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糖
2024-09-14富大人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录了一个小视频,随机找了十来个乡邻以及亲友,回答了一个问题:聊聊他给人印象最深的一个细节是什么。赛兰的爸爸正好在堤上,他答应了我的请求,面对手机镜头慢条斯理说了起来,他说昨晚自己一个人在灵前坐了一会儿,因为我爷爷这个人太好,所以对他有一种好感,想坐一会儿,稍稍陪他一下。印象中我爷爷总是很欢乐,满面笑容。另外子女都很孝顺,他觉得这就是人生的成功。
他非常真诚,我心里感慨可惜爷爷活着的时候没能听到,另一面又觉得他也老了。我问他赛兰怎么样,他说还好,但前一阵摔了腿。我说你能把她微信给我一下吗?他马上掏出来手机。
我和赛兰有20年没有见面了。
赛兰其实是赛男,她不喜欢名字里有个男,就写成了兰花的兰。她和我年纪相仿,性格温柔,住的地方离我爷爷家不过100米,我常常去找她跳橡皮筋。她们家人多,有3个孩子,她是老大,妹妹小两岁,还有个小弟。在当时的环境里,生三胎的并不多见。所以很自然的,家里被罚了个底朝天。但是也无所谓,全扒拉了也就那点家底,损失并不算太大。比起生男孩的决心,这些可能都是过眼云烟。
赛兰不知道她父母为何执着于有个男孩。她爸看起来是最典型的老实人,她妈则显得相当凌厉。两人除了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其他似乎没啥事能说到一块。
这个大家族看起来也不缺男孩。赛兰的亲叔叔就有两个,跟她爸加一起,三兄弟比邻而居,关系谈不上一塌糊涂,脸上只刻了成年人的“不想多说”。婶婶们则相对放飞自我一些,她们选择直接对骂。赛兰不喜欢这个场面。她的妈妈战斗力爆表,她平时已经深受其害,这种时刻更加觉得丢脸。但除了和弟妹们躲在屋里,尽量不发出动静,避免战斗后的妈妈迁怒自己,她想不到别的辙。
大人到底在争一些什么?她搞不清,大概与爷爷的财产有一点关系。不患寡而患不均?也许是。赛兰的爷爷读过一点书,能算账会写字,算个能人,他搞了点养殖业,弄了几个鱼塘,手头比其他人略宽裕一点。也许多少都有些眼热这点积蓄,老头门儿清,他有自己的算盘,还有几十年要活,这会儿拿出来,是不可能善终的。几个孩子他都不想管,于是统一了口径:我只有这能力,你们自力更生吧。
从赛兰六岁开始,她爸就外出找活了。长短零工都打过,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台棉花糖机器,开始了走乡串户的卖货生涯。
铝皮颜色的圆形机器一旦启动起来,加入一小勺白砂糖,就能缠绕出细软的丝线,依附在木棍上形成软绵绵的白色云朵,在贫瘠短缺中过日子的孩子们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所以赛兰的爸爸成了最受追逐的“魔法师”。大家都围着他,目不转睛看着棉花糖,买到一个后,有的人舍不得吃,有的人会趁机揪下来一点塞嘴里,被揪的人开始叫,占到便宜的人开始跑,打打闹闹,很是热闹。
端午节前后,赛兰爸爸会留在家里,其余多数时候他都选择了外出贩卖。端午节是因为有龙舟比赛,会聚集大量的人群。不能待在一个固定地方,这种生意不是刚需,新鲜劲儿过了,不好做。另外他可能也是在躲他老婆,在外清净一点。
他们究竟是怎样的组合,赛兰说不清,外人也看不明白。总之隔三差五在吵架,母亲的嗓门大,气势汹汹,骂声也难听。父亲闷一点,但是也倔。说他们性格不合,互相看不顺眼吧,又咣咣生了仨,躲外头都要生下来。也许一开始也是奔着好好的去的,但穷日子过久了便愈发不耐烦。
铝皮颜色的圆形机器一旦启动起来,加入一小勺白砂糖,就能缠绕出细软的丝线,依附在木棍上形成软绵绵的白色云朵。
父亲跑出去之后,家里就剩母亲和三个孩子。这个身形高大的女人有一张白色的窄脸,常年穿一件海军蓝围裙,家里活基本是她干,她行动力很不错,身手敏捷,没有活干的时候,双手就插在围裙下的裤兜里,一副不怒自威的样子。
赛兰跟她几乎完全不像,她软弱,瘦且黑。比起来,还是妹妹更像母亲一点。鹅蛋脸、白皙、身形修长,但性格憨憨的。姐妹俩与母亲没有多少相似点,也没有多少交情。少犯点错,少惹她发火,就算是宁静的一天。
赛兰多吃几年饭,火一般朝她发得多。有一次她哭着往河堤下走,打算沉水自杀。当然,最后被邻居拦下来了。她想像哪吒那样剔骨还父,削肉还母。但母亲并未被她唬住,见到有人拦住后,她站在院里斗志昂扬地说:你去死呀!你倒是去啊!
我忘了接下来是如何峰回路转,只记得那是一个阴郁的冬日傍晚。大概是1990年代初,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我有没有走上前安慰她?现在我想不起来了,大概是有的。但后来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我只有过年才回乡下一趟,我给她带过一本不值钱的记事本,她腼腆笑笑收下了。再后来,我有了很多新的朋友,按部就班上中学,学业也重一些了,回来的时间更少了。通过长辈也打听不出什么。大家说她外出打工了。
大概10年前,我妈有一次回老家小住了一段时间,打牌时恰好与她母亲一桌。大家聊了几句,她母亲说女儿在江苏做事,但还没有结婚,她聊着聊着夸起自己来,说自己对她够可以了,后面几年打工的钱都没有叫她寄回来了。我妈当作咄咄怪事回来讲给我听。
后来过了一年多,听说赛兰结婚了,前后生了两个孩子。她妈过去帮着照看了半年——她还有重要的事情。小儿子也要结婚了,她心里这是大事。最后的决定是让小儿子入赘。这个举措惹来一些闲言碎语,大家说她想省彩礼,想钱想疯了。
一年多后,小儿子生了一个女儿。大概是觉得木已成舟,女方反正孩子都生了,小儿子想搬回家来,对方不同意。双方出动村组织协商,最后决定离婚,小孩归女方,当初女方家里出的钱也要返回。双方又扯皮了一阵,好像是只退了一部分。这个事情又传得沸沸扬扬。赛兰母亲的形象再次被型塑得奇葩了一点。赛兰父亲则好像隐身了。乡邻们交头接耳,这个家里做主的是女人。“他太老实了,六十岁了,没有保险。他老婆给自己买了。“
赛兰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她给我留言喊的是我小名,说刚听说你爷爷去世了,心情挺沉重的,望你节哀。我也客套地表示谢谢,回她听说你前一阵摔了腿,好好休养。她第二天回我,说我们好多年不见了,有机会见面聊聊儿时的那些事。
她的朋友圈不是三天可见。我可以看到2014年她转发的一条新闻,上面显示“最高法副院长奚晓明:企业间临时性借贷合法有效”。2015年她第一次当妈妈,她应该是一名财务工作者,两个孩子眉眼弯弯,都像她,她带得挺好,一起洗碗做饭,游玩运动,也有小学奥数打卡,有一天她说真正让她辛苦的从来都不是小孩。我匆匆地划过来划过去,偷窥了人家10年的光阴,却在这句面前,停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