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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筝笛耳”叙事及其音乐思想考察

2024-09-22张晓梦

音乐生活 2024年8期

两宋是中华文化高度繁荣的黄金时代,王国维有“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1]之说。宋代文化的繁盛也带来了文学艺术的春天,宋诗正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之一。宋代诗人在诗作中绘景、叙事、抒情,从自然景色到社会习俗,从政治局势到个人际遇,包含了丰富的音乐信息,反映了宋代文人的音乐生活及审美情趣,为我们研究宋代音乐提供了不同视角。

筝和笛作为富有历史传统的中国乐器,自隋唐燕乐大兴以来,深受基层大众喜爱,并广泛普及开来。由此带来的是其文化身份的“下移”。这种“下移”也迅速引起文人阶层,特别是儒家礼乐思想持守者的忧虑,并以“淫声乱雅”“俗乐伤教”的立场提出批评,由此,“筝笛耳”成为不少文人儒士的“口头禅”,有的争相以洗净“筝笛耳”为荣[2]。反应在诗歌创作中,即出现含有“筝笛耳”诗句。鉴于此,本文以宋诗中含有“筝笛耳”的诗作为考察对象,对此音乐现象略加探讨,以供学界参考。

一、宋诗所涉“筝笛耳”诗句概况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72 册)汇集有宋一代诗歌,约9 千位诗人近27 万首诗歌作品。《全宋诗订补》是对《全宋诗》所做的校订及辑补,弥补和订正了《全宋诗》的遗漏。据笔者对《全宋诗》及《全宋诗订补》初步考察,其中诸多诗文记载了“筝笛耳”概念,具体如下:

由上可知,宋诗中有关“筝笛耳”的诗作共21 首,涉及诗人19 人,除初宋时期无诗作外,各个时期皆有分布,其中,多集中于晚宋时期。这些诗作,主要为儒家士大夫、文人对他们各种活动的追忆,这与正史对音乐事件“客观”的记录形成了显著的反差,为今人的音乐研究提供新的观察角度。

二、宋诗“筝笛耳”音乐活动考察

宋代繁荣、富裕的社会环境,为文人的音乐活动提供了有力保障。下文以数首“筝笛耳”宋诗为例,对其中所体现的两类音乐生活进行考察,即:“雅集结友,觅知音”“修身养性,抒情怀”,具体如下。

(一)雅集结友,觅知音

宋代文人乐于交友,常与友人喝酒、品诗、赏乐,以期寻找志同道合之人。朱熹《赵君泽携琴载酒见访分韵得琴字》有:

山城夜寥阒,虚堂杳沉沉。王孙有高趣,挈榼来相寻。喜兹烦抱舒,未觉杯酒深。一为尘外想,再抚丘中琴。馀音殷雷动,爽籁悲龙吟。寄谢筝笛耳,宁知山水音。

故友相聚,对饮弹琴最为风尚,两个孤独的灵魂相互慰藉,此时的乐声,是自由,更是一种生命精神的彻底舒展,排遣了诗人灵魂深处的寂寞。方一夔《次韵通甫赠别》描述了“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人生孤独与无奈:

借我折弦琴,弹君不调曲…… 音响无人知,清绝过如玉。若人太古民,不肯堕尘俗…… 知音古来稀,不数晋荀勖。纷纷筝笛耳,勿与相徵逐。

诗人弹着古琴,可惜如此高洁的琴声和满怀的抱负,却没有一个知音赏识。“音响无人知”“知音古来稀”,表达了诗人知音难觅的无奈和悲伤。

故友相聚,欢宴之后人们面对的就是遥遥无会期的别离。人们的内心因此升起挥之不去的无限惆怅和深深眷恋,王之道《夜听刘昭远弹琴》有:

河阴高转月光流,露脚斜飞夜气收。焦尾冷含三尺水,悲风弹破一庭秋。广陵别后多新操,子敬亡来绝旧游。欲洗世间筝笛耳,为言千斛不须求。

诗人弹着古琴,想着与知音同乐情景,不免孤独。这别后的愁肠自古来永无休止,也正是古代文人群体赋予这种别离以一种别样的东方文化精神。诗人以特有的对友情的细腻体验,将文人阶层对人世间珍贵友情的感受提升到题花赋月以外的境界。似乎唯有琴声,才能真正表达这人间的友情。王炎《用元韵答徐尉》所发,亦与此情略同:

于越亭亭羊角峰,下有团团桂树丛。何人为赋反招隐,虞罗亦罥碣石鸿。学诗妙处如学仙,功成换骨参乔松。肯来洗我筝笛耳,檿絲古曲弹南风。喜君到此极亹亹,惜君去此尤匆匆。百年莫作千岁调,试往一看枫桥枫。湘山幸有数斗酒,江蟹肥大霜橘红。梅仙陶令连两璧,得酒可浇丘壑胸。渔蓑风月笛三弄,虬龙起舞凌空蒙。冯夷不得閟此境,湖山收入奚囊中。沙寒往事有铜镞,波稳清时无水龙。人生所须得乐尔,嗟我愁绝逃虚空。已悲朽质悴蒲柳,岂解巧笑开芙蓉。青灯照牖似书舍,素琴挂壁疑僧宫。县知堂上一杯水,难饮不边千丈虹。大用自当拥金莲,小用亦合登少蓬。腾身云路五千里,定笑白凫成老翁。

王炎的诗作表达了对朋友到来的喜悦之情,希望他能多停留片刻,不要急于离去,好与他携手交谈,酌酒弹琴,表达了诗人对友人的眷恋之情。

(二)修身养性,抒情怀

宋代文人情感细腻,音乐成为其抒发情怀的良好工具,在宋诗所涉“筝笛耳”诗句中,多有借乐抒怀,表达对醇远古乐的追怀及修身养性,平淡生活的愿望。王炎《和何元清韵九绝(其八)》有:

一洗平生筝笛耳,极知绿绮有遗音。君臣庆会休三弄,泉石膏肓不可针。

诗人的语言优美,意境深远,他通过对音乐、历史场合以及自然声响的描绘,借“筝笛”传达了古乐的怀念之情。方岳的《又次韵》所发,亦与此情略同:

月寒弄清琴,石齿鸣涧水。寥寥古音在,难入筝笛耳。锤期渺秋江,停手子姑已。齐竽姑秦缶,乃倾市门倚。归从柴桑人,醉漉春瓮蚊。

此诗描绘了一幅深秋夜晚的静谧画面,月亮、清冷的琴声、溪水营造出一种超脱尘世的意境。诗人通过“齐竽杂秦缶”一句,表现出他对于古乐的向往和怀念,同时也透露出一种时代变迁、物是人非的情感,此时,乐不再是单纯的艺术形式,更上升到哲理的境界,以此体悟思考。诗人愿回到自然中,寻求精神寄托,平淡生活。马廷鸾《题王氏琴清堂》也有:

孤桐缺月风露秋,夜虫催织寒飕飕…… 客来洗予筝笛耳,清圜琅然散百忧。南窗无弦鼓愈淡,焦尾有桐弃不收。卓哉奇士千载去,已矣奇弄万古休。江左诸王孙子俦,琴清之堂遗风流…… 收拾书囊杂钓具,伴君携琴隐林丘。作诗一为写奇趣,此生此兴长悠悠。

诗作开篇描绘了一幅秋夜的景象,友人到访,他们携手交谈,驱散了诗人心头的惆怅。琴声凄冷,带有冲淡平和的意境。这种意境,可能正是文人渴求的理想,由此而生发诗人对人生命运、现实与理想的深层体味与思索,愿退隐山林,放下尘世纷扰,只带着书囊、钓具和琴,平淡生活。

还有借乐抒怀,修身养性的,如:方岳《次韵赵同年赠示进退格(其一)》记:

半生湖海老元龙,不肯函书问子公。蓬鬓此来真潦倒,荷衣久已倦迎逢。春风期集几年梦,夜醉比邻一笑同。已洗从前筝笛耳,岂堪奉缶杂倕钟。

“筝笛耳”指的是俗乐,而“已洗”则意味着诗人已经超脱了那些世俗的享受。“奉缶杂倕钟”则是在表达对现实生活中种种喧嚣与纷扰的一种不忍耐心态。

展现了诗人超脱尘世、追求精神自由的意境。此类还有方一夔诗《次韵通甫赠别》:

借我折弦琴,弹君不调曲…… 音响无人知,清绝过如玉。若人太古民,不肯堕尘俗……知音古来稀,不数晋荀勖。纷纷筝笛耳,勿与相徵逐。

方一夔感叹“音响无人知,清绝过如玉。若人太古民,不肯堕尘俗”。并记述琴声“清啸振幽谷”。可见,在诗人眼中,琴是修身养性之物,是挚友、是精神支柱,是他们摆脱世俗的渠道。

三、宋诗“筝笛耳”音乐思想考述

宋代文人的音乐思想深受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影响。宋代“崇文抑武”的大政方略,让士人获得重要的参政机遇。公元11 世纪,“具备明确的主体意识、道德责任感张扬、兼具才学识见与行政能力的新型士大夫群体”[4]基本形成,文人群体由“高调的道德境界追求”,进一步上溯远古三代,试图根据先贤经典,“沟通‘内圣’‘外王’,重建社会的理想秩序”[5]。宋代文人开始大规模的经学辨疑,考证和诠释儒家经典。由于礼乐思想在儒学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统治者开始进行雅乐改制。受政治影响,宋代文人出现崇雅倾向,欧阳修在《读梅氏诗有感示徐生》写到:

吾尝哀世人,声利竞争贪。哇咬聋两耳,死不享咸韶。

欧阳修指出,俚俗音乐使得两耳发聋,死了也不能享受《咸韶》这等大雅之乐,体现了欧阳修厌俗乐而尊雅乐的审美倾向。沈与求诗作《读成士㲄诗卷和其书事一章》有“朱弦渺遗音,慎勿娱俗耳”,提出琴乐高雅,带有平和的意境,是俗耳无法欣赏的论断。这种崇雅倾向,反映在深受基层大众喜爱、文化身份的“下移”的筝笛上,即出现对社会喜好筝笛演奏之“美韵繁声”现象进行嘲讽,“筝笛耳”概念成为不少文人儒士的“口头禅”,有的争相以洗净“筝笛耳”为荣。王炎《和何元清韵九绝》诗有云:“一洗平生筝笛耳,极知绿绮有遗音”,刘克庄《竹溪评余近诗发药甚多次韵(其一)》也有:“烦锦绣肠施月斧,洗筝笛耳听云和”句,胡志道《夜宿仙都山闻松声作》云:“从来筝笛耳,一洗万想灭”,文天祥《听罗道士琴》云:“又闻天乐泉,净洗筝笛耳”,王之道《夜听刘昭远弹琴》云:欲洗世间筝笛耳,为言千斛不须求,邓肃《和谢吏部铁字韵三十四首)纪德十一首其五)》云:“四海纷纷筝笛耳,谁识子期志流水”句,等等。

可见,自宋建国之后,主流意识尊崇雅乐,对俗乐持相对贬遏态度,俗乐文化受到一定挤压。上述“筝笛耳”诗作一方面反映出社会音乐生活中,筝笛俗化发展的普遍状况,并表明筝笛藉民间基础获得强大、旺盛生命力,同时,也凸显了思想界对古乐的追怀及对音乐俗化发展的担忧。另一方面,从历史上看,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的雅俗都是一个动态的过程[6]。“筝笛耳”现象的出现表明,“俗化”是音乐发展的内在规律,乐不再寄寓政治理想,不再是王公大臣及士大夫的特权,已经越来越朝着娱人、自娱方向发展。

总体观察,宋代乐诗继承了前代乐诗的精髓,并具有其独有的特点。其体现出了丰富的文人思想,也让我们得以窥见文人阶层生活意趣,了解宋代文人音乐家群体在不同空间中的音乐体验、感受和描述,推测出当时的社会风气和主流思想,领略到更广阔,更真实的生命态度。在此基础上,我们发现,宋代文人在不同的音乐活动中表现出了不同的审美追求和文化性格,呈现出较为复杂的一面。在宋代音乐生态环境中,统治者虽对传统雅乐极为推崇,但在现实中,大量的俗乐出现在人们的审美实践活动中,他们对这种音乐常常表现出兴趣,从而与他们崇古尚雅的审美理想相背离,以至对音乐的审美态度上发生了矛盾冲突。这种审美观念上的矛盾性在文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这其中既有政治性诉求因素,使音乐思想表现出一种“守成”的怀旧感情,要求音乐的创作与欣赏都要符合雅正的标准,但又有非功利性的审美需求因素,音乐思想从个体“开放”的精神世界出发,乐不再寄寓政治理想、承载政治功用,从而实现了它对于审美主体精神生活的价值。宋代文人恰当地处理着“崇雅”与“爱俗”的矛盾,从中体现出的是文人音乐审美心理结构走向成熟的趋势。

本文系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宋诗‘筝笛耳’叙事及其音乐思想考察”(项目编号:KYCX23_2387)阶段性研究成果;江苏高水平大学建设高峰计划南京艺术学院研究生创新人才培养工程资助项目“宋诗中的音乐审美现象研究”(项目编号:XJKY23-004)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1]王国维:《王国维遗书(第五册)》,上海古籍书店,1983 年版,第71 页。

[2]王晓俊:《中国竹笛演奏艺术的美学传统研究》,光明日报出版社,2015 年版,第210 页。

[3]华岩:《宋诗的分期和宋诗的主流》,《文化遗产》1989 年,第136—158 页。

[4]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年版,第150 页。

[5]邓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年版,第543—544 页。

[6]韩璐:《民间音乐中的雅俗关系及其“雅化”问题》,《音乐生活》2024 年第4 期,第12—16 页。

张晓梦 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2022级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