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浇湿的往事

儿时最喜欢的就是雨天。淅淅沥沥的雨中好像藏着一种特别的希望。被雨清洗过的树木散发出生物的灵气，放眼望去，有时还可以遇见一场盛大的雾锁山头。或许是被雨水淋湿的泥土被我们捏成各种形状，成了我们儿时意识中那可口的饭菜。

稍大之后，每每离家求学，雨带来的情感总泛滥在我的闲暇时光中。其实喜欢雨的最主要的原因是，雨大了父母亲就可以不去田间劳作，能在家里与我和弟弟一起吃饭。我们听爸爸模仿田里各种动物的叫声，听雨滴落在瓦片上的声音，听饭后妈妈洗碗时碰撞发出的清脆声。我似乎早已习惯雨天给我带来的这种淋漓尽致的感觉。爸爸识字不多，却总一遍遍跟我说我已经长大，不要太过于依赖家，让我去好好闯一闯。我初中寄宿于学校后，每次听到爸爸这些唠叨，心中难免会有些失落，离开家难道会让他们高兴？我总认为他们不像以前那般爱我了。我一直都以为，成绩可以衡量父母亲的爱。后来我的每张奖状都贴在我家那面白墙上，它们被爸爸用铁钉牢牢地固定住，它们象征着某种荣誉。可爸爸还是重复着那句话，这句话是我实在解不开的谜团。我听了爸爸的话，借着勇气去探索了我的青春。可是我并不知道青春该是怎样的，我尝试在百度寻找些线索，弹出来的消息让我不得不惊奇：有人在跟我同样的年纪里拿下了世界冠军；甚至有人年龄比我小，却独自往西藏游行，看山看云看世界；有人在十六岁完成一篇佳作，并获得各种赞扬……这些搜索结果如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在我心中盘旋，卷走我当下的意识，我刚慢慢燃起的信念火花被掐灭。我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创造这些荣耀与成功，恐怕永远都要让父母亲失望了。

高考的失利确实在我心上留下了疤痕，我在梦里甚至都能隐隐感受到父母亲的期望。他们为了我的高考，从广东赶回来陪同我的身影，刻印在我的每一寸肌肤上。高考那天的雨惊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涟漪，父母亲撑着伞，目光从未从我身上移开，关心的话语不多，他们站在我身后，安静得只听得见雨声。两天里，我出考场时都能瞧见伞下的那对身影。憔悴的面目被他们深深隐藏着，而后故作轻松之态来迎接我。我不知道暴雨砸疼了哪一片树叶，我只知道父母亲那被雨滴溅湿的鞋和被泥土无情沾住的裤脚。

高考的失败，否定了我的每一次坚定，否定了我那日日夜夜在书本之间的徘徊。不甘与委屈汹涌澎湃，却没有勇气再来一回。无数的雨滴冲不掉那段郁郁寡欢的日子，却又给我带来无限遐想。父母亲开导、安慰的话语对我毫无作用。七月底，他们带我去了北海。看到了心心念念的海，我赤脚在沙滩上奔跑，海水翻涌而来时，一股凉意从我脚底上窜至脖子处，那无拘无束的风儿拂动我的刘海。海的另一边又是什么样的景？抬眼望去，无际的海水，如同父母亲溢出的爱。傍晚时分又来了一场暴雨，短暂急促。我们在回宾馆的路上，大风似乎要把瘦小的爸爸刮走，还把爸爸用发胶精心固定的发型打乱。雨水将车上覆盖的灰尘洗净，也将我们的衣服打湿。这场雨就像充满魅力的种子，不经意间在我心里贫瘠的土地生长，只有我知24o1xZMVS17r8FpT/KJggLHt06XRihNDmeirYoAXnWE=道它生长的意义。

大学花钱很多。当初我自信身子小能量大，但打脸来得很快。我曾在食堂里轰轰烈烈地干了一段时间的兼职，课程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我呼吸困难，于是我又期待雨天。雨天最终如愿以偿地到来。总以为会像小时候那样，在雨天可以释放偷懒之性。隔窗望雨，思绪万千，才发现对已确定的事不可避之。

一盘盘菜摆放在面前，可油烟味布满，再香甜可口的饭菜也激不起我的食欲。

暴雨袭来，被淋湿的是那些不带伞的人，还有那些有伞但没撑的人。田里已被雨水积满，父母亲仍然弯腰低头，不停地将稻秧插进水田里，身上的雨衣皱巴巴地贴在瘦小的身上。他们时而踉跄退几步，时而站直身手扶着腰，直到田里插满绿油油的稻秧。

偏远的山里人家，重男轻女的现象很常见。我九岁那年的一天，一个小伙伴异常安静，不再跟我炫耀她的小粉鞋。第二天一早，一阵哭声在村里传开。我跑向那个小伙伴的家，风将我沉重的呼吸带到身后。

小粉鞋倒在地上。雨声和她妈妈的哭喊声冲击着我。这一刻我不得不相信，前一天她的安静原来是早有预谋。我原以为弱小无助的人不会有这般勇气，可事情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我眼前了。恐惧和紧张在我的无声与沉默中爆发，我无法面对，带着沉重压抑的心情又跑向家的方向。在小伙伴身上所经历的种种不公平，就像那无声的电影，播放在村里头，人们漠然看着。他们看着那简陋的房间里，放着那张用砖头支起的一张窄小的木板的床，他们看着那女孩穿了几年舍不得扔的橙黄色的上衣，他们看见过她的爸爸把水果拿到她弟弟的房间里面，从未留给她一个。他们都看得见，却只是事不关己、默不作声。稍微有人出来制止，就会被她的家里人斥责。

雨时大时小，把枯萎的玫瑰花瓣打残，落了满地。雨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落在我的衣襟上，最后又落到我的脖颈上，一切都清晰可见。身后还有爸爸的声音夹在雨中，雨将他宽大的衬衫打湿，衬衫贴在他瘦弱的身体上，他一遍一遍地嘱咐我要小心。雨幕中的爸爸，似乎比往常高得多，不知这是不是这场雨给我带来的幻觉。我趴在爸爸的背上，意识也得到了恢复。

回家的路上，滂沱大雨中，离我们不远处的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打伞向我们走来，直至到眼前我才发觉到是小伙伴的爸爸。他一手打着伞，一手抱起他的小儿子，刚从隔壁村打牌回来。他与我爸爸片刻交谈，一直埋怨着雨太大了，路也不好走了。或许他还不知道家里的事。

每一场雨，我都认为是逢场作戏。面对小伙伴惨白的脸，我胡思乱想的毛病又犯了。我会不会也像她那样？心中的大雨倾盆，卷去我当下的意识。我只好藏着眼泪随风飘荡。

雨仍在匆匆忙忙地下，洗遍大街小巷，掩去行人匆匆的足迹。爸爸害怕我过分恐惧，于是让妈妈上楼与我同眠。她轻拍我后背，嘴里有时哼着歌，有时又嘟嘟囔囔说些什么，却没想到先把自己哄睡着了。夜里隐约能听见妈妈的梦话和鼾声。后来在人们零碎的谈论中我听到了小伙伴的一些事，住在医院里的小伙伴被爸爸责怪不懂事，她爸说：“洗胃都上千块，往后拿什么给你弟弟交学费？”电影般的故事随着风散落在村庄的每个角落，吹起女孩们淡蓝色的裙摆。去年我曾与她站在一块说话，我们没有共同语言，她很快就离开了。我看着她走远的身影，希望她不再那么辛苦。她应该不喜欢雨天。

小伙伴那件事已过去好几年，爸爸的沉默寡言总会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爱。之前我总问爸爸会不会不喜欢我。他没有回答，而是在我每一次问完的时候，给我买可口的米糕。

回忆过往，青春期那段时间，我总是会做出一些令人不解之事。翻墙游玩导致脚心被碎碗片划破，遍地鲜红的血，至今想起来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难以忘怀的事总在雨中进行，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有着爸爸赶来的身影。我至今忘不掉那一幕，也不敢忘掉。如果当时我能记录那些雨滴和雨中爸爸的模样，我可能就不会那么内疚。我觉得对不起爸爸，我确实伤了爸爸的心，给他心里造成了不可擦去的瘀青，这些瘀青让他厌恶、让他失望、让他躲避。他饱受风霜，却还是那么渴望我被幸运眷顾，希望我自始至终背负着美好的念想。他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我的一片天，他追随着生活的光，自己也做了那束光，陪我走过无数黑夜。我又有什么资格再质疑他给我的爱呢？笔记本里记录了太多关于爸爸的爱。我时常把它形容成雨后的伞，是清晨的一米阳光，是儿时深井里忽降的一根绳索。

成长的岁月，像雨一样湿漉漉的往事与感动瞬间，大多源自父母亲。现在还是能够清晰地回忆起点点滴滴的往事，他们那些藏在内心深处的真诚和爱意让我热泪盈眶。我记得不管是风雨交加还是阳光明媚，他们一如既往，骑着摩托车随着阳光穿过熙攘的老街，买来我喜爱的各种各样的美食，当天晚上饭桌上摆出丰盛的饭菜。吃完饭又是为我操心，一边我准备衣物，一边催促我记得带好身份证等。时间滑下树梢，越过屋顶，我仿佛听见了一场在暖色灯光下沸腾的爱的交响曲，又仿佛感受到熠熠的星光在心里璀璨。记得有几次出家门返校时是下着雨的，窗外的雨越发猛烈，打在铝铁建成的雨棚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妈妈早早就喊我起床了，说什么都得让我吃早餐再出门，门口有爸爸发动摩托车的声音。后来到了车站，雨水重重压制了往日扬起的地上的尘土。我坐在车上，往车窗外一望，看见爸爸在一旁一言不发。车缓缓往前开，我慢慢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撑着伞的那对身影还在眺望。

上了大学后，我常常期待着父母亲问我是否温饱安康。他们的确也从未忘记想念，永远牵挂着我。书桌上的台灯绽放出柔和的光，我跟父母通话，感到心里暖暖的。

我总该为父母亲写些什么。我要记住那些呼之欲出的感受，记住那些在雨中所泛起的温暖。可我又偏偏词不达意，字斟句酌却难以言尽，万千华丽辞藻竟描绘不完那无私的爱。

说到底，还是怪我那该死的羞怯与含蓄。

【作者简介】罗彩风，女，壮族，二〇〇〇年生，广西隆林人。现为广西现代职业技术学院学生。

责任编辑蓝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