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通”大谷光瑞与近代湖北
2024-09-23范宏涛
摘要:大谷光瑞是日本近代探险家、大正天皇连襟,一生长期在华活动,足迹遍及中国。大谷光瑞在我国湖北的活动及其与湖北的关系,大体上可以分为三个方面。第一是分别在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后及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时多次到湖北旅游踏查,与日本对华扩张互为表里。第二是在辛亥革命爆发后派遣门徒到湖北参与“革命”,并趁机结交孙中山等革命党人。第三,在全面战争时期担任日本内阁顾问,制定对包括湖北在内的对华殖民规划,全面协力日本对华侵略。大谷光瑞在湖北的活动集旅游观光、产业考察、宗教传播、情报窃取等为一体,延伸到后来的殖民规划,总体上代表了近代日本人在湖北活动的基本面貌。
关键词:中日关系史;大谷光瑞;湖北;辛亥革命;殖民规划
中图分类号:K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4)04-0071-08
湖北省位于我国中部,邻省众多且有长江穿流而过,具有“九省通衢”的优越地理。清末以来,汉口等城市相继被迫开放,加之京汉、粤汉铁路的开通,使得这里成为长江流域最为重要的贸易集散中心之一。从1860年代开始,英、德、俄、法、美等西方列强纷纷在此设立租界。日本明治维新以后,逐渐走上对外扩张之路。1886年,日本在汉口开设领事馆,甲午战争后不久又建立了日租界,此后势力不断膨胀。与此同时,也有不少日本人陆续来到湖北从事传教布教甚至进行情报搜集等活动,净土真宗西本愿寺派第22任法主、探险家、大正天皇连襟大谷光瑞(1876-1948)便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我国学界对大谷光瑞及其组织的大谷探险队的研究长期以来主要集中在“西域探险”(又称“中亚探险”或“亚洲内陆探险”)和“大谷文库”方面。如王平先的《大谷光瑞·中亚探险·佛学研究》,刘进宝的《大谷光瑞考察团与中国西北史地研究》《丝路探险记与大谷光瑞考察队》,冷绣锦的《大连图书馆的特藏文献“大谷文库”探究》,王守昱的《大谷光瑞与“大谷文库”》,修斌和陈琳琳的《大谷光瑞与日本敦煌学》等( 1 )。近年来,笔者从汉学、思想史、区域史等角度发表了《大谷光瑞的中国古陶瓷研究》《大谷光瑞的昭陵发掘考论》《大谷光瑞的“放浪”之旅与“亚细亚主义”》《从“背景南进论”到“南进论”—中国通大谷光瑞与台湾》《东亚视域下的大谷光瑞与朝鲜半岛》《“中国通”大谷光瑞与近代上海》《大谷光瑞与西藏及藏传佛教》等相关文章,对大谷光瑞本人的学术、思想,尤其是涉华活动进行比较系统的考察( 2 )。湖北,尤其是湖北汉口作为近代比肩上海的大都市和水路枢纽,吸引了包括日本人在内的许多外国势力的关注。日本“中国通”大谷光瑞在湖北的活动情况,堪称近代日本在湖北活动的一个缩影,这对于研究中国近代史、中日关系史乃至日本侵华史均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一、大谷光瑞及其门徒的湖北踏查
1899年1月中旬,大谷光瑞在众门徒的陪同下首次走出国门来华巡游。他们游历三个多月,足迹遍及半个中国。同年2月,大谷光瑞等人从上海出发沿长江逆流而上,于3月8日到达湖北黄州、汉口,受到日本驻汉口领事等人迎接。其后一段时间内,大谷光瑞一行了解德、俄、法等西方国家在汉口设馆建厂的情况,然后主要参观了那里的武备学堂、自强学堂和汉阳制铁局等。对于汉阳制铁局人员的构成,武器的型号等,他们都记载得十分细致。
大谷光瑞等人的首次湖北之行,重点首先放在了张之洞主持兴办的各类工厂和学堂方面。可以说,此举其实是19世纪末期以来日本长期“关注”甚至拉拢张之洞的一种具体表现和延伸。比如,1897年日本参谋部人员宇都宫太郎和大佐神尾光臣先后到湖北拜访张之洞,就曾以“同文同种”为名建议中日两国重新联手。1898年戊戌变法期间,伊藤博文到湖北与张之洞会晤,受到隆重欢迎。日本政府创办的《官报》,在1884-1899年间有关张之洞的报道就有190次之多。当然,这也很可能与张之洞长期以来的“亲日”立场和他《劝学篇》中“仿日”“联日”的主张有一定关系。在湖北办学建厂过程中,张之洞也曾聘用了一批日本人,借鉴了日本的一些技术。大谷光瑞此次湖北之行虽然因张氏的眼疾而未能与之接触,但张氏却派出了相关官员给予了热情接待。
此外,张之洞《劝学篇》中“庙产兴学”的主张,给中国的佛教寺院造成了重大打击,但反过来却给日本佛教来华传教带来了绝好的机会。大谷光瑞首次中国之行,就明确打着探索“宗教之未来”与“国家之前途”的旗号,几乎每到一处都要参观当地的寺庙禅院。在湖北期间,他们参观了归元寺,发现寺内的建筑大都因太平天国运动而惨遭焚毁。因此,佛教衰败及僧侣的颓唐,加剧了他们“保全”中国的欲望,加之中国不少佛教寺院、僧侣意欲借助日本“保护”,也给了他们以可乘之机。
还需注意的是,大谷光瑞一行刚到汉口就去了“东肥洋行”,而该洋行是由日本间谍宗方小太郎于1893年在汉口乐善堂旧址上创办,实际上是想以“这一商业机构为掩护,延续汉口乐善堂的事务”[ 1 ]。翻阅宗方的日记不难发现,1896-1899年期间,他频频到“东肥洋行”活动,与当地日本各界人士密切接触。此时这也正好是他主办《汉报》,大肆开展对华舆论渗透和情报窃取的时间。此后,宗方还参与过辛亥革命,在大正初年与大谷光瑞多次接触,二人在华活动轨迹有很多相似之处。由上可见,大谷光瑞的首次湖北巡游,就有可能有一定的探查目的。当然,此行也印证了他紧随明治政府“开国进取”的步伐,以“宗教之未来”之名服务于“国家之前途”的本质。
1899年末,大谷光瑞启程前往欧洲,并在西方“探险热”的刺激下,于1902-1914年先后组织三次以中国为中心的亚洲“内陆探险”,也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中亚探险”。对于所谓探险活动,大谷光瑞既是组织者,也是主要参与者。探险期间,他的门徒渡边哲信就于1903年4月到达湖北的老河口、沙阳(今荆门市沙洋县)、襄阳和汉口等地,并在汉口领事馆接收电报,与相关官员交流。1906年9月,大谷光瑞携妻子、弟弟及门徒数人从京都出发再次来华。此次中国之行历时半年多,经过十多个省市和地区。查《大谷光瑞年谱》,其间大谷分别于1906年10月24日和次年1月29日、3月30日三次往返汉口,所行总路线基本上是:神户-上海-汉口-郑州-西安-成都-重庆-汉口-上海-香港-上海-汉口-北京-沈阳-大连-神户。
大谷光瑞的此次湖北之行以汉口为中心,主要视察了1906年8月刚刚落成西本愿寺汉口出张所,而其余两次均以汉口为中转前往上海和北京。这样的路线和行程,再次凸显了汉口所处水路要津的独特位置。汉口被日本人誉为“东洋的芝加哥”,东西南北四通八达,大谷光瑞将其作为在华活动的中心之一,必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对此,先期抵达的大谷门徒田中哲严的说法就比较具有代表性。在田中看来,“将来各条铁路及长江运转之各船舶想必定然汇集此地,届时货物聚散、人马往来陆续频繁,其繁荣之程度甚至比上海有过之而无不及,成为中国本土最为枢要之地”[ 2 ],而西本愿寺在湖北的传教布教活动也能大放异彩。
除了开教事业之外,另一方面此行更是日俄战争后大谷光瑞及西本愿寺配合国策,加紧对华渗透的重要组成部分。日俄战争期间,大谷光瑞曾派出大量“从军布教使”协力战争,战后受到明治天皇敕书嘉奖。此后携胜利之余威,来华日本人不断增加,日本在华扩张欲望也随之不断膨胀。对此,1904-1906年间,西本愿寺方面连续在华设立关东别院、奉天出张所、北京出张所、上海出张所等机构,有效地配合了日本在华活动和对华扩张的需求。据水野幸吉统计,1901年汉口日本人只有74名,到1906年猛增至1062人,也就是说在“日俄战争后,日本在汉的居留民的人数呈快速上升趋势,现今在汉口的日本人占在留外国人数的第一位”[ 3 ]。由此可见汉口出张所的设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西本愿寺配合日本对华扩张的必然结果。
1914年,大谷光瑞因组织探险,建立私家别墅、武库中学以及在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期间协力战争导致巨额负债而被追责,被迫辞去本兼各职,即历史上的“疑狱事件”。不久,他便开启了以中国为中心长达三年的亚洲“放浪”之旅。同年12月12日抵达上海,然后从上海一路沿长江溯流而上,欣赏江岸美景。12月16日到达汉口,再次受到日本驻汉口总领事等人接待。当天,他就登上武昌黄鹤楼,他发现“第一层只有喇嘛塔......本欲细看,附近有遗尿,污秽无法靠近,不得已遗憾作罢。”[ 4 ]
唐人崔颢“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一诗,使得黄鹤楼的名声远播东瀛。明治以来,日本就有不少文人学者、政治人物来此参观踏查。然而,现实中国的衰落,打破了诗意中国的美好,黄鹤楼的实景完全跌出了他们的想象。比如,1899年东洋学家内藤湖南到武昌观黄鹤楼时,就出现“乞丐吵嚷而来,纠缠不休”[ 5 ]的情况。后来,川田铁弥周游华夏,见黄鹤楼“唯俗臭甚深,只留一遗迹。”[ 6 ]政治家小坂顺造看到黄鹤楼附近“癞病及其他乞丐数百人,他们到处大小便,恶臭难堪。”[ 7 ]1921年,渡边巳之次郎眼中的黄鹤楼同样“狭隘且污秽,路旁只有乞丐和粪尿。”[ 8 ]包括黄鹤楼在内,中国各地的破败乃至不洁,几乎贯穿了近代日本人对华总体印象。这些印象和认识,反过来加深了他们作为“文明人”的优越感,进而刺激了日本争当“东洋盟主”的欲望。
两天后的12月18日,大谷光瑞到达黄州,主要目的是探访东坡遗迹。他先到黄州城内的知州衙门,参观雪堂遗址,接着出城门前往赤壁,发现上面有新建的二赋堂。赤壁虽然因赤砂石露出而得名,但当时已经杂草丛生,不见赤色。大谷光瑞以便欣赏赤壁壮景,一边阅读《赤壁赋》,并对后赋中“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之奥妙进行了思索,尽显闲适之情。此外,他还到苏轼避暑之地的武昌县西山的九曲堂以及旁边的云水寺赏游。与此前的活动轨迹有所不同,大谷光瑞似乎将此次湖北之行的重点放在了寄情山水之上。对此,有以下几点需要说明。
首先,如前所述,大谷光瑞此次“放浪”之旅的直接原因就是“疑狱事件”。正因如此,“内陆探险”被迫终止,他试图通过探索“佛教东渐”之路而“雄飞大陆”的壮举受到重大打击。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决定怡情山水,放浪形骸。于是在《放浪漫记》开篇,大谷光瑞就引用苏东坡晚年《次韵郭功甫观予画雪雀有感》一诗,来表明自己打算在逆境中逍遥自适的愿望。此次从上海到湖北是他“放浪”之旅的开始,长江沿岸的风光正好可以使他获得精神上的放松,而他之所以要到黄州,就是想追寻苏轼当年的踪迹,欲效苏轼的豁达洒脱。作为“中国通”,大谷光瑞深谙中国传统文化,对苏轼尤为推崇。此后一段时间内,他在《茶》《煤炭》《舟中漫言》《云》《雨》《灯火》《蜂》等诸多随笔中大量引用东坡诗,一方面足见其对苏轼的喜爱,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他有意放浪形骸的意愿。
其次,受德富苏峰中国之行的影响。德富苏峰是日本著名思想家、法西斯主义御用文人,在日本思想界、评论界的影响力仅次于福泽谕吉。他与大谷光瑞亦师亦友,关系极为密切。1906年5月,德富苏峰曾漫游中国,撰文《七十八日游记》。当时,他是从日本到朝鲜半岛,然后进入中国东北、华北,到上海后再沿长江到湖北,期间也参观了黄鹤楼等景点。大谷光瑞的中国之行所选路线,几乎与德富苏峰如出一辙。对此,大谷光瑞的《放浪漫记》中就有所提及。此外,“疑狱事件”后,两人有过接触和交流,德富苏峰给予大谷光瑞精神支持,并希望大谷将见闻感受发表到自己主办的《国民新闻》之上,这一时期大谷所写的《放浪漫记》其实主要是写给德富苏峰的私信。
再次,湖北之行的悠然自得并不意味着大谷光瑞放弃了“开国进取”的政治野心,处江湖之远也并不是为了纯粹的放松逍遥。十分巧合的是,大谷光瑞的“放浪”之旅与第一次世界大战重合,这正给了他获取情报的绝好机会。当时,欧洲列强忙于战争无法分身,日本则趁机夺取德国在青岛的控制权,并强迫中国签订“二十一条”。对于上述重要事件,大谷光瑞始终颇为关注,并将事件的进展随时报知德富苏峰。他自己则对日本势力已经渗透颇深的中国东北、青岛、上海等地,设计了比较详细的殖民方案,并在“放浪”之旅即将结束的时候提出了“亚细亚主义”论,主张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日本应发挥“天职”和“使命”来“指导”衰落且无法自立的中国。[ 9 ]
1920年3月14日,大谷光瑞最后一次来湖北,出席了汉口本愿寺本堂的开工仪式。据日本学者野世英水研究,当时出席仪式者还包括其弟大谷尊由和中国开教总长长龙岛祐天、汉口领事濑川浅之,以及陆军将领、相关公司和银行负责人等,总计有数百名之多。落成之前,著名佛教学者、古建筑学家常盘大定专门来此做佛教讲义。落成之后,湖北佛教学院院长太虚大师、古德寺的印清龙波等百余名僧侣前来参贺。此次在湖北期间,大谷还游览了湖北宜昌的三游洞、东山寺、沙市、武昌等地,写了游记《游宜昌峡》和《下长江》,虽然眼见自然美景,但也感叹中国“近几年来的残败,不由使人愈发悲哀”。[ 10 ]1921年出版的《吴山楚水帖记事》一书,再次刊载了大谷光瑞湖北之行的情况。
就这样,包括湖北在内,军阀混战的中国与不断崛起的日本,落后的中国与先进的日本,“污秽”的中国与“文明”的日本,“抗日”的中国与“和平”的日本等体验、认识以及对比,让大谷光瑞进一步确信日本的优越性与日本“保全”中国的必要性。因此,这一时期他的相关涉华政论著作,如《慨世余言》(1917)、《帝国的危机》(1919)、《危险思想论》(1921)、《支那论》(1923)等,开始赤裸裸地表达出对华傲慢与偏见,并极力鼓动日本对华强硬,此后甚至愈行愈“右”。此外,从“放浪”之旅开始,大谷光瑞以“亚细亚主义”思想为牵引,将足迹逐渐扩大到南亚、西亚、东南亚等区域,并在台湾建立别墅“逍遥园”,实际上是通过行动扩大对亚洲资源进行探查和掠夺。上述相关活动,为1930-1940年代日本“南进”计划的推行和所谓“兴亚”计划的制定等,均提供了重要支撑。
二、大谷光瑞与辛亥革命
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在武昌爆发,一时间迅速席卷全国。由于汉口出张所和各地传教所、传教僧的存在,大谷光瑞及西本愿寺方面得以对此做出迅速了解和反应。不久,西本愿寺内刊《教海一澜》也随即刊载了《清国革命蜂起》《支那革命宣言》等相关文章,比较及时而详细地报道了辛亥革命的总体情况。为了更好地应对这一“非常事态”和重大变局,大谷光瑞不但调动上海、南京、大连、长春、营口等中国各地分支教团力量,还组建特设“临时部”,主要目的是用以增派日本的“中国通”在华开教,协助开展相关活动。
如上所述,早在甲午战争时期,西本愿寺就派出“从军布教使”在战场上鼓舞士气,超度亡灵,之后还派遣僧侣到台湾,服务于日本的精神王化。日俄战争期间,大谷光瑞发布“直谕”,呼吁门徒及信众发挥忠实勇武的资性协力战争,并增设“临时部”以策万全。辛亥革命爆发后,大谷光瑞任命其弟为特设临时部部长,水野梅晓等数十名“中国通”僧侣为部员,负责各方关系沟通、信息获取、保护日侨、尸体掩埋、人员救治等各类相关事宜。对于他们的活动情况,《中外日报》有一定报道:“支那变乱期间,汉口、汉阳方面战死的官军和革命军及平民死亡人数尤多,死尸累累其状况甚惨。对于这些死者,西本愿寺光瑞法主皆计划用本愿寺费用埋葬,并对上海临时本部下达了训令。”[ 11 ]
客观而言,大谷光瑞及西本愿寺在辛亥革命期间安排教徒掩埋尸体、救治人员等行动,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展现了佛教悲悯的特点,从而赢得了各方的感谢,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但是另一方面,此举本质上更多是想结好“官革”两军,即清政府军和革命军,为西本愿寺在华活动创造更为有利的条件。也就是说,辛亥革命最终无论是哪方取胜,他们最后都可以坐收渔利。这与日本政府的做法,堪有异曲同工之处。
对于20世纪初的中国局势,日本对清政府和革命军往往采取双管齐下的方式,即“一方面,它继续与清廷勾结,压制革命党在日本带有反帝爱国色彩的举事;另一方面,又对革命党人在日本的反清活动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任其联络志士,购买武器,以致策动国内起义。”[ 12 ]辛亥革命爆发后,无论是前期的“观望”,还是后来的干涉,日本均为了倾全力以扩大在华利益。对此,西本愿寺自觉不自觉地与之互为表里。1911年12月,日本“中清派遣队”进驻西本愿寺汉口出张所,次年1月该所专设慰问部,主要为日军提供相关杂志刊物、娱乐设备等。每周举行讲义,鼓舞士气。
辛亥革命胜利后,孙中山于1912年出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由于大谷光瑞及西本愿寺的“积极”表现,包括孙中山在内,黄兴、黎元洪等革命派领导人不久均致函大谷光瑞,对他及西本愿寺方面在辛亥革命期间给予的帮助表示感谢。同年1月23日,大谷光瑞之弟、临时部部长大谷尊由经神户至南京,受到孙中山接见,然后他还参加了黄兴主办的宴会,紧接着又赴湖北,与黎元洪交谈。他们认为这些活动毋庸置疑今后会为西本愿寺派在华活动谋求重大利益。1913年,孙中山访日,期间特意到京都西本愿寺总院与大谷光瑞会谈:
先生(孙中山,引者注)一行在京都火车站受到日本官绅以及京都帝国大学等高等学校的中国留学生共约百余人的热烈欢迎。午后,先生至西本愿寺与大谷光瑞伯会谈,及出席在京都的中国留学生欢迎会,并作演讲。[ 13 ]
对此,《教海一澜》的记载更加具体:
中华民国名人孙逸仙先生及其随行人员于本月九日下午抵达京都车站。孙先生一行同日下午三时三十分来到本派本愿寺。在门口受到了以积德院(大谷尊由)为首的藤山监正部长、堀通报所长、盐谷通报所员等其他熟人的迎接。一行先参拜了两堂后,又来到白书院的会客厅,与在那里等待的大谷光瑞猊下以及新御门迹、积德院进行了会见。孙先生对前年清国革命时我寺本山发扬济世为物的精神慰问和救护官革两军的行动给予了大力的赞扬及再三的感谢,并就中国的时事等问题进行了交谈。[ 14 ]
此外,据《大谷光瑞年谱》记载,1916年,在上海旅居期间,大谷光瑞与孙中山依然保持往来。1918年3月,大谷光瑞任孙中山政府最高顾问。孙中山去世后,大谷光瑞也曾派门徒小笠原彰信出席葬礼。
需要说明的是,孙中山与大谷光瑞之间的交往,除了大谷辛亥革命期间的“帮助”之外,和两人的亚细亚主义思想也有很大关系。众所周知,孙中山的亚细亚主义思想由来已久。1897年在日本结识宫崎滔天后,孙中山与之有一番对谈,其中就涉及主张中日联合起来共同抵御西方列强的主张。除了像宫崎滔天这种相对真诚地支持孙中山的革命事业,认同亚洲各国应该平等并反对侵略之外,玄洋社和黑龙会的头山满、内田良平以及政治、军方各界人士,虽然也对孙中山提供过不少帮助,而且宣扬亚洲联合,但实质上他们提出的亚细亚主义往往是以日本为“东洋盟主”,将日本利益凌驾于亚洲各民族利益之上以追求日本利益最大化,最终实现“大日本主义”。
大谷光瑞被日本人誉为“兴亚的先觉”、“亚细亚主义的行者”。他所在的净土真宗,向来具有“镇护国家”的传统,该宗的“真俗二谛”说,本意就是要将“佛法”与“王法”结合起来。他所成长的青少年时期,正值明治政府大力推行“开国进取”的关键时期,其思想一开始就受到日本国内“东洋盟主”论和“中国保全”论的影响。正如李大钊所说,大谷光瑞等人1917年前后提出的“亚洲主义”论,就是“并吞中国主义的隐语”和“大日本主义的变名”。[ 15 ]此后,大谷光瑞连续发表涉华言论,主张对华强硬,鼓吹对华侵略。随着孙中山晚年对日认知的不断加深,两人后来似乎就再也没有什么接触了。孙中山1923年在神户发表的“亚洲主义”演讲中,就曾指出日本存在“王道”和“霸道”两种文化,即“日本民族既得到了欧洲霸道的文化,又有亚洲王道的本质,从今以后对于世界前途的文化,是为西方霸道的鹰犬,或是为东方王道的干城,就在你们日本人去详审慎择。”[ 16 ]可惜的是,大谷光瑞已然主动选择了协力日本侵略扩张的“霸道”,而放弃了与亚洲各国平等合作进而共同抵抗欧美侵略的“王道”。
三、大谷光瑞的湖北殖民规划
1930年代开始,随着日本对华侵略的不断加深,包括佛教家在内,日本各界大多主动站在协力战争的立场上,大谷光瑞表现得尤为积极。七七事变爆发后,他先后担任“中支宗教大同联盟”副总裁、“兴亚学院”名誉院长、近卫内阁参议、“大东亚建设审议会”委员、“大东亚佛教总会”名誉总裁、小矶内阁顾问等职,直接与日本法西斯主义政客沆瀣一气,成为日本对外扩张的智囊。1940年前后,西本愿寺在中国的各类别院、出张所已经数十所之多,而汉口出张所已有信徒两三千人,并且内设日语学校和汉语讲习所等机构,所里的不少僧人担任日本军方翻译。在此前后,为了协力日本建立“东亚新秩序”和“大东亚共荣圈”的扩张国策,大谷光瑞撰写了十卷《大谷光瑞兴亚计划》,内容包括政治、经济、水利交通、各省概况等,包罗万象。以对华中国的治理为题,大谷光瑞从殖民主义的立场出发,将中国划分为东、西、南、北、蒙疆、藏疆和回疆七个“自治邦”,然后将湖北、湖南、四川、西康及陕西和甘肃南部纳入“西自治邦”。在此基础上,对湖北资源进行了总体介绍,重点对水利和铁道进行了比较详细的规划。
(一)资源概况
大谷光瑞对湖北的总体情况进行了简要说明。
农业方面:湖北是中国最重要的大米产地之一。棉、麻产量丰富,麻以咸宁地区品质最优。种植一定的烟草。茶叶质量虽逊于江南,但产量不低,且有专门的制茶工厂,出口砖茶。此外,红茶多绿茶少。大谷光瑞向来喜欢喝茶,撰写过专门的品茶文章,因此直言其常年住在中国,深知红茶和绿茶一样美味。
林业方面:林业、木材主要产自湖北西部,所产木材可以沿长江输送至上海市场。沅江的桐油产量冠绝中国。油茶也是两湖特产,远销日本。竹类产量丰富,品质优良。
矿产方面:大冶附近煤炭丰富,秭归及长阳也有相当的储量,宜昌则是煤炭工业重地。湖北应城县为中国第一的石膏产地和有名的盐产地,年产盐可达15万担。大冶铁矿储量超过两亿吨,加之土地便利,堪称亚洲第一。此外,石灰产量也很丰富,但相关工业尚未发展起来。对此,大谷光瑞建议日本将来应加以充分利用。
以参谋本部为首,全面侵华期间日本相关部门开展了大量有关中国各地的“调查”。1938年,经过武汉会战、随枣会战等多次大规模军事行动之后,湖北大片领土惨遭沦陷,各类物资落入敌手。因为有此前多次湖北踏查渗透的积累,大谷光瑞关于湖北各地相关产业、资源的介绍已经比较精准。他对湖北资源的介绍,一方面立足于战时掠夺,另一方面主要用于日本占领中国后如何更好地“开发”这些资源,为自己所用,最终实现日本的“大东亚”迷梦。
(二)水利建设
从大禹治水的故事开始,纵观数千年的中国历史,各个王朝的兴衰与社会的发展,往往与大江大河的治理密切相关。作为“中国通”,大谷光瑞熟知中国历史,对历代王朝的治水政治颇有了解,并断言“支那政治的要谛在于治水”[ 17 ]。因此,在他的“兴亚”计划中,水利建设计划几乎占到一半。在此基础上,大谷光瑞认为长江是中国的生命,而治理长江水利“首先应着手的是断绝湖北的水害”[ 18 ],见他对长江湖北段的重视。关于这一段,主要是芜湖-汉口段、汉口-宜昌段、宜昌-重庆段的长江改造计划和汉江流域的大坝建设规划。
芜湖-汉口段:大谷光瑞认为汉口港水道狭窄,淤塞严重,导致行船困难,而对面的武昌更无汉江暴涨之忧。因此,他建议在粤汉铁路东侧扩建武昌,作为新港城市。
汉口-宜昌段:第一,从沙市到武昌上游这一段修一条直线进行引流,扭转原来河道弯曲而容易泛滥的局面;第二,让汉江从沙阳下游流入沙市;第三,藕池口注入洞庭湖,让洞庭湖在夏季发挥调节水源的作用。上述三点,每一点如何实施,大谷光瑞都有具体规划,甚至包括沿岸的城市规划、港口改造等。
宜昌-重庆段:在宜昌建180米高大坝,发挥调节水利的作用,届时每年发电量可达三千万千瓦。
汉江流域建坝计划:汉江是长江最大的支流,第一大坝高75米,平均水位65米,设在汉江与丹江交汇附近;第二大坝高100米,平均水位90米,设在蓝河入汉江处之蓝滩;第三大坝高120米,平均水位110米,设在第二大坝约30公里处;第四大坝高120米,平均水位110米,设在石泉上游20公里处;第五大坝高120米,设在勉县北部支流或宁强北部支流与汉江交汇处,平均水位115米。另外,还要在丹江的浙川县一带和白河的扇状地带建设小型堤坝。
众所周知,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非常重视水利建设,对大江大河的治理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现在来看,大谷光瑞当时提出的意在利用长江为日本殖民服务的水利计划,不免已经过时。但是作为一家之言,在当时的情况下,其对我国江河水利的深入细致的“调查”,亦足见其协力日本侵华的用心。
(三)铁路规划
大谷光瑞的《支那铁道建设计划》是他“兴亚”计划的重要补充。众所周知,“满铁”作为日本侵占我国东北,觊觎中国的大本营,其创建之初就曾以控制铁路为主。抗日战争时期,日本对我国铁路一方面大肆破坏,阻挠中国的物资运输,另一方面一旦占领铁路,又往往想方设法为己所用,使其成为吮吸中国财富的巨型血管。特别是进入战略相持阶段,日本开始进行更为疯狂的经济掠夺。大谷光瑞深知铁路服务日本对华资源掠夺乃至将来控制整个中国的重要性,因此他提出“应努力建设大东亚的说法虽无需多言,但反观中国的现状,其最大的不足便是交通。”[ 19 ]并指出交通分水陆空三种,而铁路是陆运的最佳选择。涉及湖北的铁路,主要有两条。
青岛-汉口线:第一段是青岛稍北至王台、诸城约85公里,因丘陵较多,需要修筑小型隧道。从诸城到莒县,与京广线相交,计70公里。莒县到沂州,沂州到兰陵,分别为80和60公里。然后经兰陵再到徐州。第二段是徐州到商城,由商城到进入湖北麻城,这一段所需隧道最多。然后由麻城到宋埠,26公里。宋埠南下,往南和西南方向各延伸30公里到长江和武湖中间。最后连接到汉口。
厦门-汉口线:厦门到沙溪口之间沿用京广线,从沙溪口开始铺设新线,即从沙溪口沿屯溪到光泽,中间经顺昌、邵武约140公里。从光泽横穿武夷山出长江,在杉关开隧道10公里,经90公里至南城。然后沿抚水而下,过60公里到抚州。从抚州开始,开东乡支线,该线与南京-广东线相接,主干线则延伸至温圳渡,与上海-昭南线交叉。接着经南昌、九江至武昌和汉口。
汉口作为四通八达的中心城市,本身就有长江航运之便,加之京汉、粤汉以及后来川汉等多条铁路经过。日本占领武汉后,可以沿长江和各条铁路,将来自中国各地的物资输送至其他占领区,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1938年,日本同时占领了武汉、厦门,这样的话打通两地交通,显得尤为必要。日本占领青岛较早,根基比较牢固。青岛-汉口线的设置,与京汉铁路一起对日本联通华东和华北,也可以起到有效补充。当然,大谷光瑞的铁道计划和水利计划等相关“兴亚”计划一样,虽然声称意在放眼未来对华殖民统治,但都有服务战争时局的作用。
四、结语
大谷光瑞是日本近代史和中日关系史上一位极为复杂的历史人物,其相关活动涉及政治、宗教、历史地理、文学艺术、间谍活动等,相关足迹遍及半个中国,交往十分广泛。从1899年首次来华到1940年代提出殖民规划,大谷光瑞在湖北的活动及其与湖北的关系延续了近半个世纪。近代日本对华扩张的背景下,大谷光瑞的湖北之行既有游山玩水、放浪形骸的性质,但更多的是考察中国近代工业、军事发展,并利用西本愿寺在当华传教布教的机会接触清政府和革命派,从而更好地服务于他在当地的活动需求乃至情报窃取。大谷光瑞在湖北的活动体现了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后,尤其是甲午战争之后试图进一步了解中国、把握中国,进而侵略中国的意图。
可以说,大谷光瑞在湖北的活动无论是旅游、踏查还是辛亥革命期间的门徒派遣等,总体上始终与日本对华扩张之举形成某种互联互动。他与孙中山的结识源于辛亥革命和亚细亚主义思想,但两者本质上有oPSSeG57KdFbDj/ief4cbxkX/gRzD+yiW0KeKMJ5akM=很大不同,后来两人自然渐行渐远。在日本对华全面战争时期,大谷光瑞也开始从幕后走到前台,并以“兴亚”为名,协助日本侵略者行“灭亚”之实。他的有关湖北的殖民规划属于其“兴亚”计划的重要组织部分,对有关湖北资源、水路、铁路的建设规划,均以服务日本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为目的。大谷光瑞的湖北之行及后期的湖北殖民规划,基本上是近代日本人在湖北活动的一个缩影。
注释:
(1)我国学界的有关大谷光瑞及大谷探险队的研究主要有王平先的《大谷光瑞·中亚探险·佛学研究》(《西北史地》1997年第3期)、刘进宝的《大谷光瑞考察团与中国西北史地研究》(《敦煌研究》1999年第3期)和《丝路探险记与大谷光瑞考察队》(《丝绸之路》1999年第5期)、冷绣锦的《大连图书馆的特藏文献“大谷文库”探究》(《图书馆学刊》2009年第7期)、王守昱的《大谷光瑞与“大谷文库”》(《博览群书》2005年第9期)、修斌和陈琳琳的《大谷光瑞与日本敦煌学》(《新丝路学刊》2018年第3期)等。此外,王冀青的《斯坦因与日本敦煌学》(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4年)、陆庆夫和王冀青主编的《中外敦煌学家评传》(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年)、杨建新和马曼丽主编的《外国考察家在我国西北》(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李振远主编《长夜·曙光》(大连:大连出版社,1999年)、王胜利等主编的《大连近百年史人物》(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9年)、天津编译中心编写的《日本军国主义侵华人物》(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4年)等相关章节涉及大谷光瑞及大谷探险队的研究和评述。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西域探险”“大谷文库”方面,同时对大谷光瑞在我国大连等地的渗透活动进行了揭示和批判。
(2)近年来,笔者以大谷光瑞和大谷探险队为研究对象,分别从汉学、思想史、区域史等多个角度发表了《大谷光瑞“清国巡游”的背景、动机剖析》(《东北亚外语研究》2018年第3期)、《大谷光瑞的中国古陶瓷研究》(《东方丛刊》2019年第1期)、《大谷光瑞的昭陵发掘考论》(《乾陵文化研究》2020年)、《大谷光瑞的“放浪”之旅与“亚细亚主义”》(《史志学刊》2019年第3期)、《从“背景南进论”到“南进论”—中国通大谷光瑞与台湾》(《台湾研究集刊》2020年第5期)、《东亚视域下的大谷光瑞与朝鲜半岛》(《当代韩国》2021年第1期)、《“中国通”大谷光瑞与近代上海》(《上海地方志》2022年第3期)、《大谷光瑞与西藏及藏传佛教》(《元史及民族与边疆研究集刊》2022年第2辑)等相关文章,对大谷光瑞在华活动的主要轨迹、对华思想、学术研究乃至中日两国有关大谷光瑞和大谷探险队的文学书写进行了进一步的梳理和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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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大谷光瑞.支那铁道建设计划[M].上海:华中铁道股份有限公司,1943:1.
[责任编辑:马好义]
收稿日期:2023-03-18
作者简介:范宏涛(1986-),男,江西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东方学、中日比较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