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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尽梧桐影

2024-09-18沈轻慈

红豆 2024年8期

谷雨前后,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春雨,一切都欣欣然。种地翁也不停地念叨:“春雨贵如油,时光不停留。转眼花红月圆过,英男变白首。”不知不觉间,窗前屋后高大的桐树,结出一片紫色云雾。望着这片云雾,觉得时光美好得真想去谈一场恋爱。

此时,远山桃花开遍,一株株粉色碧桃,迎风而笑,与庭院里的紫色桐花遥相呼应。桐树的紫色花,喇叭形,浓浓地铺了一树,直开到高高的树梢,向云而去。喇叭的边缘颜色越来越淡,最终淡到发白。

远看像飘在半空里的一件紫色霓裳,“云想衣裳花想容”的氛围,给原本落寞的春天更添了一丝惆怅,紫色总是令人忧伤的。中学时读小说《菟丝花》,女主人极爱穿紫色衣裳,眉间总带着淡淡的忧愁,悲伤的事也总是发生在她身上,给人一世忧伤无尽的感觉。她有一种特殊的紫色气质,吸收了人世间的愁。她最终独自乘舟漂到海里想了却余生。顿觉开紫色花的桐树,是给人间添愁的。

桐花盛开的午后,坐在桐树下的竹椅上,读一本闲书。书里有物语有花香有人世气息,适宜桐花连绵的氛围。一边读书一边听着紫色桐花往下掉的啪啪声,有时恰好掉在书页上,拾起来,闭上眼睛,鼻子凑近花朵深深吸气,春天的清新明媚气息,不是来自花朵还能是哪里呢?享受花开的欣喜,也要承受花落的悲伤。春天落花大多是一瓣一瓣地飘落,有风时漫天飞舞,桐花则是一朵一朵地落,那种啪啪坠地的声音,让人心惊,提醒你春光年华顺着指尖溜走了。

我知道泡桐与梧桐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树,我却都喜欢,泡桐看花看态,梧桐赏叶赏境赏风骨。泡桐枝叶姿态优美,映在墙壁上,临风浮于水上,婀娜多姿,仙境一般,美不胜收。有时在那样的境地里,恍惚以为自己真的出世了。“根在清源,天开紫英”,这是晏殊在歌咏泡桐花,桐树开出那样梦幻般的紫色,必定是根正源清,不然古来怎么斫桐为琴呢?泡桐无籽,冬天结的似籽者,乃明年之花房。

泡桐又名椅桐,《诗经》里有句“椅桐梓漆,爱伐琴瑟”,是说天下之材,柔良莫如桐,坚则莫若梓,桐为琴面,梓为底,也算是阴阳调和了。我有伏羲式琴,不知是否以桐木制成,已有多年不弹,蒙尘久矣。而关于制琴与良木的故事,最有名的是东汉蔡邕。蔡邕精通音律,据说当年他途经吴地,“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清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焦尾琴用的是千真万确的泡桐木。

我一生爱紫色,对紫色桐花更是格外留意。“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我相信这不仅仅是写情,更是赞桐花一路盛放的春事。春阴细雨,站在楼上看雨雾中的桐花,则有另一番趣味。细雨打湿花瓣,一片紫色雨雾,仿佛比晴日又多了一层深沉,晴日里浅浅的紫色,在雨雾中变作深紫,多了几分宁静的气息,像一位历经岁月淘洗的人,内心丰满而无言,可以静静过完如烟的一生。

一个朋友说,从前南方几乎家家种泡桐,做什么用呢?生女儿的人家要种一棵泡桐,女儿出嫁时,用桐木打制嫁妆,意味着桐木与女儿家联系在一起。日本人视桐木为吉祥之物,出生时盛放脐带的盒子,嫁妆、珠宝首饰盒,寻常穿的木屐,乃至骨灰盒,均以桐木制成。从生至死,皆不离桐木,或许,这是一种深深的迷恋吧。

宋人陈翥的《桐谱》,是最早详述泡桐的专著。他在自己的山地栽泡桐数百棵,又悉心研读前人著作后写就此书。他写道:“时人羡桃李,下自成蹊径。而我爱梧桐,亦以成乎性。”但我也疑心他种的不仅仅是泡桐,还有梧桐,凤凰以梧桐为巢,以竹为食。

梧桐是秋天的最好,此梧桐非泡桐非法桐,而是青桐,是“梧桐叶上三更雨”的梧桐。宜于庭院栽种,树干笔直青绿,叶大如掌,向云而去。见之忍不住脱口而出“俊逸”“俊朗”这样的词。

我家旧居,院外有两棵泡桐一棵梧桐,恰好临北窗。清秋时节,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梧桐叶上,滴滴答答的声音,清脆而悠远。倚在窗边躺在床上看小说,听雨打梧桐,趁着书中意境,那况味直叫人辗转生愁。

梧桐叶落,时令始有秋意。天不欺人,白天虽说还有些热,傍晚却开始渐渐生凉意,天凉好事近,着手做些有意思的秋事。用新鲜无花果三四个,连皮带肉小碗盛了,加冰糖隔水蒸熟,连果带汁吃下。红皮梨、红枣、姜一起慢炖半个时辰,加冰糖少许,熬好后放入川贝,治咳有良效,秋咳的人可以断续吃,整个秋冬人都是清爽的。

半宿梧桐细雨,翌日知了就有些声咽。午后坐在窗前,吃着川贝梨子膏,望着窗外这棵梧桐,这黄黄绿绿的梧桐叶一片跟着一片,飘飘悠悠地落,一片落在水坑里,两三片飘落台阶上,黑湿湿的地面点缀了些黄绿色跳动的音符。有的敲打着落地窗,有的默默委身于地。此刻什么事都不要做,不要见人,不要打电话,不要与人争气,不要顾薪金多少,只是静静坐在窗前,读书、喝梨汁、弹琴、看花、看梧桐,就很满足。人生有几件事可以坚持至老?这是上天多大的恩赐啊。弹琴梧桐听得见,读书心听得见,那些俗事,连同萧郎都变作了路人,也不打紧。

滴滴答答,秋雨打梧桐的日子,心里常常一遍一遍默诵“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真真是自然无我之境,纯是诗之美。窗外梧桐日渐疏落,黄叶纷纷,秋风秋雨中它像个看尽世间万象又默默无言的高士。“高梧百尺夜苍苍,乱扫秋星落晓霜。”个中况味与“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无二,是无我境,无意无是非的纯粹的诗意美。秋雨梧桐多么适合入诗啊,可惜我才疏笔拙,对不住梧桐。

数年前读到姜夔诗:“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时姜夔寓居合肥,秋风一起,诗人门前残柳萧萧,引无数秋思,更兼怀旧。

古人笔下垂柳是常用的托怀意象,怀人远望,见柳而生情思。与垂柳一样,梧桐也是造境高手,清秋时节,逢秋雨之期,它能引起诗人全部秋思秋悲。

“落日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已是秋凉夜深,诗人殷切等待友人的到来,银河星稀,明月西落,仍不见友人身影,思念如夜半梧桐影尽,寒露凝霜,那么深切那么凝重。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古人笔下梧桐,无一不带着深深的秋悲情绪。南宋周紫芝喜欢晏几道词,多有模仿,一首忆别的《鹧鸪天》,语境上与晏几道很相近:“一点残红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秋天夜晚,室内凄清,词人想起曾经与恋人一起唱清词的时光,如今人已远去,又兼窗外雨打梧桐,此番凄凉怎能不叫人泪垂?“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就连一代帝王,也要以梧桐来寄托其家仇国恨的悲苦情怀。西楼、残月、梧桐、清秋,其凄苦、悲凉、孤独浓如深秋的梧桐夜。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自古梧桐就成了秋天的化身,在秋风秋雨中立身千年,为生活添了多少梧桐况味。

如今居室楼外左侧路旁有几棵梧桐,用儿时的话叫参天,因树高出视线太多,我总不大注意它们,唯有夜间秋雨来,滴滴答答,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才知觉原来古人的秋雨梧桐意境离我这样近。“数叶迎风尚有声”,人间天上,愁正浓。梧桐、秋雨,是为人间添愁的。而梧桐夜雨又不可常听,一场紧似一场,难免生出“满目荒凉谁可语”的惆怅,人间所有情味,浅尝辄止,看过、领略过,也就罢了。就像这秋雨梧桐夜,听听雨打桐叶,读点梧桐诗,欣赏几幅梧桐画作,也就对得起梧桐对得起如此良夜。

窗前一盏青灯,听着梧桐雨声,灯下翻看前人画作。徐渭的泼墨《梧桐图》,恣意潇洒,随性狂放。树干笔直不屈不挠,树干上又仿佛生出了旋涡,虬曲盘旋而上,旋涡里盛满了慷慨悲歌。树冠如伞,向云而去,泼墨淋漓,注满了愤怒与不屈。这个“有明一人”“无之而不奇”的天才,他的经历他的笔墨他的梧桐注定别有天地非人间。徐渭为何画大泼墨写意,不画细腻的工笔呢?孱弱的工笔盛不下他的满腔愤怒。他的愤怒太多了,不可与人言,必须泼墨淋漓,才能稍微减轻苦痛,而梧桐与蝉,正是无言的高士象征。托怀笔墨于梧桐,人间天上愁正浓。

我喜欢徐渭的泼墨梧桐,也喜欢金农的梧桐。金农笔下梧桐清瘦凉自生、无欲无求的样子,更因他一生都活得像一棵自具佛性的梧桐,静静来淡淡去。冬心先生一生不仕,最爱的是金石与绘画,他画牛画马画芍药画梅花,也画梧桐。他大约是于秋末冬初,于佛舍间,去了。佛舍外几株梧桐,秋风秋雨相送,来也干净,去也干净。“成佛无须菩提叶,梧桐树下亦参禅”,他的梧桐有秋意,也有禅性。一只日饮清露的蝉,必有不同流俗的清高,也必择梧桐这样的良木而栖。梧桐、蝉、清高之人都自具佛性,与世无争,不忮不求。

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着唐寅的《桐阴清梦图》。画里梧桐一棵,桐阴如盖,桐阴坡石处一老者仰面闭目,坐于交椅之上,乘凉养神。画面左上自题七绝一首:“十里桐阴覆紫苔,先生闲试醉眠来。此生已谢功名念,清梦应无到古槐。”仿佛与代表入世的槐树相比,梧桐是出世的树。题画诗如他的画一样出色,画面布局疏朗,构图简洁。梧桐之高大,桐阴之舒适清爽,人物之懒散闲态,都叫人向往不已。三槐王氏,三槐堂所代表的功名富贵,固然叫人眼热,而谢去功名心,做一场桐阴清梦,正是清流高士所愿吧。

另一个高士倪云林,在他宝贝的清秘阁前种碧梧,四周列以奇石,客非佳流不得入。这一个好洁成癖的高士许是太爱梧桐了,叫仆人日日清洗梧桐叶上尘,这棵神树哪里受得了?以至于不久就殒命阁前。后人常爱作《倪迂洗桐图》来纪念这位画坛怪咖,如今圆明园里的碧梧书院,也典于倪云林的奇谈怪事。大画家李可染的《洗桐图》最有名,这幅水墨作品,曾在一次拍卖会上展出过。画上,一跷腿老者坐于藤椅上,双目紧盯着正在清洗桐树的童子。画技我不敢多言,但那种晴光之下、一老一小在青桐树下极认真紧张的情态确是很有趣的。

老实说,我没学过任何绘画技法,笔墨、线条究竟该如何布局,也无人指点。只是有一个非常自我的想法:画山,令人欲往;画树,令鸟儿识之当真;画水,水若有声;画花,如闻其香;画梧桐,也未想过引来金凤凰,它只是好看,像丰神俊朗的男子。它只是约等于秋天,从古至今,夜夜梧桐细雨。我爱秋天,更爱秋天的梧桐。我想它们也会以同样的热爱待我。

有人说梧桐是神树。上古人们制琴,唯选梧桐。“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选材良,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美妙的琴声与梧桐息息相关。沈括也说“琴虽用桐,然须多年木性都尽,声始发越”。梧桐是良材,琴声是正音,琴声正,人也正,古人是要以琴桐之音来正人心的。梧桐也是神话传说中西王母瑶台青鸟的栖息处、筑巢地;是吴王夫差琴川园里的嘉木;是人们的精神依赖,“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是唐宋文人笔下歌咏的隐逸高士,“流响出疏桐”;更是明清雅士庭院造景的首选。《小窗幽记》《花镜》都对梧桐造景有记载:“凡静室,须前栽碧梧,后栽翠竹……然碧梧之趣,春冬落叶……夏秋交荫。”

昨晚案前读《楚辞》,以为屈原是最懂得“夷犹”的,尤其《九歌》,看似用了力气,实则四两拨千斤;如水中凫,看似不用力,却在水中游。这样的文字,愈读韵味愈深长。“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何其纵横上下,何其缥缈。有人说《九歌》多幻想,要达到“夷犹”的境界必须有幻想的天才,笨人做不到。“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在我看来,“夷犹”不是犹豫,而是从容不迫,泛泛若水中之凫,自然而含蓄。十分力气别使尽,用尽力气不是“夷犹”,是胁迫,是叫嚣。叫嚣就不美,无余地,无绵力。看过在舞台上演绎《九歌》,多半使尽力气,大多表现力和视觉之美,忘记了韵味与含蓄,只进不退,缺少从容。吴梅在论诗词时提到过“叫嚣”,以为大而空,得皮毛,无精神,满篇天地宇宙,博庸人喝彩叫好,这便是叫嚣。

看春水碧波,鸥鹭联拳,木叶纷纷,看白云来去,翻空白鸟,照水红蕖,近于“夷犹”;看樵夫砍柴,猎人追虎,女子骂街,便不是了。

宋人王质写道:“小舟叶叶,纵横进退,摘翠者菱,挽红者莲,举白者鱼,或志得意满而归,或夷犹容与若无所为者。”对了,“夷犹”就是从容自若,若无所为。说这一大段做什么呢?对梧桐的喜爱太甚,我词穷了,只好如此类比:梧桐,是世间果木中,最近于“夷犹”的树了,不慌不忙,从容不迫,是潇洒君子之树。

一直想有属于自己的半亩田,种花种草种白云,当然最要紧是种梧桐,纵横随意,相交成林。梧桐树下种芍药、海棠,植梅花,外带几竿竹子。秋雨迷蒙天气,约三五知交,梧桐树下听雨赏花,说说一年可心事,写几行花间意。至于世间纷纭往来事,多半可忘却了。

【作者简介】沈轻慈,女。作品散见于《飞天》《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时代文学》《读者》《青年文摘》《今晚报》等,著有散文随笔集一册。现居北京。

责任编辑蓝雅萍

特邀编辑张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