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勒尔克《驱鬼者》:《捉鬼传》的征引与新诠
2024-09-03刘凯
【导读】本文旨在阐述德国作家奥斯卡·勒尔克在二战时期征引《第九才子书·捉鬼传》的文化历史动因。勒尔克以“钟馗捉鬼”为核心叙事主题,抨击纳粹时期的黑暗社会现实与文艺意识形态,延用钟馗驱鬼魅的符号功能,构建具有精神异托邦性质的中国人物形象。
【关键词】奥斯卡·勒尔克;钟馗捉鬼;《驱鬼者》
德国著名抒情诗人、内心流亡作家奥斯卡·勒尔克(Oskar Loerke)出生于西普鲁士,曾任菲舍尔出版社(S. Fischer Verlag)编辑、普鲁士艺术学院(die Preußische Akademie der Künste)诗艺部秘书,后于1933年遭纳粹罢免。1936年,勒尔克在杂志《新展望》(Die Neue Rundschau)第七期发表取材于《第九才子书·捉鬼传》的散文《驱鬼者——四部民间书籍》。《新展望》是德国魏玛共和国时期与第三帝国时期文化文学评论的重镇,聚集托马斯·曼等重要文学家。勒尔克在《驱鬼者——四部民间书籍》中以钟馗形象为散文叙事的核心,通过对比评述德国作家格里美尔斯豪森的《痴儿西木传》、比利时作家夏尔·德·高斯特的《乌兰斯匹格传奇》以及芬兰作家阿莱克西斯·基维的《七兄弟》,呈现对黑暗现实的批驳与反思,将中国“正义使者”钟馗身上驱魅散魔的符号功能嫁接移植在战时的欧洲大陆,中国的文明形象因此具有精神异托邦的特征。
一、驱鬼者钟馗——鞭笞社会黑暗“正义的化身”
勒尔克在《驱鬼者——四部民间书籍》中注言,对钟馗传说的详悉来自克洛德·杜布瓦-雷蒙(Claude du Bois-Reymond)的译文《驱鬼者钟馗》(Dschung Kuei oder Bezwinger der Teufel),杜布瓦-雷蒙的译文几乎完整保留中文原作《第九才子书·捉鬼传》的十回章节与篇名翻译。小说《捉鬼传》中的主人公钟馗兼有刚正不阿、除鬼平妖的形象特征。据学者考证,钟馗的原始形态为类似于“椎”的捶打工具,古代齐地人称之为“终葵”。目前学界普遍认可,钟馗故事及其形象最早记载于魏晋南北朝时期成书的敦煌写本《太上洞渊神咒经》,写本《斩鬼第七》中写道:“今何鬼来病主人,主人今危厄,太上遣力士、赤卒,杀鬼之众万亿,孔子执刀,武王缚之,钟馗打杀(刹)得,便付之辟邪。”民间文艺学家刘锡诚认为“钟馗传说滥觞于巫傩,在东晋已经出现了较为完整的传说形态,至唐得以广泛流传”。由此,钟馗形象从人们打鬼驱邪的椎物,演化为驱邪避害的人物谱式。
勒尔克开篇介绍道:“作为一个即将参加科考的学子,他以丑陋的相貌示人。这丑陋成为了他的命运,命运成为了他永恒荣耀的开端。钟馗在众多无知的考生中文采出众并通过了科举,但皇帝却因为对他的丑陋感到厌恶而不肯承认。”据传,钟馗本是隋朝读书人,因落第而满心愤懑、触阶而亡,应举不第的主要原因是相貌丑陋,而非才短思涩。容貌可怖而遭遇社会不公的悲剧性人物钟馗由此具有刚正不阿的象征意义。在中国文学中,钟馗扫除鬼魅的功能在“唐明皇梦中钟馗吃鬼、扫清业障”的故事出现后才得以固化。“岁暮赐钟馗像,大概在唐玄宗以前已经成为惯例。”“宋代以后,钟馗信仰发生了重要转变,神圣性逐渐减弱,世俗性逐渐加强。”元宋时期杂剧、传奇等体裁不断发展,催生钟馗故事中“五鬼闹钟馗”“钟馗嫁妹”等诸多故事题材。明清之际先后出现与钟馗故事相关的长篇小说,即《钟馗全传》《斩鬼传》(十回本)、《唐钟馗平鬼传》。小说藉钟馗故事,以社会现实中的丑恶现象为真实叙述对象,抒发对现实不公的感慨。
勒尔克的散文改编保留传统钟馗故事中对于钟馗命运的书写,藉世道不公与以貌取人的现实枷锁为钟馗形象奠定正义与反抗的底色。勒尔克在文中直言:
“对于伟大的中国诗歌而言,肉体的死亡只意味着狭义的终结,而非在世界中的终结。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人、神和魔鬼之间的区别只在于一方肉体,即心脏;心灵的真诚使人成为神,而虚伪使人成为魔鬼。行者来到了地狱之城。那里已经等待着他的是皇帝的命令,皇帝对自己的残酷行为感到了悔恨,决定让钟馗成为一个驱鬼的神明,他将在全国各地巡游,斩除恶鬼,或根据它们的特性驯服和怜悯它们。”
至此,勒尔克在散文改编中完整勾画钟馗面恶向善、惩处鬼魅的完整人物形象。勒尔克在散文中评述:“诗歌得出的结论是明确的:需要一位神的力量来彻底消灭所有的害虫。”勒尔克承继钟馗驱鬼的功能符号,呈现对善与正义的渴望。在勒尔克看来,“这部作品(《捉鬼传》)深处的忧郁,凝结在叙述者‘驱魔者’身上”,因为“英雄因绝望而自杀。他无法忍受被不公之雾所污染的世界,于是将其连同自己一起推向深渊”。向恶而生的钟馗被勒尔克视为英雄人物,由恶向善的两极互补性特征同样被勒尔克视为正义感的源泉——“然而,很快黑暗的种子就孕育出奇妙的、神话般的、严厉且令人陶醉的花林。也许这是一种古老的、无意识地徘徊的忧郁,是整个中国数百年、数千年的叹息……他尖刻的讽刺自古以来一直不分高低贵贱,甚至针对那些原本无法接触的官员,包括皇帝、甚至是神灵。”勒尔克的散文改写,以钟馗故事中的讽刺性为核心叙事要题,延续荒诞神秘的叙事风格,为散文进一步展现世态丑恶与正义缺席奠定叙事基础。
二、战时内心流亡——东方文明作为精神异托邦
作为“内心流亡”作家的代表人物,勒尔克在纳粹德国时期常“借助隐喻式反法西斯情节和神秘象征手法的作品,表现自己的痛苦和反抗”。内心流亡作家的文学书写,因着眼超脱当时的黑暗历史与残酷现实而具有深刻、诗意的批判力。作家通过进入内在精神世界的自由以规避与对抗极权主义暴力。因此,勒尔克借“钟馗故事”,得以构建“正义始终在场”的精神异托邦形象。
“哀叹又有何益!我随意拿起毛笔,对着自己深深地叹息。在这个世界上,难道不会生长出魔鬼吗?想要彻底改变邪恶魔鬼的本质,必须经常将黑色的刀锋磨在磨石上。”驱鬼者钟馗的在场象征着正义不再缺席,时刻准备荡尽世间污秽。钟馗身上所凝结的古老中国智慧得以显现——“老虎也躺在阳光下打瞌睡。魔鬼们有时也会伪装成小市民,平静、宽广和丰富的古老东方文化将降临……难道不是这种文化的美与智慧显现了么?”在勒尔克看来,“(作品)整体结构的艺术性和对比性源自对于儒家、道家和佛家基本精神的理解。”此时,“钟馗故事”中所构建的中国景象成为文本自身所形塑的空间,即“作为社会空间的异托邦”。这样的异文化空间“不是由于它们在建造时的形象很别致,而是因为它们的出现和存在凝聚了特殊的信息”,即不同于德国纳粹时期的恐怖与暴力,在中国故事中保有正义可以被伸张的可能性。这与勒尔克内心流亡的终极诉求不谋而合——纳粹的暴政与意识形态控制难以让勒尔克安心栖居在故土,因此内心向往东方文明的精神异托邦。
除钟馗故事外,《驱鬼者——四部民间书籍》融合评述了德国作家格里美尔斯豪森的《痴儿西木传》、比利时作家夏尔·德·高斯特的《乌兰斯匹格传奇》以及芬兰作家阿莱克西斯·基维的《七兄弟》。值得一提的是,高斯特在改编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塑造了为求民族解放而起义斗争的弗兰德英雄形象,疾恶如仇与机智果决是主人公的显著特征。勒尔克对四部书籍的融合评述,不断重现与强调,他自己的追求向往与自身所处的现实社会形成强烈对比——即一个他者之地的意愿。因为“(异托邦)虽然是局部化的真实存在,但它们却能在它们自身中同时将我们(自身)文化范围内所有的其他真实位所的存在显现出来,将它们的逻辑表征出来,让它们‘出现’出来,为它们命名”,可见勒尔克散文叙事的核心便是针对战时德国严肃黑暗的社会现实,希冀以他者之视角唤起,甚至进一步深化对自身社会障碍的认知。
勒尔克甚至直言:“我们的四书都充满了对诗意和凝聚力量的信仰,它是带来虚无和新生的使者。魔法般的话语是当一切崩溃时的最后拯救者:它是整体的、清晰的、精准的、具有洞察力的、承载着重要意义的——而不是解构的、传达奴性的……”勒尔克拒斥构建悬置于现实世界之上的神话理想,而是想要“获得了一个外在的视角,可以观视权力在日常空间运作的细节。这才是‘异托邦’文化意义和作为特殊社会空间的根本功能”。
三、结语
奥斯卡·勒尔克将古老中国智慧中的儒家、道家与佛家精神寓于对陌异社会空间的散文叙事中,既形成对向往之地的诗意构筑,又勾画出与黑暗社会现实的对比维度。勒尔克更是直言“在中国的书中,超越日常的那些词汇具有创造性的气息。这些词语作为智慧先辈的格言,应受到尊敬和崇拜。”“驱魔的希望由此从神祇转到人类自己。概言之,借钟馗之名,驱德国之鬼,应是他此文的命意所在”,即勒尔克在《驱鬼者——四部民间书籍》中以中国典籍故事——“钟馗捉鬼”为尺度,审度战时德国社会的失落与衰退,通过保留“钟馗”形象惩奸除恶的正义形象,构筑异文化乌托邦景象。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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