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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文学史观下百鸟衣故事的体裁诗学解读

2024-09-03祝赫

中国故事 2024年8期

【导读】中国民间故事具有深厚的诗性品格和悠远的诗学传统,故事诗学研究是建构中国民间文艺学的重要维度。“百鸟衣”是一种历史悠久、影响深远的民间故事类型,广泛流传于中华多个地区。新中国成立后,壮族诗人韦其麟以家乡民间故事《百鸟衣》为蓝本创作了同名叙事长诗。20世纪末,“百鸟衣”再度转型为戏剧影视文学,以歌舞剧、电影、动画片等娱乐大众的文学形式在新时代焕发生机。经历过“民间文学-作家文学-戏剧影视文学”的体裁转化,百鸟衣故事不仅以文学形式的身份存在于传统与现代之间,也成为蕴含着潜在历史含义的物质实体,反映着艺术家对于生活、文化的思考与理解。

一、问题缘起

2020年民间文艺家刘守华提出“走进故事诗学”的学科展望,“故事诗学”理论意在扩展狭义的民间故事概念,将神话、传说、故事、作家改写的民间故事统筹为中国经典大故事集合,是对二十世纪末钟敬文“大文学理论观”的继承。从已有成果来看,学者们一方面积极丰富故事诗学的案例研究,以中国传统诗学、巴赫金的故事诗学、普罗普的故事诗学为理论依据的研究对中国民间文学作品进行阐释;另一方面持续开拓理论层面的专题研究,从历史依据、学科语境、实践路径等范畴论证“故事诗学”发生的可能性与必然性。这些研究为故事诗学学科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实践与理论基础,使其成为中国故事学以及民间文艺学研究的新兴方向。中国民间故事作为民间文化资源的宝库和反映人民普遍情感的文学媒介,收录了大量具有诗学价值的故事文本,百鸟衣型故事就是其中一类。

截至今日,针对百鸟衣故事的研究已开展近60年,研究内容由最初的泛概念化评论转向以民间文艺学和以中国少数民族作家文学为视角的专题研究。当前研究主要立足于文本形式分析,对于民间故事的考证以及作家创作的文化史源流探究则相对匮乏。百鸟衣故事作为涵盖了民间文学、作家文学、戏剧影视文学三种体裁的文本载体,体裁的转化赋予故事接续不断的历史叙事系统,隐藏着复杂的文化符号,具有极高的诗学研究价值。基于百鸟衣故事在线性史观上的体裁转化构成故事诗学对话的前提,本文提出“百鸟衣故事的故事诗学”这一命题,以期在故事诗学的视域下践行刘守华的大故事理论观,实现对中国经典故事诗学意义的挖掘与探索。

二、百鸟衣故事的体裁诗学语境

体裁是文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巴赫金指出“诗学恰恰应从体裁出发”,认为体裁的发展问题是文学史的根本问题。以体裁诗学为观照,可以发现百鸟衣故事的体裁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一是原始氏族社会与封建社会阶段的民间文学;二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作家文学;三是20世纪末至今的戏剧影视文学。

(一)原始社会与封建社会:民间文学《百鸟衣》

“百鸟衣”是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重要的一类,丁乃通的《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将百鸟衣故事列为AT465A1型,基本情节为:农民妻子因美貌被国王强征入宫,妻子离开前嘱咐丈夫制作百鸟衣,丈夫用百鸟衣换得龙袍,夺回妻子并成为新国王。古代先民在长期生产生活的积累中创作出数量繁多、影响深远的民间故事《百鸟衣》,广泛流传于中华多个地区,形成了故事基干大体相同,母题结构存在差异的各类异文。笔者搜集到的百鸟衣异文共有33篇,分布于广西、江苏等14个行政区。

以各地异文的母题形态特征为参照,可以将《百鸟衣》异文分化为汉族百鸟衣故事圈(汉族亚型)和少数民族故事圈中的动物化人亚型、传统民俗亚型。采用故事形态分析方法,对中国百鸟衣故事圈与故事层进行解构归类,可以根据其故事结构分解为5个情节片段:

I.由于A原因,男主人公与女主人公相遇;

II.由于B原因,女主人公被国王强征入宫;

III.女主人公临行前嘱咐男主人公制作百鸟衣;

IV.以C为借口,男主人公进入皇宫,用百鸟衣交换龙袍;

V.国王以D为结局,两主角以E为结局。

综合以上母题链所述,可知百鸟衣故事有一个常量母题(女主人公临行前嘱咐男主人公制作百鸟衣),用希腊字母α表示;变量母题有五个,以阿拉伯数字来排序,可得到以下关键词序列:

A. 主人公相遇起因

1. 动物/事物化人,与农夫相爱(11. 公鸡化人12. 黄鸟化人……)

2. 匠人与雇主千金一见钟情(21. 木匠与员外千金22. 杂工与富家女……)

3. 农夫解决岳丈难题(31. 解救出狱32. 解决官司33. 解答疑难问题)

4.农夫得到小姐芳心(41. 用宝物42. 用才艺43. 用救命恩情)

B. 女主人公被掠走原因

1. 画像被风吹跑,国王捡到

2. 聪慧美貌超过凡人,被官员献给国王

C. 男主人公进宫借口

1. 卖菜(11. 卖丈二高韭菜12. 卖长葱13. 卖黄豆芽)

2. 卖艺(21. 穿百鸟衣跳舞22. 演奏乐器)

3. 献百鸟衣

D. 国王结局

1. 穿上百鸟衣变成妖怪后被驱逐(11. 变成山鸡12. 变成猫头鹰)

2. 被穿上龙袍的男主人公命令守卫杀死

3. 被仙女杀死

E. 主人公结局

1. 男主人公成为新国王,女主人公成为王后

2. 男女主人公离开王宫,幸福归家

以《百鸟衣》异文所属的地域范围、族群关系为分类标准,可以对其故事圈及亚型进行再划分。汉族亚型代码序列为:A2(或A3或A4)+B1+α+C1+D2+E1;动物化人亚型代码序列为:A1+B2+α+C3+D1(或D3)+E2;传统民俗亚型代码序列为:A4+B1+α+C2+D2+E1(或E2)。壮族《百鸟衣》是动物化人亚型的典例,它的母题序列是A1+B2+α+C3+D1+E2。

(二)新中国建立初期:作家文学《百鸟衣》

1939年,由延安文艺界发起的以“民间形式”为基础创造“民族形式”的文艺运动席卷了整个文化界,民间形式成了民族心理认同和革命动员的重要艺术形式,与文艺“中国化”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章程》的指导下,部分少数民族作家以民众间普遍存在的社会心理为灵感,并结合客观实际对民间文艺形式进行了“再创作”。

1955年,壮族作家韦其麟响应国家“在搜集、整理民间文艺基础上加工改进,使之成为新文艺”的号召,以家乡广西横县的古老故事《百鸟衣》为蓝本,在民间故事的基础上加以删改,创作了同名叙事长诗。同年六月,《百鸟衣》在《长江文艺》发表,一时在文坛引发热议。叙事诗《百鸟衣》是一次将民间文学转化为作家文学的成功实践,它的问世证明了“吸收民间形式,创造新文艺”的创作机制的可行性。

诚如韦其麟所言:“《百鸟衣》的故事世代流传于民间,是劳动人民的集体创作。我以这个故事为题材写成叙事诗,也是集体创作的一员吧。”韦其麟充分继承民间故事的母题序列和民俗基因,同时在叙事细节上进行修补创新,使《百鸟衣》既保留了民间故事的浪漫主义风格,又能体现壮族人民不畏强暴的现代斗争精神和勤劳质朴的民族品格。以故事形态学的视角看,韦其麟叙事诗《百鸟衣》的叙事结构与壮族的动物化人亚型的母题基干基本相同,具体序列为A1+B2+α+C3+D2+E2,仅在D(国王结局)这一项有所变化。

(三)市场经济时代:戏剧影视文学《百鸟衣》

随着韦其麟《百鸟衣》的推广和以“刘三姐”为代表案例的当代戏剧创作的成功,20世纪末戏剧影视文学形式的《百鸟衣》登上了历史舞台。综合由民间故事新编的戏剧《百鸟衣》内容,可以得出新的变量母题:A. 主人公相遇起因[1. 动物/事物化人,与农夫相爱(20. 太阳鸟化人;21. 凤凰化人);5. 始祖布洛陀的肇示];C. 男主人公进宫借口[4. 缴纳小鸟];D. 国王结局[4. 被百鸟衣变成的小鸟间接杀死;5. 逃走];E. 主人公结局[3. 女主人公牺牲,男主人公成功(31. 男主人公打败恶魔,恢复青山绿水;32. 男主人公将铜鼓纹上花山绝壁,完成始祖所托);4. 女主人公化鸟飞走];F. 正义配角的帮助[1. 小猴;2. 百鸟;3. 族人]。

20世纪30年代俄国民间文艺学奠基人弗·雅·普罗普把研究视线聚焦于故事文本的形式,提出“体裁诗学”的命题,强调故事体裁的特殊情节足以构成规律,即体裁是一套约定俗成的程式。从故事形态学视角考察百鸟衣故事的三次体裁变化,可以发现其表达程式也经历了三次转向,如下图所示:

图1 故事形态学视角下百鸟衣故事的体裁变化

三、大文学史观下百鸟衣故事的线性流变规律

任何体裁都意味着一系列约定俗成的形象和话语组织规则,在创作主体身上发挥着潜在的约束作用。“民间文学-作家文学-戏剧影视文学”三种体裁的百鸟衣故事以其创作时代、社会面貌的不同表现出联系且发展的体裁特征:

其一,民间文学形式的《百鸟衣》因其集体创作和口传特征呈现出鲜明的地域性、族群性。从族群角度看,少数民族故事圈的异文神幻色彩浓重,大多为异类婚故事;汉族故事圈异文则强调中国古代农耕文明背景下的封建社会面貌,男主人公多为匠人或农民,女主人公则以豪绅千金身份居多,这类人物形象反映了古代中原封建制度的社会形态与阶层分工。

其二,叙事诗《百鸟衣》是民间集体智慧与作家个体情感的集中体现。韦其麟基本继承“动物化人亚型”的情节结构,同时在创作中融合对壮乡的深切热爱。通过描述广西的自然风物意象、生产劳动习俗突出诗歌的民族特色,并结合壮族民歌的抒情特征与韵脚形式,创作出冲淡自然的叙事长诗。百鸟衣故事的体裁转向作家文学后,创作者由多变一,作家推崇壮族文化的个人意志得以凸显,其叙事核心也从神话叙事转向民族叙事。

其三,戏剧影视文学形式的《百鸟衣》是“百鸟衣”进入市场叙事阶段后,文学体裁发生的自然转变。歌舞剧、杂技剧、电影等形式的《百鸟衣》根据内容的需要衍生出新的情节、人物,以加强戏剧的冲突性和表演性。这一阶段《百鸟衣》的产生与韦其麟创作的《百鸟衣》在文艺界的影响息息相关,但在主旨厘定上选择遥望更古远的神话叙事,将故事的矛盾冲突置于正、邪神的对抗,通过增加族人、群鸟的形象,打造集体主义英雄。同时,打破中国戏剧的团圆式结局,通过依娌凤凰陨落的情节来营造带有东方情调的悲剧美感。

体裁形式的发展体现着线性历史规律,体裁内容的转变则受社会性因素影响,分别以时间、情节、体裁为X、Y、Z轴,恰好可以模拟故事异文的发展,这正印证了托多罗夫所说的“巴赫金认为体裁是一种提供模拟世界的模拟化体系”[5]。通过分析《百鸟衣》的三种体裁产生的文化史及其表达形式,足以构建一个集民间文学、作家文学、戏剧影视文学为一体的大故事世界,以全景式的视野寻求传统与当下、民间与官方的对话,使宏远的神话故事在21世纪时代语境的艺术实践中被激活出新的民族能量与诗学品格。

参考文献

[1] 王轻鸿. 中国传统故事诗学的现代重构[D]. 文学评论,2021(4)

[2] 姜帅杰. 神的脱冕与心灵的休憩——撵城隍故事的狂欢化诗学研究[J]. 歌海,2022(1)

[3] 胥志强,张素素. 兄弟纠葛故事的诗学分析[J]. 歌海,2022(1).

[4] 林继富. 故事诗学:人民生活的叙事实践[J]. 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1)

[5] 孙正国. 故事诗学的学科语境及其理论建构[J]. 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1)

[6] 夏楠. 大禹叙事的诗学结构、诗学生态及诗学实践[J]. 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3(4).

[7] 巴赫金. 巴赫金全集(第2卷)[M]. 石家庄: 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8] (美)丁乃通. 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M].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9] (法)兹韦坦·托多罗夫. 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M]. 蒋子华,译.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