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车散记
2024-09-18雁城雪
一
我是在科目二练车场认识老德的。那天,教练将我交给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指着我对他说:“老德,你先带他学打方向盘。”我悄悄打量他,矮、黑,却壮实,一脸络腮胡子几乎把脸遮盖住了。老德大大咧咧地对我说:“跟我走吧。”三线城市偏远小镇的驾校简陋得让我难以置信,二十平方米不到的铁皮屋里面摆着两个破旧不堪的汽车方向盘模拟器,屋内没有空调,连一台落地风扇都没有。老德坐在其中一个模拟器上,对我示范了一圈如何打方向盘。汗水从他铁青色的脸上渗透出来,他说:“热死了,我去透透气。”铁皮屋里闷热难当,我打了几圈方向盘,也跑了。
出了铁皮屋,我认真查看驾校的环境。驾校设在山脚,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松树,树下是低矮的灌木、杂草。学员们发挥聪明才智,因地制宜将平坦处的灌木和杂草砍了,还没有轮到练车的学员就在树下坐着乘凉、扯闲篇。老德见到我跑出来,连忙喝问:“你干什么去?不好好练习,怎么考得过?”想到他算是我半个师父,我赔着笑脸说:“太热了,在里面真的受不了。”老德追问:“等会儿上车,你怎么办?”我耐着性子说:“那只是一个模拟器。等上了车,我再学。”还没等老德说话,我补充道,“没有模拟器的年头,大家照样学车。”老德变了脸色,说:“好好好,看你厉害。”说完,他不再理我。
刚说完那句话,我就觉得不妥,可惜覆水难收,才来不久就把半个师父得罪了。还好老德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他很快就将不快抛之脑后,开始和我聊天:“你在哪儿上班?”我说:“现在是无业游民。”老德狐疑地看着我,然后竖起了大拇指,说:“想来是有好爹娘养着你。”其实,我说的是实情,二〇一七年的夏天,我在家专职写作。一个人不可能时刻面对电脑写作,眼睛会受不了,精神也会焦虑。因此,我决定考个驾驶证。深圳各大驾校学费高,从报名到拿证需要一年时间,而家乡镇上的驾校学费只要四千块钱,两三个月就可以拿证。思来想去,我决定回镇上学车。自从二〇〇六年离乡后,我就没有花过父母一分钱。我母亲在二〇〇八年去世了,父亲在乡下生活,我每个月给他生活费,根本不存在父母养着我的事情。老德这句话有点冒犯了我,可我终究不便为了一句话和他翻脸,遂说:“哪有那个好命?”
老德更不信了,说:“年轻人,别吹牛。没父母养,又不上班,还能不饿死?除非……”老德将吐到嘴边的半截话咽了回去。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大概是想说我不务正业了。就在这时,教练喊我上车了,也将我从不愉快的交流中解救了出来。上了车,才知道只是坐在后排观摩,观摩中我把练车场熟悉了。场地位于圆形的山坳里,掩映在满山绿树的怀抱里,S弯、倒车入库、侧方停车、直角转弯、坡道定点停车和起步的点位,都被合理地镶嵌在场地上。
教练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后,说:“你回家考驾驶证是对的。深圳学费那么贵,人也多,只怕一年也拿不到证。”我对深圳的驾校不甚熟悉,只好说:“也许是吧。”他见我漫不经心,便问道:“你在外做啥行业?急着考驾驶证,是要买车吧?”十余年前,我迫不及待地离开家乡,就是想逃离身边熟悉的人,逃离那种借着关心的名义凡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情世故。如今我回来后,那种氛围又阴魂不散地纠缠上来了。驾校练车、考证的功能似乎被复杂化了,它不仅是一个练车场,也成为人情世故的练达场。教练毕竟是教练,是得罪不得的,我吸取了教训,说:“买车倒还没想过,也就是先考个驾驶证。驾驶不再是二十年前的热门技术,而是生活中的必备技能。”这席话想必说到教练心坎里去了,坐在副驾驶位的他将头转向后排,对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学员说:“看人家怎么说的——驾驶是生活中的必备技能。你还想等无人驾驶普及,我肯定地告诉你,无人驾驶,再等十年也无法普及。”
我顺着教练的目光看了看身边的学员,他四十来岁,正垂头丧气地听教练训斥。也许是那番漂亮话拯救了我,教练不再纠结我做什么工作和什么时候买车,而是将话题转到了我的学习上,说:“你科目一考得不错,满分。”旁边情绪低落的学员插嘴道:“科目一考满分有啥用?我也是满分。科目二才难,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听完这话,我已然明白他在科目二上吃过亏,心中微微有些紧张,忙对教练说:“届时还需要教练多费心教导。”教练笑眯眯地说:“这个自然,这是我的义务。”我心头暖暖的,感觉自己找对了驾校。
二
在忐忑不安中,终于轮到我学车了。教练边说边示范,小车平稳而缓慢地行驶起来。看教练行云流水的动作,想必“轻车熟路”的成语就是这么来的吧。到我了,我回想着启动车辆的顺序,只觉得脑子一团糨糊。在教练的指导下,我一步一步学着启动小车。车平稳起步了,缓缓地往前开去。我紧张得不行,双臂笔直,死死地抓住方向盘。车一路直行。前面是一堵墙,铺天盖地向我扑来。我暗呼,完了!坐在副驾驶位的教练将刹车踩下,汽车趴窝了。教练脸上有了怒容,问:“你为什么不转弯?要不是有我坐着,你岂不是撞到墙上去了?人受伤不说,我的车也会被撞坏。”教练的一番训斥让我更加紧张,好像他的车比我这个人更重要。
我跌跌撞撞地学了一个星期,能勉强独自驾驶车完成科目二的项目了。这日,我在坡道定点停车和起步处,隔着玻璃看到一个人对我招手,好像要说着什么。我以为出了什么意外,本来就不熟练的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车就熄火了。我摇下车窗,见那人颇为面生。他毫不客气地对我训斥道:“你都快要考科目二了,这个水平怎么考得过?”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不客气,想来是教练了。我弄不清他的来头,不敢得罪,忙赔上笑脸说:“请您多多指教。”我也就是说句客气话,他却当真了,叫我坐到副驾驶位。
他上了车,带着我将科目二的五个项目全过了一遍。他的技术远在我之上,车开得很稳,动作潇洒好看。我由衷地佩服,说道:“您的技术太好了。您是教练吧?”他不置可否,说:“我十年前就会开车了。”说完这话,丢下我走了。
我到树荫下休息时,问道:“教练,刚才那人是谁?”教练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你千万不要跟他学。我带学员,最怕的就是这种带艺拜师的人。这个老胡早年跟着民间的司机学了驾驶技术,全是野路子。现在管得严了,没有证不让开车,于是来我这里学习。一来这里,口气大得很,说什么自己全会,也就是来交钱拿个证。我见他这么说,有心杀杀他的威风,也没管他。科目一他考了两次。后来就到了科目二……”
教练说到这里,开始往上衣口袋掏烟,是蓝芙蓉。他给我甩了一支,我忙摆手婉拒了,说:“我不会抽烟。”教练还没给其他学员递烟,学员们就纷纷主动给教练递烟,一个学员还掏出了火机,给教练点火。点火的学员对我说:“你也真是的,你不抽烟,但总得备一包烟在身上给教练抽吧。”
我暗想,自己都不抽烟,哪会想到这里?不过,从不抽烟却带着烟的人我也见过,比如销售员,靠一支烟很快拉近与客户之间的距离。我暗呼惭愧,觉得自己人情不够练达。
教练对那个学员说:“你别为难人家了。不抽烟的人,哪里想得到这些事情?不抽烟好,每年可以省下不少钱。”我忙说:“这旁边也没有小卖部……我明天就去买烟。”教练回到了刚才未竟的话题上:“他科目二考砸了两次。第一次是因为起步没打转向灯。”我问:“不是可以当场补考吗?”“补考时,他起步没鸣笛,还是挂了。这是第一次。第二次他倒是长了记性,打灯、鸣笛都做了,然而倒车入库、侧方位停车都压线了。他认为能把车停进去就行,压不压线不重要。但驾考有驾考的规矩,规矩会因他而改变吗?”教练说着,弹了弹烟灰,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晚上回到家中,我和父亲说要给教练送烟。父亲说:“别人花钱,都是上帝。你倒好,花钱挨骂不说,还得给人家送烟。”我说:“也是怪了,我这是花钱去找罪受呢。不过,烟还是需要准备的。”父亲说:“我吃酒席时,亲戚打发了两包芙蓉王,还没拆封。你拿去吧,就别浪费钱了。”
第二天到了练车场,我将烟孝敬给教练。教练推辞一番,收下了。第三天在树下休息的时候,教练漫不经心地对我说:“我们驾校是有规定的,不收礼。我说不要你的烟,你非要给。结果给我两包过期了的烟,一股子霉味。”其他学员纷纷侧目,登时将我闹得脸都红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毕竟是成年人,还得应付眼前的危机,我再次赔上笑脸说:“是我大意了。”我再三保证马上去买包好烟。教练轻描淡写地摆手说:“不用了。”但我还是马上跑到镇上买了两包和天下香烟,花了两百块钱。
科目二学了两个星期后,五个项目我都能独立完成了,于是找教练帮忙预约考试。教练说:“你的技术还不够老练,还是不约的好。一旦没过,再次预约,起码需要一个月。”听他这么说,我心中一阵打鼓,最后还是坚持预约。教练答应了。在一旁的老德和带艺拜师的老胡在一旁起哄:“就你也敢约科目二了?”
一个星期后,我和老德、老胡还有三男二女共八名学员在小镇上吃过中饭,在两名教练的带领下来到了衡阳市的神鹰考场。安顿好住宿,教练问我们是否需要去熟悉场地。我们欢呼起来,正担心对场地不熟悉,这不是久旱逢甘霖吗?老胡冷嘲热讽地说:“你以为场地是这么好熟悉的?需要两百八十块钱。”所谓熟悉场地,就是考场的安全员用考场的车带着我们把考试路线过一遍,一是熟悉场地,二是熟悉车辆。这短短的距离需要两百八十块钱?我觉得不值,何况今天熟悉的车辆明天能确保分到你手上?于是放弃了。那三男二女犹豫一番后,还是决定掏两百八十块钱去熟悉场地。见我不肯掏钱,教练摇头说:“你呀你……”后来才知道,教练推荐我们熟悉场地是有提成的,难怪他不高兴。
等他们熟悉好场地回来,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晚饭安排在住宿的酒店,住宿费每人一晚三百五十块钱。八个学员加两个教练,大圆桌满满地坐了一桌,一桌饭菜又是八百块钱。上菜后,服务员给每个教练两包芙蓉王香烟。晚上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回味科目二考试的每一个细节和步骤,让思绪在虚拟的考场上游走,以神游的方式模拟了多遍。
就要上考场了,两个教练把我们叫到一起,再次叮嘱我们每一个细节和注意事项。这种感觉让我好像回到了小学时代,老师的谆谆叮嘱让人觉得温暖,又让人紧张。教练对老德说:“老德,特别是你,这都是第四次了,不要再马大哈了。要是还不过,你就只有一次机会了。”老德红着脸说:“教练,你就别说了。再说,我得紧张死。”教练说:“行行行,我不说你。我等你的好消息。”看老德如此紧张,我似乎窥探到了他接下来的命运。失败,也是有惯性的。
我检查车辆,上车,调试座椅,调节后视镜,系安全带。向考官确认可以开始考试后,我心中默念“一踩、二挂、三转、四鸣、五放、六稳、七抬”的步骤,左脚深踩离合器,挂一挡,打开左转向灯,鸣喇叭,放手刹。我看了看旁边的安全员,他面无表情。我收起心绪,将视线移到车的正前方。凭感觉找到离合联动点后,轻踩油门,车身一阵微微地抖动。接着我左脚向上缓慢放松离合踏板,右脚向下缓慢踩油门踏板。车平稳地行驶了起来,我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左脚从离合踏板上放下。
倒车入库、侧方位停车都挺顺利,还剩下最后三关。在坡道定点停车与起步这一关口,我以缓慢而均匀的车速来到半坡,稳稳地将车停好,车的右轮距离边缘线也刚好合适。这个步骤,其实是分两个部分的。第一部分已经完成,接着开始第二部分。再次起步前,我打左转向灯,找准半联动,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问题在这个时候出现,车竟然熄火了。我已经够紧张了,这一熄火,几乎吓出一身汗来。按当时的规定,考科目二满分是一百分,熄火扣十分,九十分为合格。也就是说,我不能再犯任何错误了。我也知道,如果第一次考试不合格,可以接着进行第二次考试,考试流程跟第一次相同,而且是同一辆车。问题是那时锐气已失,这对人的心理素质是一个极大的考验。我拉上手刹,深深地吸一口气,按步骤再次启动车辆,车稳稳地向前行去。过完坡顶,我的精神依然没有放松,我小心翼翼地考完曲线行驶、直角转弯,总算以九十分的成绩踏着合格线过了科目二的考试。从车里出来,我满脸通红,汗如雨下,好像打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
等学员全部出来后,大家一聊,得知我和另外五个学员都是一把过的。老德考砸了,补考也没过。老胡第一次考砸了,好在第二次补考以九十分的成绩过关。补考过关,得需要多么强大的心理素质,也是难为他了。
午饭还是在老地方吃的,饭桌上氛围沉闷,好像空气都凝滞了。我作为侥幸考过的学员,小心翼翼地吃着饭,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吃完饭结账,教练的房费、餐费全算在我们八个学员身上。按道理,我们得平摊费用。考虑到老德没过,为了安慰他,我们多分担了一些。回到家中,想起起早贪黑和顶着烈日练车的这近一个月,也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对比没考过的学员,我心中多少有些安慰。
三
大家都说科目三比科目二容易,上了路才发现也不容易。不过有了科目二的底子,学科目三确实没有那么难了。练车在路上进行,两旁都是原生态的乡村风景。学科目三,开支如雨后春笋猛地往上蹿,给教练买烟、买水,学员之间礼尚往来相互请吃请喝,都是钱。好处也是有的。之前我对家乡并不熟悉,这次因为学科目三,足迹遍布了家乡的山山水水、村村路路。
这日来了一个有些眼熟的学员,他年约五十,挺着将军肚。教练说他是解老板,在镇上开米粉店。我这才想起,我读小学时到镇上赶集、读初中时住校,常在他店里吃米粉。因是生意人,他有着一般人没有的自来熟。我们很快熟悉了,一聊,还是本家,这又多了几分亲切感。他对我问这问那,涉及工作、收入、婚姻……刚开始,我看他比我年长近一倍,一直用温和的语气回复他,关于核心问题,就回避了。他对我的回复不满,追问一些诸如“几千块钱到底是几千块?三千也是几千,九千也是几千”“在政府单位上班,有公务员、有合同工、有临时工,你到底是哪种身份”的问题。他身为商人,按道理是很懂得人际交往的边界感,为何在我面前如此表现?我决定反击,问:“你开店收入如何?一年几百万元总是有的吧?”他说:“能养家糊口吧。”我学着他追问:“能养家糊口是多少钱?对城里的富豪来说,一个月花几十万元也很常见;对农村没有经济收入的老人来说,一个月两三百块钱也是糊口。你养家糊口到底是多少钱?”他没有回答我,脸色微愠。我继续追问:“你孩子在哪所大学?是985还是211?成绩怎么样?每次考试多少分?”他见我言辞犀利,终于不再挑起话题了。
学科目三,对我来说最难的还是掉头速降挡。这个项目上要看运气,如果遇上红灯就需要停车,待绿灯亮起后再起步。由于不能等太久,紧张而短暂的起步容易熄火。在练车时,我就有过几次熄火。老解见了,许是为了找回失去的面子,说:“你这个技术,哪里行啊?”看他的表情,活脱脱是老德和老胡的翻版。
我们是下午去市里的。科目三的考试点在白沙洲,距离我们小镇几十公里。为了不浪费练车的机会,在去白沙洲的路上,教练让我们轮换着练习。我和老解、老胡,还有一个女学员共用一辆车。在车上老解一直问我:“你会紧张吗?”我波澜不惊地说:“该来的总会来的,正常面对就是了。”老解不信,问我:“你别骗我。我紧张得要死,你能不紧张?”
他自己紧张,希望别人也紧张,也许这样可以缓解他的紧张情绪。我说:“你都不信我,何必问我?”他见我态度冷淡,只好沉默了。
轮到我开车时,已经过了衡阳县,正往市里的白沙洲行进。这是我第一次在城里开车,我多少有些紧张,车开得不太稳。老解终于找到了话头:“你不行啊,现在还这个水平,还说不紧张。”我依然不理他。他自顾自说了一阵子,教练看不下去了,说:“解老板,这是在开车,你少说两句行吗?”教练的面子,他不能不给。我耳旁的聒噪消失了。
到了白沙洲,教练问我们是否需要去熟悉路线。我想起考科目二没交钱也过了,就婉拒了。老胡和女学员愿意交钱。老解一直在犹豫,他吞吞吐吐地问:“教练,我不交钱,走路去看看路线总可以吧?”教练有些不耐烦地说:“这是路考,不是科目二的考场。马路是公共的,你爱去溜圈就去。驾考路线是三条,你难道把三条路线全走一遍?”老解并没有因为教练的冷嘲热讽而生气,他好像捡到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突然变得热情起来,对我说:“我们去熟悉一下路线吧?”我说:“我累了。”老解一脸失落,独自顶着烈日去熟悉路线了。
他回到酒店已是晚上八点,对我说:“三条路线我全走了一遍,最容易的是路线三。”说着,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哎,希望好运,分一条好路线给我吧。”说完,还不忘打击我一下,“我去看了路线,心中都没谱儿。你竟然不去,明天有你好看的。”
第二天的考试,我侥幸分在三号路线。我感觉幸运之神降临了,顿时信心倍增。除了安全员,车上有四个考生,我排在第三。第一个、第二个学员都幸运地考过了,终于轮到我了。听说安全员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威,总要打下一个学员。前面两个学员已经过关,我和第四个学员还没考试,那我被打下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五十。这失败的概率太高了。我稳住心神,全神贯注地开车,一个一个关口成功闯过。掉头时遇上了红灯,我按规定停车。绿灯亮起后,我再起步时车子居然熄火了,被扣了十分。如果能迅速启动车子,闯过剩下的关口,也可以踏着九十分的合格线过关。我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终于顺利启动了车子。闯过这最难的关口,剩下的项目就轻松多了,但我依然没有大意。考完后,我松了一口气。只剩下最后一个学员了,我以为教练一定要把他打下去的。幸运的是,传说中安全员的权威显示事件并没有发生。一辆车四个学员全部过关,真是难得。
考试结束,大家又聚到一起,老解双眼红通通的,对我说:“你还不买水给大家喝?”我好奇地问:“喝水没问题。总得有个理由吧?”他说:“你考过了,我没考过。”我问:“你那么厉害,怎么会考不过呢?”他怒道:“第一次考试,我没有检查车子就上车了。该死的安全员也不提醒我。补考时,我牢记所有步骤,顺利考过了。结果下车时,一高兴,没有打双闪。”我沉默了。他丢分在细节上,不在技术上。他痛苦地双手抱头,早已失去了之前那种嘲讽别人的威风,说:“我的技术,真没问题的。”我知道,他的技术没问题。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诸多不快都被我抛到脑后了。我豁然明白,计较与否,凭的是心境。我的科目二和科目三都顺利过了,接下来的科目四考试,凭我的记忆力不是难事。而他留下了这样的心理阴影,还不知道要在驾考的路上跋涉多远。我春风得意,自然可以云淡风轻地不再和他计较。我转身朝最近的小店走去,提了一大袋红牛、王老吉回来,就当是安慰老解吧。
回小镇的路上,教练将车开得飞快,两旁的乡村风景一闪而过。老解怒气未消,一直念叨着两句话,一句是“你都考过了,我却没过,不应该啊”,另一句话是“考官这个王八蛋,要是提醒我一下多好”。教练忍无可忍了,说:“考试是有纪律的。全程监控,安全员能提醒你吗?”老解嘟着嘴,安静了几分钟。
在这几分钟的间隙里,教练点评了我们的考试情况。我这才得知,带艺拜师的老胡也没有过。第一次考试,他在超车时居然来了个右侧超车。补考时,他又玩了一次右侧超车。教练叹息道:“我最怕的就是这种带艺拜师的人,养成那么多不良习惯,太难纠正了。”我想,我这种什么都不懂的学员是一张白纸,具有良好的可塑性。教练说啥,我都会虚心学习。而那些带艺拜师的人,心中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方法,那些野路子与驾考的规则格格不入,失败几次,实属正常。那么多饮料都没有堵住老解的嘴,在回家的几十公里的路途中,他一直在絮絮叨叨地咒骂考官。我和其他学员都选择闭目养神不再言语。教练也不再说话,他专心开车,将小车开得简直如贴地飞行,在乡村的路上纵横如飞。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镇上。下了车,大家散了,老解的咒骂声才彻底消失。
科目三考完后,我心头轻松了起来。很快,就考科目四了。考科目四,我是自行前往的,还是考到了一百分的满分。拿到驾驶证的那天,看着薄薄的证件,我欣喜若狂,所有的委屈、辛苦、付出,似乎都值得了。下午我回到练车场感谢教练,老德与其他师弟师妹正顶着烈日在练车。我见了,百感交集。每一个考驾驶证的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我只是幸运一些罢了。练车场上那飞扬的青春气息、黝黑的面庞、汗流浃背的身影,以及成功的得意与失败的痛苦,都是生动的片段,就像一张典藏的老照片,将尘封在我的心底,却又可以不时地翻阅。
【作者简介】雁城雪,本名邹贤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民族文学》《红豆》《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物。曾获深圳青年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及第五届“延安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限期破案》《彼岸》《剑雨残阳》,散文集《乡村图景》。
责任编辑梁乐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