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
2024-09-11言子
1
水面上,那株开一串淡紫色花的水葫芦,也可当作艺术来欣赏。
它可能来自上游乡村的某口水塘某块水田某条小溪,洪水将它带到这片水域,斜卧流水冲刷的河石上,在秋水中孤独绽放。
它无力抗拒洪流,随波逐流。波平浪静的日子不会常在,生命的下一个驿站,它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不管被放逐何处,它都会在秋天绽放,哪怕置身只有一口水的泥坑。
水中央那个戴斗篷的垂钓者,也可以当作艺术来欣赏。
他穿一件白上衣,深蓝裤子绾至大腿,光脚站立流水中,横钓清流。
你可以把他想成姜子牙,也可以把他想成柳宗元,当然,他可能谁都不是,就是一个普通的垂钓者。
钓寂寞,可以来僻静的水岸;钓功名,谁还像姜子牙耐心端坐一条偏僻的小溪边?
同在水岸,垂钓者心态各异。
有的,只想钓一河清流。
2
“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
曹子建离开京城归东藩,走到太阳偏西,至洛水,他要停下来歇歇,缓解一下疲惫、惆怅、郁闷的心情。
曹子建的生命里,应该有一个洛神一样的女人。也许,这个洛神在京城,无法跟他一起去藩地;也许,这个洛神是他虚构的一个理想女性。不管何种原因,她都是水中月,镜中花。
曹子建生命里的洛神,只能与他隔水相望,如西斜日影,转瞬即逝。
我们的生命里,也许都有一个自己的洛神,只能与我们隔水眺望。
黄初四年的洛水,芳草青青,流水汤汤,失意者的心情,从古至今,都一个样。
变化的,是流水,是水岸。
3
曹子建虚构了一个洛神,我面对的这条河流,有可能也是造物主虚构的,说不定哪一天,它就消失了。
这片水域,是洞天闸坝虚构的,没有它,这里也同上游一样瘦弱。
风也来虚构,吹皱这片河水,涟漪荡漾,水波轻流。如果你初来乍到,不了解这条河流的走向,看着被风吹送的流水,会弄错它的流向。
风虚构了水的流向。
我坐在构树下,内心与这片水域一样茫茫。
这片茫茫河水,骗骗我的眼睛,明天再来,也许,我看见的是乱石,是泥沙,是污秽。
茫茫水中央的水葫芦、柳树,是洪水虚构的,它们梦一样出现,梦一样消失。
有个涨水天,洪涛滚滚,我看见水中央一丛柳树,任洪波冲洗。洪水虚构了一丛柳树,风停雨歇,柳树消失。
那么,草木飞禽鱼虫,岸上的楼房汽车,谁虚构出来的?
4
溯源逆流,这条连一只扁舟也载不动的河流,一百年前,水路繁忙。
生意人从安昌镇坐船下绵州,走涪江、嘉陵江抵达重庆,再走长江抵达沿江的一个个城镇。
可以想象,那个年代的安昌河,舟楫穿梭,帆影飘飘,桨声清脆。三江口是个大码头,涪江、芙蓉溪、安昌河上上下下的船只在此停泊。这些,如一个梦境,如今无影无踪。是河流做了一个梦,还是人类做了一个梦?
我游览的这条安昌河,一百年后,也将是个梦境。
也许等不到一百年!
安昌河的模样、风物,以及水岸的漫游者、垂钓者,都成为一个梦境,无影无踪。
如今的安昌河,无风物可观。
很难想象它曾经是一条载动船舟的水路。
5
世界是一个梦工厂,是一个个梦境。
一个梦境出现,另一个梦境消失。
6
记忆里,只坐过一次木船,跟着母亲,从金沙江岸的锅巴溪码头上船,顺水坐到宜宾的合江门。
船不大,船中间有顶,竹席搭的。船黑不溜秋,船舱两边,两条黑不溜秋的高脚长板凳。我和母亲,以及几个下城的人,坐在板凳上,随船在波涛里飘摇。记得当时我有些害怕,又不敢告诉母亲。也记不得自己多大,三岁?四岁?五岁?朦朦胧胧的景象,像一个梦境一样刻进我心里,有时,我搜寻记忆,想寻到更多的细节,徒劳。记忆里,那是我此生唯一坐过的一次老式木船,梦境一样。
那就是一个梦境,儿时的一个梦境,即使发生过,存在过,也在时光里成为梦境。
当我老得无法走动,只能靠回忆度日,忆起我曾经年年月月穿行的安昌河,难道不是一个个梦境?
生命里经历过的爱情、友情,最终,也是一个个梦境罢了。
7
“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独坐芳草地,有时,我真见到了洛神。
8
安闲的水禽,不知道我有时去河岸,是为它们。
我会为了一群野鸭,几只潜水鸟,一只白鹭去河岸。
苏东坡说:春江水暖鸭先知。
苏东坡笔下的鸭是家鸭,家鸭野鸭在春水里游动嬉戏,是一幅美丽的乡村图画。
水禽从不选择闸坝上面的死水栖息,尽管上面水面宽阔,清波荡漾。它们栖息于有流水的河洲,同处一地,其乐融融。野鸭是个大家族,数量远远超过其他水禽,它们占领一片春水,聚集一起享受春天,时而安静,时而喧嚣,时而游弋,时而酣睡。它们的羽衣艳丽,让一条河流生出斑斓。我不知道这群野鸭哪来这么漂亮的羽衣,就像有的鸟儿,不知道它的羽衣为什么五彩斑斓。而我们人类,只能借助外物修饰自己!这群野鸭,时而在上游,时而在下游,隔着洞天闸坝,没见过它们飞翔,也没见过它们从有流水的河洲游进一潭死水。它们穿越钢筋水泥,是从开启的一扇闸门游下去的,还是从空中飞越的?它们栖息春水,栖息秋水,让一条河流有生机,有色彩。
这让我想起一幅画面,多年过去,未被岁月磨灭。
工作第二年回家,正月间,舅舅在我回单位的那天早晨送来十个煮好的咸鸭蛋,他喂养的鸭子生的,舅母泡的。我出门踏上黄泥小路,望见舅舅家的几只鸭子,在他家门口的水田游弋、嬉戏。旭日照耀,白鸭和水田洁净。我听见了鸭子的欢叫,看见它们展开翅膀享受早春,春水在它们的羽翼下荡起涟漪,让我懂得了什么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舅舅舅母和那群鸭子,早已消失,蓄满春水的水田也消失,这幅早春图,溜进我的记忆,像一个梦境。
如今回老家,走到哪里,都不见一块水田!
9
潜水鸟,我们叫它水鸭儿,古人叫它䴙鹈,毛色黯淡,小巧玲珑,机灵而敏捷。
潜水鸟不像野鸭成群结队,它们双双出没,一只消失,另一只在水里打转、呼叫,直到伴侣出现,迎上去,双双游弋,潜入水底,双双浮出水面。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是潜水鸟还是洛神?
两只潜水鸟如洛神一般,展开双翅,凌波滑翔,轻若鸿毛。
潜水鸟欢快的鸣叫,如笛音,从水中央传来,一串串,若有若无,内心寂静方可听见。
人类赋予鸳鸯忠贞的品性,潜水鸟也是不离不弃,只是没有艳丽的羽毛。
潜水鸟体态轻盈,一双小眼睛灵光闪烁。
水里的精灵。
10
白鹭时而单飞,时而双飞,时而三五只齐飞。
河洲觅食的白鹭,大多单飞,流水里有它们清亮的倩影。
翱翔,盘旋,静立,俯冲,啄食,白鹭姿态优雅。
安静的鸟,不常鸣叫。
白鹭独立对岸河洲,彼此对望,烟波里,它不是白鹭,是洛神。
有时,在我家南窗与一只飞翔的白鹭相遇。是不是河洲见过的那只?它由东向西,穿越钢筋水泥丛林,一晃而过。出现于桐子岩池塘的那只白鹭,是不是河洲的那只?河流上空渐飞渐远的白鹭,是不是河洲上的那只?它有一条自己的天路,不像我们,只能在地上爬行。
洛水边的洛神,在曹子建内心,是他爱慕的一个美女,还是一只自由的水鸟?
只能隔着流水相望。
美若天仙,流连忘返,稍纵即逝。
11
老家以前没有白鹭,庄稼人进城打工,无人精心耕种土地,坡地长草长树,田野长草长树,一年四季青青幽幽,引来白鹭栖居。回老家,一路上常看见白鹭出没。家门口的斑竹林,也有白鹭出没,独立竹梢,呆呆的,不知它在想什么。像鸟儿一样栖居,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梦。我在低处眺望,羡慕白鹭可以栖居一枝竹桠,一棵青松。
失眠的夜晚,听见尖细的“哇—哇—哇—”的叫声从夜空传来,越来越近,滑过房顶,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开始不知道是什么鸟儿在黑夜一边飞行,一边鸣叫,后来知道是白鹭。白天,难得听见白鹭的叫声,到哪里它都安安静静的。也许,它不喜欢在喧哗里出声。白鹭的叫声,略带凄厉,老天赋予它一身洁白的羽毛,赋予它亭亭玉立的身姿,不给它一副明亮欢快的嗓音。白鹭的内心,也许不是我们看上去那样明快。大雁的叫声也凄厉,它们飞越天空,一路鸣叫着远去。黄昏中的我,仰头遥望,目送着它们的身影随叫声渐渐远去,隐没于茫茫天宇。它们迁徙的路途,有多遥远?夜路,有多漫长?
划破夜空的白鹭,我在黑洞洞的水泥屋子里听着它凄厉的叫声,茫茫黑夜,一只独行的白鹭,要去哪里?
接连几个晚上,我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听见白鹭鸣叫着一路远去,心与夜空一样茫然。
回到安昌河左岸,夜晚,躺在床上,听白鹭的叫声,划过何家山夜空,不知去向。
何家山常有白鹭出没。何家山的夜色不像老家,白鹭鸣叫着越过黑夜,各种机器声会将它凄厉的叫声湮没。一群白鹭在黑夜鸣叫,恐怕都抵挡不住各种强大的机器声,何况一只白鹭?
上世纪八十年代,何家山北坡,是寂静之地,无汽车无高楼无灯火;现在的何家山,一年比一年明亮、嘈杂,四周无一块净土,白天黑夜,各种机器喧哗,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楼盘遍地开花。一只夜色里鸣叫的白鹭,怎能不被强大的机器湮没!
灯火里,我怀念何家山寂静的夜空,面对茫茫黑夜,我的心如夜色一般沉寂。
12
鸟儿的叫声各不相同,有的明快婉转,有的高亢嘹亮,有的清脆悦耳,有的沉郁悲戚,有的空洞单调。什么样的鸟儿,唱什么样的歌。人类也如此。
白鹭和大雁,它们不会为某种目的改变自己的声音。它们不喜在众生前喧哗。它们的声音属于茫茫天宇,属于茫茫黑夜。声音凄厉,但不空洞。
白鹭和大雁,一生只鸣自己的音,只唱自己的歌。
茫茫天宇在倾听。
13
汪曾祺来川,上峨眉山,于清音阁至洪椿坪的途中看见一种鸟,他在小文里写到这只鸟:“时时飞来一只鸟,在石块上落定,不停地撅起尾巴,撅起,垂下,又撅起……它为什么要这样?鸟黑身白颊,黑得像墨,不叫。我觉得这就是鲁迅小说里写的张飞鸟。”
汪曾祺笔下的这只鸟,应该是鹡鸰。他老人家见到的是只雄鹡鸰吧?雄鹡鸰的毛色比雌鹡鸰黑。
漫游安昌河,见得最多的就是鹡鸰,有成群结队的,有三两只的,有单飞的。飞翔时起起伏伏,边飞边叫,叽叽叽,叽叽叽。民间叫它点水鸟。它们在水面飞行,也在荒坡飞行。落地,如汪老先生写的,“不停地撅起尾巴,撅起,垂下,又撅起……”如此这般反反复复。
汪老先生的小说、随笔,文笔简约、生动,他笔下的这只鹡鸰,三言两语便刻画得栩栩如生。
14
一群鹨鸟穿梭河面,翅翼上的两撇苔色绿斑,在阳光下闪烁,与银波辉映。是河水闪烁,是鹨鸟闪烁,还是阳光闪烁?
阴天,鹨鸟飞翔,翅翼上的两撇绿斑不会闪烁。要借助明亮的光线,鹨鸟的翅膀一张一合,才可目睹它的流光。
太阳天,鹨鸟飞行水上,河流绿光闪烁。
有人把鹨鸟认作岩燕,就像有人把芭茅、箭竹认作芦苇,把野蔷薇认作七里香,把芍药认作牡丹,把骡子认作马。这种事情,发生在我们生活中,并不新鲜。
误会无处不在。
把丑小鸭误认为白天鹅,把狗尾巴草误认为绛珠仙草,把稗子误认为稻子,把甘蔗误认为翠竹……
15
鹨鸟落单,悲戚的叫声撕心裂肺。
这些年,常看见常听见失群的鹨鸟独立树梢悲鸣。它在呼唤同伴?它的一群同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听不见它的呼唤。它们也许不知道少了一只鸟儿。失群的鹨鸟日日悲鸣,独立高高的香樟树梢上,没有同伴看见它的孤单、焦虑、无助。我日日听着,看着,无能为力。
鹨鸟在哪里都是成群结队,一旦失群,失魂落魄,承受不住孤单和寂寞,跟大多数人一样。
我们人类,喜欢独处喜欢寂静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害怕孤独和寂寞,害怕被遗忘,喜欢在人堆里打发时光,寻找存在感,一旦离群,就像落单的鹨鸟一样失魂落魄。
16
此岸去彼岸,鸟儿可以自由来往。
我只能用双脚,过桥去彼岸。
地震那年,在大街上穿行,走到花园南街口,发现有桥可去彼岸,想都没想,过街上了大桥。
那次漫游,如今对于我来说,像一次梦游。
刚下过一场秋雨,到处湿漉漉的,河岸上的荒地裸露着鹅卵石。有人在土丘上开荒,种了蔬菜红苕。亿万年前,四川是个内陆湖,造山运动改变了地貌。如今,河流两岸的荒野山坡,随处可见鹅卵石,它们堆积地下,开垦者一块块刨出,弃置野地,或用来砌墙。地质队的楼房重叠至坡上,楼底的人种花种草,刨出不少鹅卵石,说地下全是石头,挖都挖不动!在坡上转悠,路边地角堆积的鹅卵石,都是种地人刨出来的。我捡过几块,一块像树枝上栖息着一只喜鹊,其余的有山有兔有鹅有熊,我把它们放进客厅,当奇石欣赏。
我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看着黑土地上裸露的鹅卵石,沿着一条潮湿的水泥路向前。路上无人,右边几座新楼房,左边满目荒凉。走到一块宽阔的平地,整齐的地震棚矗立。左拐,沿机耕道去了地震棚。躲避地震的人早已离开,一排排平房空荡荡,两个男人在忙碌,将拆下的海蓝玻钢瓦装上一辆卡车。看得出,这块空地,以前是田野。踩着泥水回到水泥路上,继续向前,走了一截,水泥路消失。我踩着坑坑洼洼积着雨水的泥巴路,一路向前。时而行走山脚,时而行走河畔,一路荒凉,一路残败。这里的人还住在老屋里,已经没有人种植庄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城市谋生。我在荒凉里走着,经过一片农房,一条小路,沿着河岸延伸。这片住家户,不知在此居住了多少年多少代,有座古老的石牌坊立在房子边。我上去看了看,回到路上,沿着河畔的小路,继续前行。
流水迎面而来,天空灰蒙蒙,大地灰蒙蒙,我心,灰蒙蒙。
17
此刻追忆,真如一场梦境。
逆水而行,朝前朝前,再没有遇到一个人。
满目荒凉。
走着走着,遇见一棚户,棚子搭在河岸上,四周种了蔬菜。也许,是个外来户,暂时在此栖身,也许,只在此种点蔬菜。繁华大桥那边的新楼房,大多是外来者购置,山丘上的蔬菜庄稼,也是他们种植的。棚里无人,我在路边坐下,没有人出现。
一路朝前,沿小径,跨水塘荒野,过残破的空屋。我在荒草丛臭水沟里穿行,草丛里的田野,荒无人迹。
前方青山耸立,可望而不可即的边堆山。
一座石牌坊出现,雄奇,伟岸,精雕细琢。
我流连牌坊下,看浮雕上的文字人物花草飞禽走兽。
一边流连一边感叹,连一座牌坊都不放过。房地产占领了这片土地,高楼大厦正在牌坊四周打造,堆积的新土弃置牌坊周围,几幢顶天立地的大楼已经完工。我看了看四周的工地,这片小区离完工还早,牌坊将被楼房包围。
我走的是条古蜀道,上通秦地下接成都的金牛道,一条荒废多年的古道。这座器宇轩昂、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三门四柱五楼牌的石牌坊,立在石桥铺的古蜀道上,残破的古道至此,被现代建筑截断。
我走过的水泥路机耕道,也是古蜀道,已被时间改变。
18
这座古蜀道上气势磅礴的石牌坊,不是贞女烈妇牌坊,是为男人立的孝义牌坊。
吴绍典,字慎五,晚年号涪上农人。二十九岁时妻子去世,独自抚养三个儿子。光绪四年(1878年),官至户部郎中、福建巡道的次子吴锡庆,经朝廷批准,为父吴绍典建了这座孝义坊。
吴绍典的孙子吴朝品,绵州文化名人,在芙蓉溪芙蓉桥畔留下一座李杜祠。
李杜祠,曾给予我清凉、宁静。
下岗,去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写手,常偷空去李杜祠,让清幽的树荫慰藉我的灵魂。
炎日,中午,园子里空无一人,我坐在问鱼舫外的岩石上,看阳光照耀树梢,看蝴蝶在岩壁上翩跹,看青瓦脊在天空下沉思。盘桓一阵,返回,灵魂又进入喧嚣。那座古朴小巧的园子,我在茫茫人海奔波时,它如清水一样,洗涤着我心上的尘埃。
地震后,李杜祠重修,面积至少扩大了一倍,房子比以前多了,宽敞,簇新,气派,我去过一次,不想再去。
照壁还在,“巴西第一胜景”还在,仙圣堂还在,问鱼舫还在,但,不似从前的园子。
宽大园子里,无一棵树木,问鱼舫边曾经野生草木覆盖的崖壁,如今取而代之的是高楼。
我在簇新的园子里转悠,怎么也找不回从前的感觉,虽静,不幽。
一座古老的园子,有它特有的气息,李杜祠的气息,是岁月滋生的,气息不存,园子空洞。
19
二〇一六年秋天,我穿过大街踏上安昌河堤,过繁华大桥,去石桥铺寻找吴绍典的牌坊。
想起地震的那个冬天,一个人在空旷的荒野乱走,寒寂里沿古道遇孝义坊,尤其是河畔残存的一截古道,每次想起,内心静美。
石桥铺,已经不是当年我闯进去那样,它如今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灯火通明,不再是空无一人的乡村。
这片新开发的城区,主干道飞云大道成为交通要道,下去成都、德阳、绵竹,上往安县、北川、茂县。我多次坐在车上经过这片新城区,来来往往,找不到当年的痕迹。我挂念着那座古道上的石牌坊,不知怎样了,它还立在那里吗?
沿河堤上繁华大桥,当年下桥左拐,是一条水泥路,顺着这条路前行,是机耕道,是残留的金牛道,我在被截断的金牛道上与吴绍典牌坊相遇。如今这条路不复存在,桥下,小区威严,无通道。我沿着飞云大道一路向前,一片茫然,完全搞不清石牌坊的方位。我的记忆,被街道、公路、小区磨灭。这种磨灭,这些年,在我的生活里时常发生,记忆里的地形地貌物象,不是消失,就是面目全非。有的隔上一阵再去,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新城区磨灭着我的记忆,不知道石牌坊是否还在。问了两个卖甘蔗的,不知道。向前,又问了一个老头,还是不知道。向前,再问了一个中年女人,她说,就在前面,一直走,左拐,就看得见。
向前,过斑马线,向前,到岔路口,左拐,望见了记忆里的石牌坊。
它立在小区大门口,周围是楼房、街道。
这座古蜀道上的孝义坊,当年,应该是乡野上的最高建筑物,而今,埋没在现代建筑里,繁华里偷生,虽说被立为重点保护文物,砌了围栏,但已经没有农耕社会的气息。
四周的建筑,耸入云天,层层叠叠,精雕细琢的孝义坊,怎么看,都与这个新城区格格不入。
似一个不合时宜者,融不进庞大、喧嚣的现代城市。
20
每个人的记忆都可能被时间磨灭,只能从文学典籍里去寻找。
从记忆深处打捞。
杜甫的诗歌,给我们留下了当年成都西郊的乡村景象,留下了当年绵州东津渡的景象,我得以从他的诗歌里眺望一千多年前的蜀地。
眺望农耕社会的灯火。
21
我的头上笼罩着一块灰云。
跌跌撞撞穿行红尘,下河堤,沿草径逆河而行,野生草木将我头上的灰云驱散。很多时候,是为了驱散头上的灰云来河岸走走,走着走着,云开雾散,神清气爽,眼前越来越开阔。
浑浊与寂静,一堤之隔。
一丛芭茅花,一朵野棉花,一只未见过的飞鸟,一对叶子上交媾的昆虫,给予我意想不到的惊喜,没想到会与它们相遇,就像与梦中的情人相遇。
灰云飘散,跟随我的,是一路清风,一路苍绿,我把它们带回幽居,与我同呼吸,共患难。
过些日子,头上又是一块灰云,不知道它从哪里飘来,罩在头顶,让我看不见星星和月亮,看不见天空和太阳。也许是从河岸飘来的,我甩进流水的那块灰云,它又回来了,我顶着,走过浑浊,又将它甩进流水。
一年四季,就这样反反复复,顶着灰云出门,带着清风回家。
反反复复。
是野草闲花拯救了我?是写作拯救了我?是阅读拯救了我?没有这些,我头上的灰云也许越积越多,也许会乌云滚滚。
22
会与哪种植物相遇?会与哪种飞禽相遇?踏上弯弯曲曲的草径,都是未知数,它们是天外来客,什么时候出现在这片野生河岸,遇见了才知晓。
我在二〇一五年九月二十日遇见了那对七星瓢虫。
飞云石大桥旁边,下河堤,在草径上走着走着,看见一对七星瓢虫在一张宽大的藤叶上交媾。天作屋,地作床,葱茏的藤叶是它们的婚床。俯身细看,发现藤蔓上不止一对,好多对瓢虫在藤蔓上交媾,好多只瓢虫在藤蔓上爬行。交媾的瓢虫,风吹草动,不受干扰,身体紧密相连,上面一只应该是雄的,下面一只应该是雌的。雄的不及雌的肥胖,色彩比雌的鲜艳,淡红;雌的色彩较暗淡,淡青色。雄瓢虫趴在雌瓢虫的尾部不停摇动,身下的一张绿叶瑟瑟颤动。爬行的瓢虫孤孤单单,藤蔓上穿来穿去,找寻着自己的伴侣,一旦有缘,不再分离。这个秋天,这株藤蔓也许是瓢虫的大千世界,它们来这里寻找伴侣,延续后代。对于瓢虫来说,这株莽莽苍苍的藤蔓,是一间空旷的屋子,枝枝叶叶,是一条条金光大道,来往自由。
不爱一草一木,很难发现自然界这群小小的生命,很难发现这华丽又卑微的家族,它们躲进草丛,过着自己的日子。
这株看上去寂静的藤蔓,一点也不寂静。
23
我在桐子岩黄土路上遇见过一对蝴蝶,在一棵灰灰菜上交媾。一对黑蛱蝶,青冈林是它们的屋顶,灰灰菜是它们的婚床。
那株灰灰菜,看似寂静,正在经历一场大风大浪。
24
飞云大桥,有人叫它飞来石大桥,我看见河里,矗立着一坨礁石,小岛一样,长满野草。这坨癞癞疤疤的礁石,天上掉下来的?河里长出来的?大家叫它飞来石。它矗立河流不知多少年了,风吹浪打,稳如泰山,洪水滔滔,安然无恙。这坨礁石,暴露出呲牙咧嘴的鹅卵石,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像是鹅卵石组成的。由此可知,这里曾经是汪洋大海,沧海变桑田,有了山脉,农田,河流。山脉上排列着楼房,农田打造为城市,如果河里可以建造房子,恐怕现在也是高楼林立。
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游览安昌河,在桥上看见一轮红月亮默默升起,它如我一样,孤独地面对黑夜,面对这个世界。我站立桥心眺望,看着它艰难、坚定地爬出夜色,越升越高。
那时,安昌河右岸一片蛮荒,吃罢晚饭,我从左岸过桥到右岸,逆河,独自在蛮荒地带穿行,黄昏至夜幕,跨上飞云大桥,望见了天边的红月亮。
犹如一个梦境,寂静的黯淡的梦境,红月亮还在,梦境不在。
安昌河右岸,早已不是蛮荒地带,灯火辉煌,车来人往,桥上遇见红月亮,红月亮也不再寂静。
言子,本名向燕,生于四川宜宾,籍贯云南永善。发表诗歌、小说、散文、随笔两百万余字。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天涯》《滇池》《作品》《红岩》《黄河文学》《广州文艺》《山花》《天津文学》《大益文学》等刊。曾获多种文学奖项。作品被收入选刊、选本、年鉴、中学课外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