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游园 寻文人雅趣
2024-09-14王亚楠武中卿
当你跨过小园的藩篱,也就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这时无论是煮茶、焚香,与三五好友闲谈,还是展卷玩赏古人笔意,都自有一番浓郁的野趣。而中国的园林,正是文人士夫从天地自然之中拈一片瓦、取一缕苔,最终搭建起来的理想幽栖之地。
园林,经历汉至魏晋的萌芽、隋唐的兴起、宋代的勃发以及明清的盛行,逐渐附带上了文人情感的深深烙印。尤其在明清之际,园林更成为文人雅集闲游、参禅悟道、修身养性的生活空间。他们有的原本就是园林的主人,有的更是参与了园林的建造,还有的将园林的景与境著于文章,绘入画卷,流传至今。
恰如建筑学家童寯所言:“唯文人,而非园艺学家或景观建筑师,才能因势利导,筹谋一座中国古典园林。即便一名业余爱好者,虽无盛名,若具勉可堪用之情趣,亦可完成这一诗性浪漫之使命。须记之,情趣在此之重要,远甚技巧与方法。”因此,中国的园林有别于西方园林追求视觉的震撼,而更着意于会心。它承载着文人对于外物与内心的观照,蕴藏着中国独特的哲学与美学,成为千百年来文人涤荡心灵的理想居所。如今,当我们再次聚焦“园林”这个主题,除却与古人跨时空的观看与对话外,更希望从中国传统哲学与思想中,找到其与当代生活链接的意义:或如人格的自修与胸怀的开拓,或如在孤独的自处中找到灵魂的陪伴。


幽幽园林歌
秦汉之际,烟涛微茫的渤海上,矗立着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传说那里有通身雪白的神兽、金银铸成的宫阙,居住着手握不死灵药的仙人。人们渴望寻觅仙境,达到生命的无尽。于是,秦始皇派徐福渡海求仙,蓬莱仙境的形象变得愈发清晰;汉武帝在秦代苑囿的基础上扩建上林苑,苑中养百兽,能容千骑万乘。至此,皇家的园林比神仙的秘境更加华丽,让人不禁感叹“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当仙境化作花园,秦汉宫苑中模仿海上三山所形成的“一池三山”成为历代皇家园林中山水布局的主要样式。园林,从蓬莱仙境走来,在人世间开始扎根。
晋代太元年间,武陵捕鱼人沿小溪行舟,忽见一片落英缤纷的桃花林。在桃林的尽头是隐蔽世外、不为人知的桃花源。这是晋代陶渊明为人们描绘的世外仙境,也成为千百年来中国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梦中家园。魏晋时代的文人士夫为后人留下了取之不尽的风流意象,竹林之下,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七位名士饮酒纵歌,越名教而任自然。从此,竹林作为士人风骨的象征,永远扎根于中国人的花园,并让百年后的坡仙,发出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感慨。而永和九年于会稽山上的那场宴会,60余位贤士列坐清流两侧,曲水流觞,仰首览宇宙之浩大,俯瞰察大地之万物,更留下王右军传颂千年的墨宝《兰亭集序》。魏晋的风流,远离尘嚣,隐身于深山远水,真正做到了天人合一。


唐宋以来,文人将园林写进诗赋,又将诗意化入园林。善于诗画与音律的王维,一生伴随着唐朝政局的变化而起伏跌落,有出仕,有隐居,有顿教,有漫离。辋川别业是他晚年的归依之所,此地位于繁华都城长安和著名隐遁之地钟南山之间。这个微妙的位置,恰是王维有意为之。白居易诗云:“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辋川别业显然是王维理想的中隐之地,既可品味山水之乐,又不辜负庙堂之志。
宋徽宗营建的艮岳则是一个比蓬莱还要豪奢的神仙宝境,比辋川还要清幽的洞天福地。只可惜徽宗搜罗天下奇石所造的珍奇花园,在1127年被金人所毁,其中的怪石遂散落神州各地,至今尚能一睹风采。当然,不是谁都有机会徜徉于艮岳那样的园林。更多时候,士大夫们相聚于私人的庭园,谈诗论画,畅叙幽情。西园雅集就是宋朝驸马王诜与友人苏轼、苏辙、秦观、米芾、李之仪、晁补之等人的聚会。米芾感慨道,追求名利不知放弃的人,哪里能感受到这等快乐?但其实,很少有士人能够完全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这些看似风雅的聚会,不仅是文人的狂欢,更是同僚的交游。王诜的西园坐落于安远门外的永宁坊,苏舜钦的沧浪亭位于苏州城南。抛弃了自然的山长水远,将目光转向与城市一墙之隔的人造花园,园林从出世走向入世,从郊区移至市井,精彩地步入了尘世间。
明清以来,士大夫迷恋着营池造园,他们以享乐代替克己,追逐着山水之间、眷恋尘世的生活方式。江南私家园林的繁华由此开端。文震亨的香草垞距离祖父文徵明的停云馆仅几步之遥,在这里他写下了著名的治园指南——《长物志》。曾有人问文震亨:“你们文家的家风已经声名远播,诗画也穷尽吴人妙手,园林令人不胜描画,你何必再费笔墨去写这些生活中看似无用的小东西呢?”他回答:“我正是怕苏州人的心、苏州人的手慢慢地变啊。”长物,本乃身外之物,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却是心之必需。苏州城内,一道道围墙,隔出了林泉之心的隽秀世界。当身处庙堂之高的官宦翻云覆雨,墙内总有心处江湖之远的文人浅吟低唱。
从缥缈的仙境到风流的自然,婉转于富丽的皇家宫苑,最终走回了文人的心间。园林在史籍黄页之间撷取的幽野诗意,转化为游廊间、步道上,可游可居的古老中国的思想与文脉。
澹澹士人心
中国文人的园林生活,从“物”与“心”的交谈开始。秉持高洁、寻觅风雅的文人士大夫,于群山与树林相映成辉之处,与泉水石头相伴交友,在园林中建构着自己内心世界的一方净土。闲居其中,观物赏景,体会那一番无价的清风与明月,感悟那一种有情的近水与远山。在一幅幅独居、高卧、渔樵的园林画卷里,士大夫寄托着理想与抱负的热忱,积蓄内心的力量,寻找本心的宁静。
文徵明为吴俦所作的《沧溪图卷》便是这样的意境。画中以水墨浅绛描绘林木苍郁,山峦幽静,居所“沧溪”隐于溪山之中。近处小桥流水,有高士或策杖独行,或静坐扁舟。吴俦,字克兴,原任山东武城县令,辞官后决意归隐老家荆溪之上。因荆溪上通芜湖,下通震泽,林茂水清,有沧寒之色。吴俦自号沧溪居士,并为居室取名“沧溪”。除“沧溪”这一别号所显示出的隐逸趣味外,“水阁式”的江山高隐母题也是隐居文人寄情于山水的生活写照。画中水流潺潺,文徵明以水之清澈比喻吴俦居官清廉。在他的画笔下,辞官隐居的文人以心中的丘壑映照着外界,形成精神与自然的微妙互动,于世俗中见高逸。这样的高隐生活,不仅是地理上的远离尘俗,同时是心灵上的超越境界。
独居高卧的林泉之致虽是文人心之所系,却终究无法脱离仕宦经纶的束缚。于是园林除了提供内省心象的空间,也成为与好友同僚交游的场所。他们在园中赏月对弈、诗酒唱和、书画谴兴,既有“幽赏未已,高谈转清”的才子雅集,也有“衣冠伟然,华发交映”的文官聚会。雅集的源头,远在魏晋竹林之中,七贤长啸清谈;有唐一代,则更多地与园林、政治联系在一起。这片精神居所为士大夫提供了聚会场地,让他们生发于天地之间的心语复归畅叙幽情,用一种私密且开放的方式塑造了城市中可以交游栖居的“野人家”。


壶中有天地
园林,还是一方微缩的世界,如同“壶中天地”,它将林泉丘壑、亭台楼阁安置其中,呈现出微观与宏观的对照,映射着文人微妙的世界观。造园者将园林营造为宛若青山在的自然天地,尽情地畅游在这一方精神净土之中。石、砚、瓶、架,这些手边清供的雅物,为其增添了生活气息;鸟、兽、虫、鱼,这些鲜活灵动的生命,为其补足了动静之宜;梅、兰、竹、菊,这些意蕴悠长的植物,为其附着了人文情怀。在中国古代文人的心中,天、人原应合一,因此有着格物致知的传统,有着赏玩长物的习俗。那些赏石、竹丛、盆栽、珍禽、鱼塘……无一不是园主精神的外化,远而望之得其精神,迫而察之得其清趣。
边寿民的《杂画册》,就是这种“玩物”精神的代表。这套册页不同于前代常见的花鸟题材,反而把目光聚焦在“园中之物”上,用画家的眼睛赋予它们性格和灵魂。案边只合玉瓶种的梅花,自有冰姿傲骨。小圃篱笆中的茄子、豆角,寒酸蔬笋之气形于画,复形于诗,是享钟鼎者无法体会的田园之乐。文人将隐居生活视作一种天然的修行,园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小小的茶壶中,也寄寓着文人的枯肠雪心。这种极其关注生活细节的题材转变,一方面是明清经济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表现,另一方面则是文人园林生活的具象化,展现着他们将一事一物都视作天然之理的心境。


古代文人常常在诗画合一的语境中体味园林之景,也往往将园林之景塑造为一场诗与画的盛宴。晨光熹微之中,五柳先生归园田居,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兰亭清流之上,王逸少携群贤举修禊事,游目骋怀,畅叙幽情;琅琊醉翁亭之间,文忠公与滁人同游,共享山水之乐,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也……中国文人不仅落墨铸就皇皇长文,也以妙笔丹青养成不朽林泉。它们存在于每个中国文人的梦中,是陶潜的桃花源,也是你我的乌托邦。
东晋陶渊明所作的《桃花源记》,描绘了人们理想的家园,不仅成为后世画家热衷描绘的题材,更是文人的精神栖所。俞龄的《桃花源图》绘远山丘壑间溪流淙淙,沿岸桃花林掩映。渔人已弃舟与乡人交谈,所处之地,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一派平和安逸气象。此卷笔墨秀润清雅,树石皴笔勾点,自然灵动。此画虽仅以花青及桃红色渲染,却也营造出春意盎然的桃花源景致。俞龄是杭州人,他笔下的桃花源比起陶潜之武陵,更接近江南山水的柔婉。作为精神家园,桃花源变幻出千万种形象,但归根到底,它所呈现的不过是中国古代文人所渴望的超脱世俗的幽栖生活。
“悠悠烟水,澹澹云山,泛泛鱼舟,闲闲鸥鸟,漏层阴而藏阁,迎先月以登台。”以我观物,内心澄澈,观物识心,自得妙趣。在中国传统美学中,人们习惯于一种对“物”的直觉关照。而在中国古典园林中,文人同样执着于对“物”的意境与造化。园由心造,纸上游园,就让我们在“壶中天地”中营造一方净土;在与经纶世务一墙之隔的地方,觅得“绝似野人家”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