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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康:发展没有结束,中国的成长空间还相当可观

2024-09-14崔鹏

第一财经 2024年9期

YiYiMagazine

J贾康

贾康
经济学博士,著名经济学家、华夏新供给经济学研究院创始院长。曾长期担任财政部财政科学研究所所长,主要研究领域为宏观经济及财经理论、政策。新书《信心与动能》已由中信出版社出 版。

01

Yi疫情过去之后,消费依然不振,今年上半年相关数据还有下滑。有关部门的刺激政策已有不少,但好像效果都比较短期,你觉得关键的问题在哪?

J这可能有几个层次可以讨论。就事论事说,3年疫情期间,居民普遍感觉收入不像前些年那样增长了,困难群体比原来多一些。大家的感觉总的来说是就业更难,收入增加变得更不容易。这种情况有一个说法,叫“疤痕效应”,形成疤痕以后要把它抚平得有个过程。所以2022年11月,中央表示不再动态清零严防死守,大家可以出来活动了。

首先一些场景性的消费逐渐恢复正常,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一些热点,比如淄博烧烤。它对抚平疤痕有作用,但实际上是消费降级。地方政府这次表现不错,跟当地的居民形成了比较好的共识,点亮了城市名片。但烧烤不能永远热,这种抚平疤痕效应的作用是有限的。

是不是可以真正回到疫情之前,要看耐用消费品的消费情况是否朝着走向正常的方向上升。这个迹象始终没有形成,一直到现在,从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上半年的总体情况来看也不是太乐观。

现在有一些政策出台,比如“以旧换新”政策。消费的恢复有一个自然过程,再加上政策的引导,还是有希望的。疫情过去了,整个经济形势发展向好——这能不能形成普遍的信心和良好预期?这方面我们得承认,还不够。

去年经过努力,GDP达到了5.2%的年度增幅,今年第一季度又出乎意料地达到5. 3%,但是第二季度又回落了。虽然上半年平均有5%,符合年初所说的目标,但我们一般认为下半年的挑战更严峻。6月有一些指标是往下走的,最新的7月的指标则有一些修正,后面的努力还要跟上。希望能够修正到出现明显的向好趋势。

02

Yi这一段时间大家在讨论是不是应该推行更果断一些的宏观政策加码?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J我觉得最近的中央会议上已经体现出政策加码的意向。对企业不能再一味地挑毛病,这层意思中央实际上已经有一定表现。比如前一段时间,因为某些地方仍然感觉财力困难,就有非税收入刮地皮、税收倒查等现象。这种事一传十十传百,人心惶惶,会影响人们的信心,使预期改善产生偏差。预期和信心受到不良因素压制的情况之下,消费的潜力受到影响就不是简单地看收入增长和相关数字指标的问题,它更是整个社会氛围有没有让大家产生一个相对安全平稳、敢于消费的心态的问题。

03

Yi一般人更看重自己未来的收入,收入预期增长就愿意增加消费,收入预期下降消费就会减少。GDP的三驾马车里,更关键的是不是投资?如果投资做好了,消费就会跟着出现增 长。

J是的。这也是我这段时间在一些场合特别强调的,要全面认识消费潜力应有的框架。消费的确是三驾马车里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我们又是特大规模经济体,消费潜力巨大。但不能就消费论消费,绝对不能片面地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你刚才说的在学术界有一个说法,中央的文件里也用过:消费是收入的函数。要从源头提供消费所需要的,有购买力的“活水”。

04

Yi那么收入从哪里来呢?

J在社会生产和再生产的过程中,要是再往前追溯,就是要有效投资。有效投资带来稳定的就业岗位,带来越来越多的百姓安居乐业、有稳定的收入。此外,还需要一个发展完善、解除消费者后顾之忧的社会保障体系。我们作为特大规模市场,有这么多的老百姓通过消费来实现美好生活愿望,体验到生活质量改善带来的幸福感。针对这整个互动链条,经济学有个解释:人的需求要承认原生动力,有人存在就有需求。

05

Yi美好生活的体验怎么才能得到满足和提升呢?

J这不是需求方的原生动力能够解决的,一定是由供给侧的生产经营主体提供,使社会成员感觉到用户体验提升的有效供给,包括有效供给里边的产品和服务。因此供给侧创新非常重要。人的本性总是希望体验不断提升的。

我们说三驾马车,也就是出口、投资和消费,是比较直观形象的说法。但实际上三架马车之间不是并列关系。最核心的是人类的需求,必须把需求侧的这种结构化推到供给侧去,怎么样满足投资的需求、消费的需求和外贸的需求,形成有支撑力的进出口,那就是更复杂的问题了。

供给侧的结构问题既包括我们平常所说的技术性的生产力布局,即产业结构、企业组织结构,也包括更复杂的收入分配结构,还有不可回避的制度结构问题。这是个非常复杂的结构体系。

我们认为在中国经济社会转轨的过程中,要以创新为第一动力。首先以制度创新为龙头,通过龙头带动整个供给体系质量和效率的提高。有了这样的体系,形成的有效供给才能回应需求。

所以三驾马车只是在直观的方面开了个头,要完整地认识整个经济驱动力,就不能简单地说是消费驱动还是投资驱动,是消费跟投资的互动促成了整个良性循环的动力机制。

那么在某些阶段,比如在经济原始积累和起飞阶段,国土开发空间巨大,发展必然带有粗放的特征,这种情况下往往更多表现为投资基础,然而必须解决的是投资驱动。到达一定阶段以后,我们要认识适应和引领新常态了,需要越来越看重的是消费驱动。这个阶段就有不同的特征,投资这方面现在不是饥渴,而是变得疲软了。

更多地释放消费潜力,在侧重点上增加整个居民消费在经济运行中所占的比重,有一定阶段性的必要性,但不能反过来讲,把消费驱动看成单一的支撑,认为能完全解决问题。

不论处在哪个阶段、侧重哪个方面,它都必须在我们全面认识的供需互动之中,不断地良性循环,而供给侧的有效投资是关键,消费是基础。我们所有的经济活动最后都是为了满足人的需求。

06

Yi政府给所有的人发钱是个促进消费、促进经济复苏的好方法么?

J直升飞机撒钱海外也有先例。但对于解决问题,只有这一招的话,那就一定会陷入误区。因为只靠这些东西很快就能看到受到刺激的消费增长成为无源之水的状态。国际上这类以民粹主义为基础的消费和福利政策使社会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教训是很多的。最典型的就是拉美一些国家1980到1990年代以后的历史。

07

Yi你提到中国是一个“特大规模经济体”适用巨国模型。有一种说法是中国的未来可能跟日本相似,而日本有一个“失去的30年”,如果真失去30年,即使是现在刚进入职场的年轻人,30年后都到退休的年纪了。

J日本和中国直观来看的确有点像,就是经济学家辜朝明所说的资产负债表衰退。我们也在降息通道里反复操作,但是这个钱发出来以后,并没有表现出引来更多的投资,或者大家敢于更多地消费。很多银行上门给人服务,提供贷款,但还是谁也不敢做。

在一定状态下,降息降准操作有一定的作用,但这个作用已经很不明显。有人说,货币政策像个绳子,如果是要控制往前猛冲的通胀,用绳子拉是很管用的;但经济运行无力,你想拿绳子捅着它往前走,那是不太管用的。

关于日本,辜朝明特别强调,财政政策的关键作用也是有道理的。但也不能由于我们现在和日本经济历史有直观的类似之处,就说一定会出现“日本化”。我认为如果掌握得好,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而且这种概率还比较大。

日本的“失去的30年”的发生背景是1990年代初,跟工业化相伴的城镇化的水平也达到了76%左右。也就是工业化开始进入后期,出现经济低迷了以后,主要就是货币政策发力,利率归零以后它还搞了负利率。在经济局面不见起色后,又开始通过财政政策发力——这时很可能已经晚了。

日本遭遇的流动性陷阱也被称为凯恩斯陷阱。凯恩斯提到过这个东西——当货币政策一味宽松,利率几乎归零的情况下,经济仍然不能够振作起来,这时再释放流动性就是失效的。而在中国,我们的工业化实际上只走到半程,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经济体,这个判断是实事求是的。因为世界工厂大而不强。中国制造有了全球规模第一的成绩,但在真正前沿的领域竞争力是明显不足的,中国制造必须升级为中国创造和中国智能制造。而且,现在由于中美关系的变化出现了“卡脖子”问题。这是必须突破的问题。

中国是所谓的“巨国”,首先是我们有14.3亿人口,虽然增长已经很缓慢了,仍是其他国家难以比拟的。

在这一项上能和我们比的就是印度,它现在刚刚超出我们的总规模,但印度的基础设施水平比我们要落后10年以上。我因为开会去过一次印度的孟买,所见所得让我体会到他们要解决这个问题是不容易的。

我们现在是一个独特的特大规模经济体,在巨国模型之下,考察它的成长性是非常有价值的,是形成长期主义行为模式的一个重要客观依据。

当然了,光讲客观的成长性还不够,还要加上主观努力。我们要自觉地防止拉美那样的民粹主义基础福利改造陷阱。另外,也要特别注意一些基本问题的方向性,不能被社会上一些错误舆论影响,出现低级错误。比如“二十大”之前有人甚至说要以人民经济的概念取代市场经济的概念。我们一听就急了。这是干吗?这是否定南巡,是否定南方谈话与中央十四届三中全会确立的我们整个改革的目标模式。

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改革,追求高水平解放生产力,以更好地实现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处理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美好生活的需要和经济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这个逻辑是很清楚的。

08

Yi你刚才也谈到房地产,它既是人们关注的热点又是支柱行业,但最近的数据都不太乐观,很多公司人关注这个领域,也是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资产配置。你觉得房地产现在是不是已经触底了?关于房地产以后的发展你怎么看?

J刚才提到过日本的城市化率是76%,它在这个水平上出现了泡沫破灭和二三十年的经济停滞。中国的城镇化率有人说已经快到顶了。最新的数据是中国已经达到66%,按照国际经验,如果达到70%,高速发展阶段就基本结束了。然而中国在这方面有不同之处。

我们还有一个不掺水的城镇化率,只有47%多。这个城镇化率首先表明的是,一大半中国人还没有城市人身份;另外有3亿多农民工及其家属迟迟得不到城市人身份,这是一种明显的城镇化欠账。中国这种城乡分置的户籍制度,全球也只有3个国家采用。3亿多农民工和家属有的已经在城镇中心生活工作十几二十年了,但他们的医疗、子女教育、养老都没有得到相应的待遇。这是中国城镇化率考察中不可忽略的一个影响。综合一下看,中国的城镇化率应该在百分之五十几,成长空间还是相当可观的。

城乡结合部往外推,要准备接纳更多的人进城。原来已经进城的农民工及家属要不欠账。

发展一定是一轮一轮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基础设施的升级,并伴随着相应的产业升级,还会伴随一些新区的建设发展一些小城市,它们之间还要互联互通,发展成城市圈、都市群。

再加上一轮轮的人力资本培育,这就回到刚才说的概念,中国在巨国模型之下作为特大规模经济体的成长性,这个客观条件不是靠3000个左右的县级辖区齐头并进来体现,而是只要有1/4带头,就已经可以给全局带来不断成长的结构上的变化。

如果说现在的城镇化率在55%左右,距离国际经验70%的临界点就还有15个点。而中国的工业化要进入后期,怎么也得再走将近30年。

09

Yi现在民营经济已经不止占据“半壁江山”,但很多人仍有一种认知,觉得民营经济是资本家的阵营,攫取着劳动者的剩余价值,你对此怎么看?

J按照马克思和古典经济学的劳动价值论,占有生产资料的主体所从事的管理劳动、决策劳动、指挥劳动,同样是人类劳动的组成部分,而且是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们当然也创造价值,也参与创造剩余价值。而在现代社会里,资本家和非资本家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概念:中国有几亿股民,有员工持股企业,拿着股权证的人都可以被认为是学术意义上的“资本家”。所以不能把剥削、攫取剩余价值的帽子简单地扣在这些社会成员的头上,这样大家才能真正理解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过程中,是各种劳动者一起创造价值,劳动也包括管理劳动、决策劳动、指挥劳动、科研劳动等,按照马克思的分析还应是简单劳动的倍加,那么在收入分配方面就得合理考虑这样的差异。

10

Yi在你看来,中国今后的战略和政策方向大体是怎样的?

J概括地讲,以当下反周期操作的视角,一定要坚定不移扩大内需,而从更长期的跨周期的视角,一定要坚持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这两个视角的结合,是现在总体的战略和策略、政策结合的基本主题。按照中央文件的表述,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是建设现代化经济体系的主线,那就意味着它会贯穿“新的两步走”现代化全过程,而扩大内需是着眼当下阶段,中国并没有结束经济下行的过程,因此必须继续扩大内需,让经济运行恢复到合理区间—中高速的状态,当然,还必须是高质量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