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芬芳(短篇小说)
2024-09-18陈雨辰
马芬芳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我第一次见到马芬芳,是在乌拉斯台遍地马粪的薄草地上。那里本应是草原,但前一年冬天雪少,水分不够,草长得不旺,凑近一看稀稀落落的,只有远远一搭眼,才会有大草原的好看。
现在我走完楼梯了,我租的单人间在百万庄机械城里,听上去高大上的名字,内里却只有破败、横横斜斜的样板房。钢筋水泥,的确是机械城,只不过全无科技之感。其实这个名字很好理解,或许这里每天进进出出的业务不止百万元,这也说不准,但我说得准的是,头戴安全帽正在排队进食堂的属于百万庄的人,他们绝大多数的人拿不出一百万元。
按照计划,我搭乘906路公交车,坐十四站,在红山市场下车,九点半之前我一定能够到达孔雀大厦。九点半是旅行社早就约定好的时间,但我忽略了外部因素的影响,例如公交车的发车时间。
我快要走出百万庄大门的时候,一辆公交车从我面前慢慢地经过。我的心里涌动着一种不太吉利的预感。我拔腿就跑,带起了一阵风。我穿了一条水蓝色的裙子,丝绸质地,但不是真的丝绸。我的裙子在风里跟蓝色的牵牛花一样,但没有牵牛花浪漫,因为太阳确实很毒,烈日下的奔跑使我产生了想裸奔的想法。我眯着我的近视眼,终于看清了,是906路。但是车子已经开走,它放下了几个人,载上去几个人,朝着我既定的目的地轰鸣而去。我停下来,打开手机的打车软件叫车,一辆白色别克刚接单。我就在马路上看到了一辆亮着红灯的出租车,于是我取消了订单,伸手拦下近在眼前的这辆。司机是一个女人,很健谈,基本上是她自己在说,偶尔问我几句我就应答。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她说:“洪七公啊。”我来了兴趣,问:“什么洪七公?”她咂咂嘴,点下头:“洪七公串串香,难怪呢,他们都说吃洪七公。”我向右前方望去,我看不清。直到绿灯,她脚踩油门车冲出去我才在一个无限接近的瞬间看清了这家门店的招牌,但无限接近的下一秒我们又无限渐远。于是我明白世界上的人事都是共通的。我和许多人和许多事,其实与我和“洪七公串串香”的连接本质上并无二致。
那时我不知道我会见到马芬芳。
我总算是赶上了。是一辆考斯特,土豪金的配色,我觉得这趟旅费我花得值了。我坐到最后一排,左边是一对情侣,右边是一个老妇人。老妇人从上车开始就戴上眼罩睡觉,小情侣从上车开始就紧密依偎,车上一共十六个人,前边的三个小孩子一直吵吵闹闹。三个孩子分别属于三个妈妈,他们的妈妈是姐妹,时不时提醒孩子们小声点。
车里开着空调,空气有些闷。我想看一看窗外的景色,我一直偏着头,朝老妇人的方向向外看,这就看到老妇人和她素绢色眼罩外横生的皱纹,以及她干瘪瘦小的身体和流光溢彩的艾德莱丝绸。于是我想到我姥姥,她再过三四年就一百岁了,早已不记得我的名字,甚至管我妈妈叫二姑,但一见到我们两个,她就很高兴。我妈说姥姥只是忘记了我们的符号,但心里知道我们是她的亲人。所以我对身边这个熟睡的老妇人充满了好奇,我想等她醒来或许可以交流一下,但直到抵达南山她才摘下眼罩。
导游说去空中草原要收额外的门票,坐考斯特上去,要另外收费。我当然乐意。待到车子再次启动,我将目光转向窗外,老妇人也转过去向外看。漫山遍野的草地,漫山遍野的绿。车子转了一个弯,我们就可以看到背阴面高耸的深绿色云杉。老妇人一言不发,我也不发一言,孩子们还在叽叽喳喳,窗外有鸟叫的声音。老妇人是最后下车的。我等在车外,想要搀扶她一把,却发现她比我还要利落。但她注意到我伸出的手,她说:“谢谢你。”导游显然认识她,在给大家简单介绍了路线之后就走到老妇人这边,说:“阿姨,您就自由活动吧,咱们下午五点就在这儿集合,好吗?”老妇人说:“好,麻烦了。”
现在已经到了乌拉斯台空中草原。空中草原意思是这草原海拔很高,在山上离天空很近。除通向停车场的水泥路外,四面八方高低起伏,让你有种不在人世间的超脱和虚幻。这时候我闻到一股复杂的气味,草的青甘味、我的木质香水味、和什么臭烘烘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很冲鼻子。一匹马打了个喷嚏,也许不是打喷嚏,但确实是鼻子发出了声音。导游说一百块一次。同车来的很多人围了过去,我穿着裙子骑马不方便,就没有过去凑热闹。
老妇人也没凑热闹,她甚至已经开始朝草原里面走去了。她走得很快,我赶紧跟上去,很快就要赶上老妇人了。她显然对这里轻车熟路,并且对景色毫无兴趣,不会像我一样好奇地把头扭来扭去。老妇人站住脚,我也停了下来。她回头问我:“跟着我做什么?”我说:“我第一次来呀,看您很熟悉这里,想跟着您一块儿。”我看她不抵触,就走上前去挽住她的胳膊,就像小时候挽住我姥姥一样。她说:“我可以和你一起,但我不是为了游玩,我要去找我姐姐。”“呀,那好呀,那我也去。”我赶紧说,“奶奶,看您和导游很熟的样子,您经常搭车过来吧?”她说:“是呀,我经常来。”我说:“我平时生活在城里,很少有机会接触大自然,很喜欢这片草原,一来这儿,就像回家了一样。”老妇人很长时间没接话,她后来说:“那我真的要带你去见见我姐姐。”
我想,她姐姐可能是隐居了。那天真是很凑巧,我们走出去没一会儿,就见到了她姐姐。开头我就说了:“我第一次见到马芬芳,是在乌拉斯台遍地马粪的薄草地上。”她姐姐就是马芬芳,马芬芳就是她姐姐。我写这篇小说就是为了纪念马芬芳,为了纪念我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这一面之缘。那天马芬芳穿着拖地的长袖长裙和刺绣的坎肩,戴一顶动物皮毛做成的宽檐帽子,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正在弯腰拾一块马粪。她没用铲子,只是用套了一个塑料袋的手,隔着塑料袋把热乎乎冒着热气的马粪拾起来,装到袋子里去。
是的,我第一次见马芬芳,是在乌拉斯台遍地马粪的薄草地上,她正在拾马粪。
老妇人也就是马芬芳的妹妹,给我介绍,说:“这是我姐姐,她叫马芬芳。”马芬芳听见她妹妹的声音抬起头来。我一看,哎呀,这张脸要比她妹妹年轻得多。尤其是她那双眼,清澈透亮,我以为她妹妹已经有一双足够有文化的眼睛,但马芬芳的眼睛比她妹妹还有文化。她摘下塑料袋,她的手全都皲裂,刻着一道道纹路,属于冬天的冻疮不知为何会在夏天出现。我看不到她的身体,但我猜或许会很白净,因为捂得严丝合缝,不给阳光照进她的身体。马芬芳开口说话了,她对她妹妹说:“你来了。”
我大失所望。我以为她会有如同她眼睛一样明亮的声音。但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像一只破旧的锣发出的声音。多美的电影语言啊,一眼看过去全都是绿意葱茏的草原,抬头看过去全都是湛蓝湛蓝的天空和白得如同油画一样的白云,扭头看过去是马芬芳突兀又自然地站立在乌拉斯台的空中草原上。好像世界只剩下她了,我和她妹妹都是入侵者。
马芬芳扭头就走。我顿感诧异,这是不欢迎我吗?她妹妹跟着她走。我见姐妹俩都不理会我,我提一提裙摆也跟着她俩走。马芬芳带我们走到了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在一片圆顶毡房的背后,经过毡房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带我们去其中某一座毡房,但她没有,她的脚步一直没有停下。不可否认的是,这片毡房远远看上去,也像电影画面一样好看,让人想到了蘑菇圈,它们确实像一圈一圈的白色蘑菇,充满着吉祥寓意。有的毡房可以从门口窥见里头的富丽堂皇,在遍地是草的原野,羊是流动的财富。现在流动的财富在草地里吃草,这些固定的财富就静静地像蘑菇一样等待主人和羊的归来。
属于马芬芳的却只有一个棚子。
这棚子直接在土地上站着,是几块预制板搭起来的框架,几层油纸蒙在上面勉强能够挡雨,但很难遮风。棚子里有一口大铁锅,锅里还剩下一些浅白色的汤,漂着几块胡萝卜。里头是一张行军床,被褥都是深蓝色的,很干净,衣服被整齐地叠成方块,充当枕头。棚子里堆满了鼓鼓囊囊的编织袋,我知道那里头装着马粪。我没有想到棚子的一角就是厕所,马芬芳把我们带进来,自顾掀起帘子去上厕所。我站在铁锅旁,听着马芬芳如厕的声音,脸直发烫。
马芬芳很快就出来了。她从行军床下面掏出来一张油纸,铺平垫在地上。她妹妹把丝绸质地的风衣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我的裙子是假丝绸,我毫不顾忌地坐下去。马芬芳拿出来两个搪瓷碗,给我和她妹妹一人舀了一碗汤。汤是羊油煮的,有肉味,但没有肉,所以很清淡。我实在是太渴了,就一口气喝掉了,她妹妹没喝,把碗递给马芬芳说:“姐,你喝吧,我不饿。”这时候我才发现,锅里的汤已经见底,而马芬芳的棚子里似乎只有两只碗。我一下子坐不住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她妹妹看我到这样,连忙说:“没事儿,我姐穷又不是你一碗汤喝穷的。”我的脸顿时更热了。
马芬芳话很少,她妹妹也是。她俩在沉默中对坐,我在一旁摆弄我的手指头。有时候我抬头看向坐在床上的马芬芳,她摘下了皮毛帽子,头发稀疏,灰白夹杂。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好看了,那么深邃,那么像一本历史书。我想到我的眼影,大中小三个刷子刷多少层也刷不出这样有力量的眸子。马芬芳的双眼皮堆叠成了三四层,每一层都是大地的沟壑,是匍匐于西北的梯田,生长乔木,洋溢芬芳。因为离得近,我能够看清楚马芬芳脸上的纹路,确实没什么皱纹,她像被苍老遗忘了一样。我想要仔细研究她的唇形,这时候她妹妹说:“王耀武死了。”我注意到马芬芳浑身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自内而外地战栗了。她妹妹又说:“活了八十多岁,真有这个鳖命。”“怎么死的?”马芬芳问。“癌,肛门癌,最后把整个肛门都切除了,成天吊着屎袋子。”她妹妹说。“他倒舒坦了,我每天拖着袋子拾马粪,他每天拖着袋子屙粪。”马芬芳撇撇嘴。“他是罪有应得,死得这么痛苦,也是死得其所了。”她妹妹接话。“他欠我的人生怎么办呢?”马芬芳说这话的声音很小,她的眼睛四处乱瞟,不敢直视她妹妹,好像我们所在的方向有洪水猛兽。“姐姐,你又说这话。这和别的情况不一样,左呀右呀的,摘个帽子就摘了。你这……”她妹妹嘴快,说完这话看了我一眼,像是心有余悸,戚戚然了。“我这怎么了?”马芬芳像是愤怒了,她那双有文化的眼睛直直地对准了她妹妹,我仿佛能听到她的眼睛在说:三点钟方向,开炮!
一阵沉默。她妹妹像是斟酌了好一会儿,说:“这鞋,但凡在脖子上挂一回,那就是挂一辈子。”“谁规定的?”马芬芳更愤怒了,她那双有文化有力量的眼睛又对准了她妹妹,再一次向着三点钟方向开炮。“那就是早有人这么规定。法律条文也没说,但那就是那么回事儿。”她妹妹不敢看马芬芳了,她的眼神开始四处游荡。马芬芳却笑了,笑得释然,笑得前仰后合。她说:“你呀你,书读哪儿去了?”
说到书,她妹妹开始翻包,掏出来一本书递给马芬芳。她说:“这本《河岸》你可以读读,里头的人和你有异曲同工之妙。”“妙?”马芬芳哼了一声,去床上也翻出来一本书,递给她妹妹。
原来妹妹还给姐姐带来一本新鲜的书,我对姐妹俩,特别是对马芬芳的敬意更多了几分。
姐妹俩还在说话。她妹妹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想回来随时回来。知道这事儿的,死的死病的病,哪里有那么多工夫传闲话了?”马芬芳说:“我说一辈子不回,就是一辈子,多一天少一天,都不算一辈子。”
姐妹俩又沉默了。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不好多说。中文系毕业以后,我一直在广告公司做文员,每天都是机械性工作,但我的鼻子始终是文学的鼻子,我一下子敏锐地嗅到了春天。这春天是马粪味儿,或许能给我的文学带来养分。
姐妹俩又沉默了半天,马芬芳说:“这谁啊?”我知道她在问我,我说:“我和阿姨坐一辆车来的,我是来旅游的。”马芬芳点点头。她拿起她的水壶,一口气喝完了半壶水。她举着半壶水,向我炫耀道:“这能装三斤水呢。女人是水,要多喝水。”
这话要是她妹妹说我会觉得再正常不过,但这是马芬芳说的,是手裂着一道道大口子的马芬芳说的。我看一眼她的眼睛,又被里面蕴含的文化和力量所震撼,看一眼她平滑的嘴唇,想来正是由于三斤又三斤的水的滋润,于是我说:“好呀,是要多喝水。”
这时候有人来找马芬芳买马粪。来人在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中挑挑拣拣,那人和马芬芳讲价,马芬芳说:“别家都卖三十五块一公斤,我一直是三十块,再少就活不下去了。”那人就不再说话了。最终要了两袋子,付的是现金。马芬芳不会用微信收款,只收现金。
马芬芳捏着这几张钱,辨别好几遍真伪,才把它们塞到了床角。她的眼睛看着钱的那几分钟,我过得很煎熬。我很想出声制止,很想让她不要看了,因为我觉得马芬芳那双有文化有力量的眼不应该用于做这样的活计,但我想到那口锅,想到很好喝的羊油胡萝卜汤,我告诉自己:得吃饭呀,马芬芳得吃饭。于是马芬芳和货币也能自然而然地发生关联了。马芬芳的床角就是她的银行,钱放在那里,书放在那里,还有一个有些发灰的一次性蓝口罩也放在那里。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床角都是她的银行。
她妹妹说:“天不早了,我要下山了。”马芬芳看上去无动于衷,她说:“下去吧。以后不用来看我了。他死了,我的心事也就了了。”她妹妹说:“你客气一下都不愿意吗?我又不会真吃你的东西。”马芬芳说:“你自己也说,你又不会真吃我的东西,我何苦自讨没趣啊?”
她妹妹不说话,一边穿风衣一边用眼神赌气。
马芬芳说:“行了,回去吧,以后别来了。”她妹妹说:“别的人都不来,我要是再不来,那这一大家子,还是人吗?”马芬芳说:“我早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啦。你要是在乎,那是你的事儿,别人也不知道你是来看我还是去会情人。”她妹妹的脸色不好看了,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别老想拿破鞋乱给人定性。”马芬芳看着我说:“我可没有,我跟我亲妹妹开玩笑,她就上纲上线。”
我夹在姐妹俩中间很为难,于是我彻底把自己当成哑巴。但马芬芳那双有文化有力量的眼把我吸住了,我想跟她说说话。再加上我实在太好奇了,于是我没忍住,问了马芬芳一个问题:“死了的这位王耀武,毁了您的清白吗?”
她妹妹的脸上开始有了看好戏的表情。我想我可能说错话了。我开始后悔了,我无意揭开马芬芳的伤疤。但我没想到,马芬芳好像并不介意这个问题,她说:“可不是嘛,一个小组长,非要跟我好,我不愿意,他就到处造谣。”我说:“只是造谣呀,那您怎么会来这儿拾马粪呢?”马芬芳说:“嘴是会杀人的呀。让你天天挂个鞋,你能愿意?”说这话时,马芬芳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姿态,睥睨天下,全然不管自己是否也被天下睥睨。
临走前,马芬芳送给我一小塑料袋马粪,她说:“你拿回去养花,劲可大着呢。”我收下了。我和她妹妹走出棚子的时候,马芬芳还坐在床上,她坐在她的银行上,像一个固执的守财奴,顶着稀疏的头发和睁着刚劲的眼,手一扬,对她妹妹说:“以后别来了啊!”
这一刻的马芬芳,如果被哪位纪录片导演拍到,他或许会加一句悬浮字幕:“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她妹妹转身就掉下眼泪来。我想她俩的家庭应当是不错的,这个年纪的老人了,依然坚持读书,眼睛里还闪烁着知识的光芒,思维还清晰,很难得。我非常好奇,但没有多问什么。直到她妹妹眼泪哭干了,她才跟我说了一句:“我姐啊,没别的,就是好面子。”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她妹妹说:“我姐,很漂亮,比我漂亮。很有才,比我有才。小时候,家里人都说她是阿芙洛狄忒转世来的。阿芙洛狄忒你知道吧,是神,是女神。有些男人见不得这样完美的女人,就总想把女神拉到自己的泥巴坑里。”她妹妹停了一阵子说,“她呀,赌气赌了一辈子,没有人不说可惜的。”
我只是听着。我想听听马芬芳自己怎么说,我想知道她自己觉得可惜不可惜。
回去的路上,她妹妹和我还是坐在来时的位置。我怀里抱着马芬芳送我的马粪,像抱着宝贝疙瘩一样珍重。这是一个女人沉甸甸的一生,是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土壤,仿佛我是年轻时的马芬芳,已经提前预知了自己未来几十年和马粪相伴的命运。我抱着一抔马粪,塑料袋磨砂的质感让我回想起马芬芳粗糙的手。我看了一眼我的手,又扭头看一眼她妹妹的手,脑子里全是马芬芳的手,透过手我又看到了马芬芳那双有文化有力量的眼。我的眼泪掉下来,滑进装马粪的袋子里,马粪无声地吸收了我的眼泪。它是懂我的,不对,马粪是懂马芬芳的。所以马芬芳才愿意去拾马粪。车上有小孩子抱怨马粪气味,于是我分出去一小块给那孩子的妈妈,我说这个种花特别好,可有劲了。我想了一下,又分出来两小块,给了孩子妈妈的两个姐妹。她们向我道谢,我笑着点头,我想这一瞬间我有资格做马芬芳的代言人。
马芬芳的妹妹坐在我旁边,一路上打了好几个电话。先是打给她妈妈,这说明她妈妈很长寿。她妈妈知道马芬芳还活着就够了。第二个电话打给她的弟弟,她弟弟知道马芬芳不下山就够了。第三个电话打给她男人,她男人知道她晚上回家做饭就够了。我也听出来了,她是为了09TsCXzvKbPNlqSUFyEoM99ZhODr7FcUvAocyaL8hck=能经常去看马芬芳,才横穿几千公里来乌鲁木齐定居。一种春天的温暖把我包围,对我来说知道这一点也就够了。
回家之后我写了一篇文章,在次年冬天获得了一个非虚构写作大赛的一等奖。那篇文章的名字叫作《南山芬芳》,是马放南山的“南山”,是马芬芳的“芬芳”。我知道没有马芬芳就不会有我的今天,所以我把它打印出来,准备给马芬芳送过去,我想她会喜欢。
这次是和作家协会的朋友一起去的。是新认识的朋友,得奖后我受邀参加了几场讲座,可以说是非常有幸,恰巧遇到了彼此认为灵魂高度相通的几个笔友。我们坐着其中一个朋友的越野吉普车,沿途我把所有的窗子都开到最大,风从鼻腔灌入,和呼吸做着推拉的斗争,我们都喜欢风呼啸着像要使人窒息一样的感觉。抵达南山之后,我像最初那位导游一样,领着大家轻车熟路攀到了空中草原。这年雨水好,草长得也好,差不多的季节,比我第一次看见的高出来好大一截。我们找马芬芳花费了不少时间。棚子还在,遍地马粪,不见马芬芳。我们一直找到太阳落山,也没有见到马芬芳的影子。我再次遇见那个导游,她对马芬芳一无所知,对我提到的老妇人也一无所知。或许马芬芳是我的一个梦,也或许什么都不是。
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我不愿意承认真实的结局,我不愿意。最后我们在一棵杉树下找到了马芬芳,她还是穿着长袖长裙,披着刺绣坎肩,手里抓着装马粪的编织袋,背靠树干席地而坐,能装三斤水的水壶放在她手边。马芬芳还记得我。她说:“你变样了。”我说:“变成什么样了呢?”她只是摇头。但马芬芳一点儿没变,她好像跳出了时间的轮回,就永远如此了。
我给她看了那篇被折成三折塞在我包里的文章。我满心欢喜,我以为她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大哭一场,然后用力拥抱我,但她没有。看完之后,马芬芳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我们谁也没说话。我的一个作家朋友说:“她写你,写得很好。”
马芬芳把打印纸又折回原来的样子,还给了我,然后站起来。她左手抓住水壶,右手提起装了不知多少马粪的袋子,一言不发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一直在试图捕捉她的目光,但她从头至尾,没有再看我一眼。
【作者简介】陈雨辰,女,二〇〇三年出生,山东日照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西部》《青春》《当代·诗歌》《中国校园文学》等期刊。曾获第二十四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责任编辑梁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