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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泰和,过文学年

2024-09-11田宁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3期

魏琦在路边招手。她先一步到达这里。大巴车速慢下来,停到路边的一棵古樟下,驿友们纷纷下车,眼睛扫向眼前这片阔大的滩涂,或仰头看头顶樟树屈曲的巨大枝干。从入住的蜀口洲生态岛到这里,大约两小时车程,有人早已不能忍受。这是2024年1月27日,第六届《星火》文学年的第二天。前一天,来自全省各地的《星火》驿站驿友八十余人会聚泰和蜀口洲,今天一早乘坐大巴,翻越一道道林木茂密积雪犹存的山岭和一座座村庄,来到名叫八六河的这段牛吼河边。冷冽的空气里混着草木蔬菜香和鲜牛粪的味道,水声哗哗。驿友多数久居城市,对迎面扑来的混杂气息难免有一刻的惊诧,但随即生出终于置身草野的确实感。文学年和香樟笔会、稻田写诗、发现家园等驿站其他活动一样,逐好生态而居,过文学年,本就是一场从深陷的生活里暂时抽身,奔赴山林草泽的梦之旅。

而泰和生态正好。忘记是哪一年,从赣南去往赣中峡江,绕道兴国走南韶高速。南方多丘陵,一连穿过四五条隧道后,车从兴国进入泰和地界。空气像是忽然变得湿润,之前只长茅草和零星矮松的群山,忽然就绿意葱茏。我握着方向盘,精神顿时一振。

雪后的泥土松软泥泞,一脚踩下,满鞋是泥。一段步行之后,进入这片滩涂。滩涂周围是山,牛吼河从一片山中来,流向另一片山,河水在这里拐弯,冲出这片滩涂。一条河在水流湍急时能发出如牛的吼声,想必声势浩大。但这时的牛吼河秀丽温婉,河水在冬日里波光清冷。滩涂上有牛,大小十来头,无人看管。它们不吼,正悠闲地啃草。当举着《星火》旗背着《星火》包的这群人列队走过,所有的牛都忽然呆立不动,睁着眼睛看着这群陌生人。站在河滩四望,满眼是丰富的植被,绿叶的落叶的,阔叶的针叶的,堆积如云的独立不群的,枝枝向上的枝叶低垂的,高的乔木矮的荆棘,层层叠叠。远山横在牛吼河望处尽头,驿友们散落在河滩上。他们有多久没亲近一条河,一块河边的草滩,一群草滩上的牛?有人在河边找到一块疑似扔在童年的卵石,尖叫起来。

离开牛吼河,驿友前往赣江边的麻洲。麻洲也称金滩古林,据传有八百余年历史,旁边村庄的读书人科举得中进士,就在这里种下一棵樟树,年深日久积木成林,哪怕世事更迭如潮汐涨落,樟林却一直蓬勃蓊郁,成为眼前古木参天的样子。这样看来,这片樟林也是一片读书林。古人比我们更明白,树比人活得长久,一个人的声名功业再烜赫,也有烟消云散那一刻,但树会带着一个人的掌温长久活下去。一本书或一份刊物,也有理由比单个的人活得长久,有更绵长的存活的历史,被更多人接纳,并传递给更多人。走在林中,忽然想起资溪法水上傅村也有一片读书人种下的林子,见证过一群身穿《星火》文青服的人,在蓄水的稻田里弯下腰身,用脚写下诗句。多年以后,那片林子是否也会成为某个隐喻?驿友们在古樟林里穿行,会合,挥手致意,漫步,和某棵树交谈。驿旗的红和《星火》包的黄,与古樟林树顶辉煌的五彩和边上赣江的深绿辉映。几名驿友坐在一棵横卧的老树上晃动双脚,唱一首关于明天的歌,他们没有忧虑的样子,像是回忆起自己曾经的青春并沉入其中。有人举起相机拍下这一幕。

一些树上挂着一块醒目的牌子,标识树名、习性与树龄,也指示用途:樟树“可提炼樟脑和樟油,木材坚硬美观,宜制作家具,雕刻工艺品”;山胡椒“全身都是宝,根部都可采掘使用,果实和种子可提取精油,榨取工业用油,医用价值很高”;槐树“可烹调食用,也可作中药或染料,叶和根皮有清热解毒作用,可治疗疮毒,木材供建筑用,种仁含淀粉,可供酿酒或作糊料饲料”。一棵活了五百年或两百年的树,面对人类中心主义或实用主义的执拗,大概只能笑一笑。树有什么作用?它能不能像庄子那棵大樗,树立在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枝叶招摇只为呼应风雨和流云,让人作为超越功利的陪伴者,无为其侧寝卧其下,像眼前这群人一样?

回到蜀口洲已是傍晚。欧阳宗祠崇德堂边上的厨房在余干驿友刘三明的操持下早已灶火熊熊,文学年的年夜饭已经开做,蒸笼上的腾腾热气与年夜饭各式菜肴的滋味一道从厨房窗口翻涌而出,缭绕在宗祠、古戏台、回廊、探花解元台和进士书院的雕梁画栋与青砖卵石的古色古香里。来自全省各地的美食,能上桌的已上桌,需要动手做的,则有驿友轮换着进入厨房系上围裙,抡起锅铲在大锅里翻炒。宗祠里隔着天井前后摆开九张圆桌,已经摆在桌上的有全南的烫皮、陕西的龙须酥、兴国的红薯干、遂川的草林豆饼、南康的畲乡土饼、宜春的温汤佬皮蛋、上饶的三粉粿和蛋卷、武宁的芝麻糖片、临川的菜梗、泰和的沃柑、井冈山的南瓜酥等小吃,驿友们围坐桌边挑拣小吃入口,或抬头打量贴挂在宗祠两侧墙上的欧阳氏明清两朝出的二十一名进士纱帽官服的画像与他们的生平德行以及为官履历,不免暗想宗祠门口“天下欧阳无二氏,翰林文学第一家”的对联的确不是诞语。

一个村庄同一姓氏,三百六十年间二十一人得中进士,还有更多的举人,科举之盛放在全国也不多见。为什么是蜀江村欧阳氏?有人作了探究,归因于儒学观念深入人心,数百年间科举制度盛行,家族基因里的为官观念,名师执教出高徒,以学立身读书刻苦,甚至还因为祖坟选了风水宝地,等等。当然,这些可能都是理由,在一代又一代蜀江村人那里,也都说得通。一天后我站在蜀口洲头,看见蜀江从身边流出汇入滔滔赣江,一艘货船正划开阔大的江面向北驶去,身后是推开的波浪,前方是渺远的天际。我突然想象某个蜀江村人,当他乘坐一艘船同样扬帆北去,船头的风迎面吹来,他的衣袂在风中翻卷,江岸的芦苇与翩飞的沙鸥,会同未知的世界一道尽入眼底,他心里原先圈定的世界是否会砉然瓦解,而另一个自己开始升腾?

天井边摆开另一张圆桌,桌上铺开数条裁剪好的红纸,桌边是围观的驿友,驿站的书法家南康燎原驿驿友黎业东正提笔书写驿友撰写的两副对联。一副是,星火搭桥,文学薪传春作证;情怀接力,书香墨继岛为媒。另一副是,蜀口洲迎赣鄱客,星火人过文学年。对联不求雅驯,但求应景。暮色从天井上方涌进来,几名驿友在立柱间悬挂红色的灯笼。黎业东写完最后一字,吐气搁笔,围观的驿友喝一声好。天岩和继亮搬来梯子,将两副对联分别张贴到宗祠入口处“朝天八龙”与“进士”两块匾额下。古旧的宗祠张灯结彩,文学年更有了旧历大年的样子。

上菜了,几名驿友手捧托盘鱼贯而入,将下厨的驿友亲手烹制的菜送到每张桌上,当泰和本地的乌鸡汤与特色鹅颈、余干的辣椒炒肉、南康的状元荷包肉、弋阳的年糕、兴国的梅菜扣肉和鱼丝、安福的冬笋炒肉、上高的大蒜炒香肠、井冈山的香煎粉蒸肉等主菜纷纷隆重登场,驿友们分桌而坐,手持筷子跃跃欲动,只等年夜饭开席;而当章贡驿火炬手钟逸在宗祠门口点燃爆竹,连绵的巨响在蜀口洲的夜空长时间回荡,文学年开始进入最欢乐的时段。同坐一桌的驿友互相致意,邻桌的驿友互致祝福。人们纷纷起身,捧杯在桌与桌之间穿行,向熟悉的陌生的驿友致以文学年的新春问候。等十多天后,旧历大年真正到来,他们回想起泰和蜀口洲的这个文学年,也许会恍然惊觉,自己的确曾在某一时刻有过多数人不曾有的“多出来的一生”。

人们把烟花搬上宗祠前面的探花解元台,烟花腾空,台下的人仰面惊呼。烟花在夜空爆裂的一瞬,火光照亮不同的一张张脸。更多驿友上到台上,点燃手里的仙女棒,烟花在他们手里哧哧燃烧,在台上围成一圈不断转圈的他们,开心得像一群孩子。

又是篝火。当然,必须有篝火。不用细数篝火多少次燃起。篝火已是《星火》驿站活动的灵魂。如果篝火燃起之前每个《星火》人面对天地山川草木人烟构成的灿烂文理,还是如星星般散落的个体,当篝火燃起,《星火》人围坐一圈,面对火光也面对火光照亮的自己,夜空下的《星火》人则已聚成一团火。

在篝火文艺沙龙主持人熊昱、夜叶、天岩简单的开场白之后,安福驿驿长简小娟带领驿友为篝火添柴。不久之前,安福驿促成《星火》编辑部与安福县卫健系统联手创建《星火》微光读书角,让一份纯文学刊物在可见的将来遍布安福的城乡卫生医疗机构,文学跨入之前从未涉及的领域,文学刊物的服务手臂延伸至更远的地方。医学医治肉身,文学治愈心灵。每讲及此,简小娟都难抑激动,为人生还有激情可与一群人共同燃烧,去突破圈层,挑战之前的不可能,证明生命依旧存在诸多可能性。安福驿之后,永新驿驿长汪雪英带领一群年轻的驿友祝福所有人新年快乐。汪雪英无疑是快乐的,她在乡间种植水稻红薯和其他庄稼,同时写诗歌散文,是真正在稻田写诗的人。此后各驿站驿友次第上前,为篝火添上从各自驿站带来的木柴,在篝火的暖光里,有人讲述一段驿站故事,在故事里重温某一刻的感动;有人回顾《星火》给自己带来的第一束光,并在对光的追逐中,最终自己成为光。有人在手风琴的伴奏下唱歌,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有人读诗,读自己的诗,读《陌生人,让我们一起过个年吧》。有人即兴创作,与驿友联动;有人说愿景,畅想更文艺的生活。有人多次参加《星火》驿站活动,依然觉得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有人第一次参加活动,庆幸自己像一滴水汇入江河。腼腆的人感受到表达的热烈,终于鼓起勇气向一团火表白;最沉稳的参与者被此起彼伏的热烈感染,想到曾经一起走过的路,突然生出离别的伤感。

篝火夜谈,在这里,袒露心声的言辞是唯一的主角,《星火》则是明亮的线索。言辞像飞舞的蝴蝶,所有热烈的内敛的、深情的直白的、巧妙的朴拙的、成熟的稚嫩的、绵长的简短的、诙谐的庄重的、闪光的暗淡的词语,都被倾听者一一捕捉。在这里,言辞也像溪流,各有源头与途径,最终汇成宽广的词语之河。据说孤独的人经历过篝火夜谈,都不再孤独;曾经浮躁的内心经历过篝火夜谈,都褪去浮华与功利,还原成一颗本来的赤子之心。

在诉说与倾听的双向奔赴中,不觉又到深夜,所有人手里的柴都已添完,一盆篝火燃烧将尽,炭火在夜风里忽明忽暗。围成一圈的人聚得更拢,章贡驿驿友毛爱民拉起手风琴,所有人挥动手里的光,再一次唱起《明天会更好》。当手风琴拉长最后一个音符,夜谈结束,人们陆续散去,钟逸留下来,守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文学年进入第三天,一场奇妙的颁奖仪式(本质是编辑部表彰驿站先进集体和个人)在蜀口洲头举行。现场无需布景,接纳蜀江北流的赣江是天然的巨大背景;无需红毯,环岛的红色塑胶路面延伸到这里;也无需配乐,手风琴随时切题的伴奏,赣江的涛声,风吹古樟树叶间细密的私语,混成最好的背景音乐。一起过文学年的全体驿友组成盛大的观礼团。表彰名单高度保密,尽管观礼者心中对谁将获奖各有答案,但在颁奖嘉宾念出名字之前,获奖者对自己即将获奖仍一无所知。获奖名单是一串闪亮的名字。

有必要重温一遍名单和饱含才华与激情的授奖辞。

最美驿长:简小娟

授奖辞:

《星火》安福驿一年来裂变式增长与爆发,就像火点旺了更多的火,爱唤醒了更深的爱。

安福驿的不断壮大,是真正能福泽读者的成功。42个《星火》读书角的创建,是安福驿走进安福卫健系统的一小步,却是文学破圈迈出的一大步。

作为安福驿驿长,你的表白总是那么谨慎,你的努力却如此坚韧并不断给人惊喜,你或许无意争先,却被举轻若重的责任心一路追赶,一不留神奔跑成穿越四季的领头羊。

鉴于安福驿在2023年驿站建设中一骑绝尘的惊艳表现,鉴于你无私无悔无愧于心的真诚奉献,鉴于你在荣誉面前如履薄冰的谦逊品格,江西省文联《星火》编辑部特授予你2023年度《星火》驿站最美驿长称号!

最美驿站:安福驿 永新驿 信丰驿 奉新驿 燎原驿 宜春文艺驿 都昌驿 余干驿 广信驿 浮梁驿 黄金驿

授奖辞:

鉴于安福驿、永新驿、信丰驿、奉新驿、燎原驿、宜春文艺驿、都昌驿、余干驿、广信驿、浮梁驿、黄金驿在2023年驿站建设中的惊艳表现,江西省文联《星火》编辑部特授予以上读者驿站2023年度最美《星火》驿站称号!

最美火炬手:王艳金 钟逸

授奖辞:

鉴于王艳金长期以稳定的热情和高效的行动助力《星火》驿站建设和品牌宣传,钟逸在《星火》品牌活动中的默默奉献和稳定表现,江西省文联《星火》编辑部特授予你们2023年度《星火》驿站最美火炬手称号!

最美朗读者:熊昱

授奖辞:

鉴于你长期以迷人的声线助力《星火》作品的传播,江西省文联《星火》编辑部特授予你2023年度《星火》驿站最美朗读者称号!

最美评刊员:黎业东

授奖辞:

鉴于你长期稳定热心地评论推介《星火》作品,江西省文联《星火》编辑部特授予你2023年度《星火》驿站最美评刊员称号!

最美志愿作家:戴姗 江锦灵 帅美华 赖韵如 天岩 洪秋香 汪雪英 简小娟

授奖辞:

鉴于你们一年来以饱满的热情和务实的行动投身“作家教你写作”文艺志愿服务活动,江西省文联《星火》编辑部特授予你们2023年度最美志愿作家称号!

《星火》驿站成立近六年,才迎来一场郑重其事的确认与表彰。奖品是《星火》灵感本、《原浆散文精选集》和观礼团的欢呼。获奖者的激动与紧张,在颤抖的获奖感言中表露无余。他们像重回学生时代,领受一份精神认可多于物质鼓舞的奖励。最美评刊员黎业东说,这些年和《星火》在一起,心里一直燃着一团火,但这个荣誉还是太突然。三次上台的简小娟说的是,火点燃了更多的火,作为一名草根作家,和《星火》在一起,你无法预料事情将怎么发展,会遇见什么样的人,这正是成为《星火》人最迷人的部分。颁奖礼进行到中途,江边下起了小雨。颁奖礼在雨中继续进行。

《星火》文学年和《星火》驿站的其他活动一样,一旦启动,会自行运转,不同的人各司其职并形成合力,于是活动顺利推进,哪怕偶有突发情况,最终也能圆满。因此前期投入精力组织安排文学年各项事宜的泰和驿驿长魏琦,在文学年三天的大部分时候,都不像身负重任的样子,而是两手插兜混在背着《星火》包的驿友群里,静观多于来回奔走。

她好像也一直都是这样,在陌生的人群里多数时候不声不响,哪怕出声,说出的也不是惊人之语。我曾经多次将她和另一位寡言的驿长混淆。她曾经不声不响满世界游走,几乎走遍了全中国,到过三十多个国家,足迹遍布亚洲欧洲非洲和澳洲。就剩美洲没去了,实在是有点远。她语言平静,语气并不显得多么遗憾。去的最远的地方,是非洲北部的摩洛哥,还是西欧的比利时,搞不太清了。语言不通怎么办?现在手机都有翻译软件,很方便,再说还有简单的手势啊。她说这些的时候,同样语言平静。她说家里墙上挂了一幅世界地图,没事的时候就对着地图呆看,身未动,但心已远。

文学年后接着就是春节。大年初一,当驿友们在微信群互致新年问候时,魏琦已经背着《星火》包,独自出现在与广西东兴一河之隔的越南芒街。她开着一辆车,两天后到了德天跨国大瀑布,再过一天,则到了一处名叫风子荡的天坑。每到一处,她都拍来打卡照发在微信群里。我看见其中一张打卡照,她背着《星火》包,站在天坑底部一块石头上,背对镜头伸出双手,指向头顶的天坑入口,有光从那里照进来。

她说这是她旅行生涯里最特别的一次。第一次速降到天坑底部。天坑里有阳光照进的地方有植物生长,而光照不到的地方,则是真正的暗无天日。她顺着一条干涸的地下河,徒步一小时,才从另一个出口出来。魏琦说,当在不见丝毫光亮的地下河摸索行进时,像走在另一个世界。我想说的是,当她背着《星火》包一次又一次在世界游走,是不是也一次又一次走在另一个世界?

一个从我们置身的世界里多出来的另一个世界。

田宁,江西上犹人。作品见于《星火》《滇池》《湖南文学》等刊。获谷雨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梁斌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