康的镜像理论对主体意识的确立有令人耳目一新的阐发,本文以镜像理论为起点,梳理主人公香雪自我意识的形成过程,厘清“他者”与“主体”之间的相互关系。
一、“大他者”映照下的“自我”意识
“将镜子阶段理解成分析所给予以完全意义的那种认同过程即可,也就是说主体在认定一个影像之后自身所起的变化。”[1]在镜像阶段,人的自我认知由模糊到清晰,经由几次误认后,逐渐形成完满、真实的自我意识。在自我意识逐渐确立的过程中,他者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进言之,他者作为一个上位概念,于拉康看来,还可有更为详实的划分,即“大他者”与“小他者”。前者言说的主体为时代背景、社会制度,以及意识形态等;后者指涉的对象往往是具体的实体,涵盖亲朋好友等,侧重这一类主体于“我”的种种影响。香雪的主体认知亦被“大他者”与“小他者”所塑造。《哦,香雪》中“大他者”所夹带的文本张力使香雪在认知自我时被自卑、渴望、焦虑、憧憬等情感不断牵绕与拉回,这尤其表现在对“火车”等符号的象征叙事上。
本文将故事发生的场景设定为改革开放初期的一个偏僻山村:台儿沟。这是一个有着“贫弱的脊背”“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的一个贫穷地方。可是,火车的强势入侵,通过强迫台儿沟的人们接受它作为现代文明的代表而存在,它作为小说中第一个出场的隐喻符号,作为与乡村文明对立的他者的代表,以强硬的姿态打破乡村的宁静和停滞,以它的先进和富裕向落后与贫穷的台儿沟展现它无与伦比的优越性和吸引力。火车这个被构造出来的现代工业文明的符号,当它在封闭偏僻的“台儿沟”停留一分钟时,便凭借其与生俱来的性质,冷峻地将车上和车下的人们划成了两个世界。当台儿沟的姑娘们看火车时,她们清晰地认识到台儿沟人与城市中人的不同,认识到城、乡之间的巨大差距,拉康认为:“婴儿在那时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和外界世界的差别。”[2]自我意识在这种“不同”中隐隐约约萌芽。
进而言之,在同一时代、两种不同文明的人们中间,处于弱势文明的人,瞬间被开放与闭塞,中心与边缘、文明与野蛮、现代与传统的种种矛盾与对立所裹挟,意识到他们生活在文化等级结构方面处于低级的环境中,香雪等人也由此被动习惯地接收历史目的论的叙事,即乡村必须朝着城市化发展,人的穿着打扮也必须像城里人“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这与其说是香雪等人因为自我意识的完全建立而产生对城市化的天然追求,不如说是城市对乡村的呼唤,而乡村少女懵懂地选择接受城市文明携带的意识形态,并自觉或不自觉地迎合。
小说《哦,香雪》中所出现的指代改革开放的初期特殊时代的物象“火车”“皮书包”等,及香雪等人拥有的“鸡蛋”等物质符号,本身既是城/乡意识形态凝结而成的物质客体,又同时兼具了文学话语的表象功能。这些小说中的隐喻书写,也能透露出物象本身价值背后暗藏着的特定社会语境中人与人之间的言语活动与意识形态实践。这些由作者精心挑选并创造的社会环境的象征物、时代的话语符号,对主人公香雪来说是影响其成长的关键“大他者”,促使以香雪为代表的乡村社会改变自我认知,遮蔽真实情感,只为得到主流社会的认同,满足时代发展的需要,最终目的是成为他者。这种在镜中认识的自己形象,在拉康看来实为幻象,也是人错误认知的开端。
二、“小他者”对应中的“自我”认知幻象
在主体的成长过程中,自我意识除了受到“大他者”的制约,还由不同的镜像反射和他人评介所形成。于香雪而言,除了火车所代表的“大他者”之外,她正处于读初中的年岁,这正是香雪思想上进行自我判断的关键时期,凤娇等台儿沟的姑娘、公社中学的同学也影响着她的成长。
(一)凤娇等台儿沟的姑娘
小说中,香雪纵使去公社中学读书,但是亲密的还是台儿沟的一帮好友,她们会一起出门看火车,“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会一起向列车员问问题“‘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一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厢里的电扇。‘烧水在哪儿?’‘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面小声问了一句”,会嬉戏打闹,调侃拌嘴“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还要为一点小事争论不休”,但是这丝毫不会影响她们之间的情感“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姑娘们会在香雪被火车带走后一起半夜来迎接她的回归“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过来的人群。第一个是凤娇,凤娇身后是台儿沟的姐妹”,其中与她关系最为紧密的是凤娇。凤娇在被其他姐妹逗弄的时候,示意香雪帮忙说话“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而香雪也会因为没有帮到凤娇而不好意思,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一般“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台儿沟的姑娘们共同玩耍的种种事例表明香雪与其他姑娘亲如姐妹,实是同气连枝。哪怕在与火车上的乘客进行交换的时候,凤娇等人关注的与香雪不同,但是也不能就此将香雪与凤娇进行对立。回顾火车未开来前,台儿沟的人们不仅物质贫乏,生活也单调“从前,台儿沟人历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大山无声的命令”,精神与物质的双层贫瘠的压抑现实,使得她们对火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当火车真的开来时,姑娘们的好奇欣喜让她们萌发出对物质的向往,对美的渴求,甚至对爱情的期盼。她们来不及思考物质与精神的矛盾,等不及分辨好感与喜欢的差别,就迫不及待地与火车上的人做起了交易“有时,还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换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
对物质与精神双重需要的影响,不仅是凤骄等人,同时也影响了香雪。虽然香雪对自动铅笔盒的追求,被作者付诸对知识的追求与改变命运的色彩,无疑带有作者文化革新、思想启蒙的理性意图,但同时此行为也是她自身的一种选择,四十个鸡蛋的巨大代价,正是香雪处于物质需求与精神需求矛盾中的集中体现。
从台儿沟姑娘们的交往中,我们依然看到的是年轻的乡村少女面对物质需求与精神需求之间的矛盾与冲突。40个鸡蛋的经济代价、走30里夜路的身体代价、骗父母的道德代价都让香雪的道德风尚遭到严峻的挑战。有创伤的成长之路上,朋友所属的“小他者”对香雪的自我构建、对乡村的本质认识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
(二)公社中学的同学
诚然如拉康所言,个体在未出生之前,与其母体处于一种相互交融的和谐自足状态。这时候,个体生长所需要的营养成分、温度等都能在母体中得到相应的满足和补充,拉康称这种状态为实在界。当其脱离母体之初,这种和母体交融的惯性还会存在一段时间,导致其无法感知、识别周围的环境,自我总会是在某一水平上的想象,一个对于外部镜像的认同,此时人的意识进入想象界。这一阶段的自我认同建立在人际关系的自我意识上,即是基于“他者”基础上的。于香雪而言,经过镜象阶段之后,她进入到了想象界,同学的反复嘲笑,自动铅笔盒与木制铅笔盒等都构成了不同的“镜子”。这个“小他者”正是镜中的公社中学的同学,在识别自我的过程中,香雪分不清哪个是真正的自我,这样的结果就是香雪误认为映像之我才是真正的“我”,这集中体现为香雪对于自动铅笔盒的追求。
当香雪由台儿沟进入到公社中学这一新的文化环境时,她就很难回复到原始的自然状态,个体又一次开始逐步认识到自己与所处环境的对立。在这个过程中,她一方面要忍受与其母体分离所带来的必然的痛苦,另一方面又要适应所处的环境才能更好地生存,这种矛盾性始终伴随着香雪个体意识的成长。小说中,作者特地插入香雪与公社中学同学的交往过程,我们可以看出,她们对其心灵的成长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文中用一串对话展示了女同学的恶意,“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的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那不是吗。’香雪指指桌角”。这种对话并不是第一次出现,相反,这是一段故意进行的“一遍又一遍”的对话,女学生“每次”“理直气壮”地反复挖苦香雪,让香雪从不知其被伤害到感到颇受伤害,从未意识到木制铅笔盒与自动铅笔盒的差距到意识到二者之别,从心里平静到不平静,“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对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香雪在这种言语暴力的倾轧之下,被女学生的他者判断所左右,将贫穷与贫贱划上等号,承受着他者认定的自动铅笔盒代表富裕,木制铅笔盒代表贫穷这一思想压迫,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自卑与迷茫中,使她对自我的认同披上了混沌的色彩。而香雪不顾一切也要换取自动铅笔盒的行为,是她追求知识、挽回自尊的表意实践,更深层次地说,还是其全盘接受他者思想、承认他者的正确性,甚至试图获得他者认同,并以他者认可视为自我身份认同的自欺性举动,这种错觉的产生难以实现自我拯救。
三、“离去”与“返乡”叙事中的自我构建
纵观全文,香雪登上火车“离去”与夜晚步行“返乡”的叙事结构如一条串珠一样,联结起故事情节。但这条串珠在文中的作用,绝非沟通、衔接、点缀这般简单,香雪的“离去”与“大他者”背景下自我意识的萌芽、“小他者”影响中自我意识的幻想紧密难分,而香雪的“返乡”更是暗示了她的成长。“返乡”既是香雪的归宿,却也是她感性思考与理性判断后的自觉选择,是她逐步认清自己,确立真实自我的心灵之旅。
文中,物质追求与山村生活中更深层次的道德价值产生了冲撞。香雪对自动铅笔盒的追求固然存在合理和引人共情的一面,但欺骗性的说词与过于天真的幻想,即或美其名曰善意的谎言,也使得人们担忧美好纯洁的秉性即将失去;同时,台儿沟的其他姑娘忽视现代精神的价值导向,而一味地追逐现代商品,来满足她们对物质需求的行为,难保其此过程中不会丧失原有的淳朴品质。
香雪的“返乡”行为营造的情感共鸣,渲染了对现代化进行反思的氛围,对上述思考进行了解答与探寻。《镜像阶段》一文中说,“人的一生就是持续不断地认同于某个特性的过程,这个持续的认同过程使人的‘自我’得以形成并不断变化。”[3]自我的形成不是单向度的演变,而是充斥着反思与叩问的发展过程。旧的自我会进行修正,进行塑造一个新的自我。香雪对自我的认识、对凤娇的认知,对台儿沟的认知,也是通过与外界即火车上的乘客、火车上乘客所处的现代社会进行对比,而发现差距,再确立自我。如果说香雪之前是处于懵懂状态,自我认同处于向往他者的状态,那么火车上的短暂时间则让她意识到了现代文明并非如她所幻想与期待的一般,当“她感到了委屈,她替凤娇委屈,替台儿沟委屈”时,香雪与凤娇实现了主体间的互认,这也让其对台儿沟也产生了认同,进而替台儿沟委屈,于是香雪“一心一意地想着”的是“赶快走回去”,是“明天理直气壮地去上学”,是“理直气壮地打开书包,把‘它’摆在桌上”。返乡是香雪的抵抗,也是她因自我而羞愧且向往他者,再到渴望建立新的自我的象征,这两次观念的转变后体现出的自我意识确认与深化。
在返乡过程中,香雪的心理更是经过了几重变化,这也与在自我建构的过程中产生的矛盾纠葛遥相呼应。面对一个人走夜路的窘境,香雪是害怕的,害怕“这陌生的西山口”“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叫人心惊肉跳的寂静”,以至于她不敢行走,“她把滑到肩上的围巾紧裹在头上,缩起身子在铁轨上坐了下来”。但是当明月升起,携带自动铅笔盒返乡的香雪发生了变化,此时她的观念不是向往以外人的身份融入作为他者的现代文明,而是希望见到一个新的台儿沟“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她感觉到很精神“水很凉,但她觉得很精神”。结尾“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和她们共同欢呼着。哦,香雪!香雪!”这句柔情地爆发,深情地呼唤,更是看到了山村文明与乡村少女之间那融洽的呼应。
正是在这一句句温情的召唤中,在由害怕到不害怕最终精神抖擞的变化里,香雪由渴望个人自尊到渴望集体自尊,由渴望个人进步到渴望集体进步,由渴望融入他者到渴望建立自我。结尾处那一声声自然与人的共振,文明与人的同频,让香雪的自我建构逐渐完善。火车与自动铅笔盒的象征意义也仿佛不再是她们关注的重点,所谓的“现代”也不过只是万千生活方式中的一个、未来无数种可能中的一个。
在拉康看来,人的自我身份认定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在镜像阶段经由不断的误认——想象——认同之后建立起来的。这一过程中,他者是必不可少的因素,没有他者,自我也就不复存在,自我其实是打上了他者的烙印的自我,也正只有与他者发生交互之后,承认他者并与之认同,自我认识才得以真正建构。铁凝的《哦,香雪》中主人公香雪的“离去”与“返乡”经历可以很好地阐释“大他者”与“小他者”对自我构建的作用。主人公香雪即台儿沟,台儿沟即千千万万个农耕文明的缩影,透过香雪自我构建的过程,也看到农耕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蹒跚前进的身影,与特殊背景下城乡文明之间的冲突和碰撞,得以窥见在思想激烈交织的改革开放时期,人对本真的珍视与执着。
注释:
[1][3]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90,13.
[2]ICE P,WAUGH P.Modern Literary Theory:A READER[M].London:Arnold,a member of the Hodder Headline Group,2001: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