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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狐故事的跨文化之旅

2024-09-03李佳川

中国故事 2024年8期

【导读】源于中国神话和民间传说的女狐故事,不仅在中国和东亚地区有诸多变体,在当代外国文学中也被不断重构和阐释。本文以当代俄罗斯作家维克多·佩列温的长篇小说《狼人圣书》为例,分析中国女狐故事在当代俄罗斯语境的重构。本文将从“他者化”这一主题入手,通过剖析中国女狐故事中的角色塑造和叙事结构,探讨中国女狐故事具有跨时代与跨文化潜力的文本内部原因。

【关键词】女狐;狐狸精;维克多·佩列温

在中国民间文学中,狐狸故事的主题和情节变化万千,而无论是在中国文学中,还是在东亚和西方的传播、译介中,最受欢迎当属狐狸精和男子的爱情故事。“狐狸精”一词在现当代文学和日常用语中常带有贬义色彩,而在很多中国故事,尤其是明清志怪小说中,她们常被描写为有情有义的正面形象,为方便讨论,本文将这类故事中的女主角统称为女狐。二十世纪犹太神学家马丁·布伯 (Martin Buber)在其于1911年出版的《中国鬼怪故事集》(Chinesische Geister- und Liebesgeschichten)中收录了十六篇译成德语的《聊斋》故事,其中三篇都是女狐故事:《婴宁》《莲香》和《阿绣》。放眼二十一世纪的世界文学和流行文化,女狐角色的身影更是无处不在。比如,当代美国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Ken Liu)的短篇小说《狩猎愉快》(Good Hunting),将女狐故事的背景放在了英治香港,反思了英殖民时期,现代工业和殖民主义对原住民生活和生态环境的破坏。这篇短篇小说在2019年被改编为美国科幻电视剧《爱、死亡和机器人》(Love, Death & Robots)中的一集同名单集动画。凡此种种,让我们可以提出这一问题:女狐故事为何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跨越语言、文化和时代,成为不断被书写的中国故事?

从文本外部来看,女狐在日韩等亚洲国家的传播,西方汉学家对中国志怪和传奇故事的译介,以及女狐形象在以漫画和动漫为代表的流行文化中的频繁出现,都是女狐故事在全世界广受欢迎的重要原因。而笔者认为,能让一个诞生和发展于某个特定文化和时代语境的故事,在今日,尤其是在其他文化中也被广泛接受的原因,来自文本内部。因此,本文将从文本内部着手,对女狐故事的角色塑造和叙事结构进行深入分析。在众多重构中国女狐故事的文本中,本文选取当代俄罗斯著名作家维克多·佩列温(Viktor Pelevin)2004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狼人圣书》(The Sacred Book of the Werewolf),这部作品将中国女狐故事重构于当代俄罗斯的语境,对研究上述问题很有典型性。

一、中国女狐故事中的“他者化”

中国文学中的狐狸最早可以追溯到《山海经》中的九尾狐,狐狸与“危险”和“诱惑”这两个特征紧密关联,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几乎成了“红颜祸水”的代名词,最著名的例子就是被称为亡国祸水的狐狸精——苏妲己。然而,如今传播广、影响大的明清志怪小说中的女狐故事,却着意减弱了女狐危险和恐怖的一面,强调她们的“人”的一面。提起女狐故事,就不得不提唐代文学家沈既济的传奇《任氏传》。在此之前,对女狐角色的描述往往只是简单带过,而标志着唐传奇走向全盛的《任氏传》,把女狐塑造成了比人更有情的角色。故事中,任氏只对情人郑六感情专一,面对官位更高的韦崟的追求,她勇敢地坚持本心,在拒绝他时还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韦崟也被她的忠贞所打动。

以《任氏传》为代表的中国女狐故事中,可见一个共同的叙事结构:一位男子偶遇美貌惊人的年轻女子,被她邀去住宅饮酒寻乐。女子的身份和来历不明,但其性情和外貌总是近乎完美。女子或与男主角结婚,或作为情人或者妾陪伴左右。值得注意的是,女狐故事中几乎都有的重要转折点——女狐的真实身份被揭穿。正是这一转折点让女狐故事变化多端,充满趣味。在不同的变体中,转折点后的情节各不相同,比如,在《任氏传》中,女子耻于将狐狸的真实身份示人,而在故事结尾,她受到猎犬的惊吓变回原型,最终被猎犬咬死。这一重要转折点在东亚女狐故事的诸多变体中也被保留,比如日本“葛叶狐”的故事:女主角的狐狸尾巴无意间被小儿子发现,女狐充满了羞耻,不得不悲伤地离开丈夫和孩子,回到森林里。身份的暴露在女狐故事中之所以重要,不仅是因为其打破了虚构世界中秩序的稳定性,更是因为其丰富了女狐角色的层次。这个转折点让女狐不再是一个空有美貌的美人,而是一个有秘密、有情感、有神秘感并且与众不同的女子。

在大多数女狐故事中,使“揭露”这一转折点成为可能的,是女狐对其真实身份的隐瞒和羞耻——从这一羞耻感出发,我们能更深刻地理解女狐“人”的一面。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其《动物故我在》(The Animal That Therefore I Am)一文中,哲学家全身赤裸地面对家猫时,产生对人类羞耻感的思考:“为何而羞耻?在谁的面前感到羞耻?因为自己像动物一样全身赤裸而感到羞耻。”德里达将对自身裸体的羞耻,视作人与动物最重要的区别:家猫虽全身赤裸,但动物没有赤裸的概念,更不会因为赤裸而羞耻。女狐故事中也体现出了这一点,狐狸身份的揭露正如裸体被看到。而恰恰是对动物身份的羞耻,让女狐与动物狐狸区别开,她们“人”的一面得到强调和升华。女狐双重身份的矛盾由此产生:哪怕她们的外形、情感、举止和德行已经与人没有任何差别,却依旧无法被当成“人”。无法摆脱的狐狸身份,意味着她们与其他人类彻底的不同,而狐狸身份的暴露就意味着生命危险。

若从女狐的视角来阅读女狐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一个个艰险的生存故事:女狐试图融入人类社会,学习规则,因为其真实身份一旦被揭露,就像裸体暴露于人前一样,她们将不得不面对人们对其的审判。换句话说,这些生存故事就是对“他者化”这一主题的生动呈现。现象学中的“他者”是与“自我”对立的概念,是一种在某套社会规则中被建构出的社会身份;一旦某人或某个群体被贴上了“他者”的标签,往往意味着被排斥和边缘化。女狐故事中,社会对人和狐的不同对待方式,以及女狐身份被揭露后的结局,正反思了社会或家庭结构中的“他者化”,即“自我”对于外来者和差异的态度;而对“他者化”的反思,就是对社会结构和规范的反思。正因为此,女狐故事中主角双重身份的矛盾以及特别的叙事结构,使其有巨大的潜力来表现对某一个群体对“他者”的态度,以及“他者”用什么策略才能进入和适应一个新群体。在下一部分中,我们将以佩列温的女狐故事为例,探究中国女狐故事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和文化中的重构,以及对“他者化”主题的呈现。

二、A狐狸——《狼人圣书》中的“他者”

佩列温的《狼人圣书》以女狐第一人称视角叙述,女主角A狐狸叙述了她在当代俄罗斯的“生存故事”。小说中的A狐狸是一个来自中国、并在中国文学中出现过的千年女狐。在小说开头,她如此介绍自己:

“从外表上看,我可能是十四到十七岁之间——更接近十四岁。我的外貌引起人们,尤其是男人们的一些感觉,这些感觉乏味得不值得描述,而且没有必要——如今人人都读过《洛丽塔》,甚至洛丽塔们自己也读过。正是这些感觉提供给我生命的能源。”

A狐狸拥有中国女狐的诸多特征,同时也是一个“他者”:她是另一个物种,也来自另一个文化。要想在当代俄罗斯生存,她不仅要学会“做人”,更要学习和适应这个特定社会语境中的规则。

在小说中,女狐们需要从男人得到能让她们永葆青春的性能量,因此A狐狸和她的狐狸姐妹大多以性工作为生,客户大多是达官显贵。为了在二十一世纪的莫斯科生存,A狐狸选择了“洛丽塔”的形象。俄籍美裔作家弗拉基米罗维奇·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洛丽塔》(Lolita)中,中年男子亨伯特对少女洛丽塔几近病态的痴恋,让洛丽塔成了禁忌之恋的代名词。A狐狸如此解释她选择洛丽塔的原因:“我对洛丽塔的故事有着非常个人和严肃的看法。对我来说,多洛雷斯·黑兹(洛丽塔的本名)是灵魂的象征,永远年轻和纯洁,而亨伯特·亨伯特则是世界董事会主席的代名词。” 对A狐狸来说,洛丽塔与亨伯特两个角色分别象征着超脱的精神与灵魂、世俗的权力与地位。A狐狸也跳出文本之外,从《洛丽塔》作者纳博科夫的角度进一步诠释了这一点,她说,作家本人对禁忌之恋的书写,并不是因为作家有恋童癖,而是:“他简略地、仅仅是暗示性地描述亨伯特拥有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财力资源,这些资源让亨伯特能够带着洛丽塔在美国四处游荡。” 也就是说,洛丽塔不仅象征着年轻而美丽的外表,也象征了社会地位和财力,这一点也从A狐狸和狼人萨沙的恋爱关系中得到印证。

男主角萨沙本是A狐狸的客户,她和往常一样,并不会和客户发生实质的性行为,而是通过尾巴施法,为客户编织一个幻象。而狐狸魔法在萨沙面前毫不奏效,他不仅没有被迷惑,还立即揭穿了她的身份。这是因为萨沙是一个狼人——一个和A狐狸一样的变形者(shapeshifter)。佩列温在这里改写了中国女狐故事的“揭露身份”情节:身份的暴露不仅没有给她造成麻烦,反倒让她成功打入社会精英阶层。那么,佩列温对身份揭露情节的改写意味着什么呢? “狐”这一身份的作用和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萨沙是俄罗斯联邦安全局的上校,他和其他的同僚们在人类社会是俄罗斯的高级军官,而真实身份是狼人。他们的变形和女狐的变形逻辑有根本的不同:女狐通过魔法来为别人制造幻觉,女狐“转化感知”;狼人则相反,他们“感知转化”:“他们制造幻觉,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给自己看的。而他们如此坚信这种幻觉,以至于幻觉不再是幻觉。”狼人的变形某种程度是一种自欺欺人,即为自己创造幻象,进而影响别人。这不同点也让他们逐渐分道扬镳。逐渐敞开心扉并决定以人的方式去爱的A狐狸,第一次用人的方式与萨沙接吻,萨沙被她强烈的爱吓倒——原本自大、骄傲的萨沙,变成了一条狗。这一吻呼应了洛丽塔和亨伯特所象征的精神追求和物质追求的对立,纯洁和丑恶的对立,以及作者对后者的讽刺。

在一次西伯利亚的石油开采工作中,这样的对立再次得以展现。在油田旁,军官和政府高官们要打动一头牛头骨,让它哭泣,才能从它的眼泪中得到石油。于是他们集体变身成狼,进行虔诚的祈祷仪式。被他们打动的A狐狸后来才发现,令人动容的长篇祷文和仪式事实上都只是一场欺骗性的表演,狼人们只是为了在神圣的牛头前“骗得”石油。种种经历,让追求真爱和真理的A狐狸对萨沙和这样的社会彻底失望。和萨沙分手后,她在中国的黄山偶遇黄帝。故事的结尾呼应了中国九尾狐的传说,狐狸经历世间百态后认清和承认罪恶,并最终修成正果,悟到《狼人圣书》的真谛,成仙归去。

综上,佩列温对中国女狐故事的重构,是从一个“他者”的视角反思和质疑当代俄罗斯的诸多社会问题,展现精神和物质追求的对立,纯洁和丑恶的对立。洛丽塔的身份让A狐狸能够在当代俄罗斯生存,而狐的身份让她进入俄罗斯的精英阶层,见证了高层丑恶虚伪的阴暗面。A狐狸面对这一切感到失望和虚无,只有彻底脱离才能获得解脱。

三、结语

通过佩列温对中国女狐故事的重构,我们可以看到,女狐故事中的这些文本内部原因使其非常适合在不同语境中的重构。第一,女狐角色的双重身份。人的一面象征了被社会接受和期望的“自我”身份,狐的一面则象征着被社会排斥和边缘化的“他者”身份。这两个矛盾身份集于女狐角色为一身,使其适合表现和反思社会结构与社会身份的构建;第二,女狐可以自由选择外貌和生存方式,能够在人和狐两种形态间自由变化。这两点为叙事提供了很大的自由,通过女狐在何语境中选择什么策略来生存,表现一个社会或群体对一个主体的“他者化”,进而展现和反思社会问题。

正因此,女狐故事也尤其适合表现和反思当今全球化语境下的挑战和冲突。如今,随着生产力和科技的飞速发展,我们面对着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冲突。女狐这一多重矛盾身份的集中体,拥有巨大的潜力来讨论各种语境中的 “自我”和“他者”:小到个人关系中的冲突,大到文化和国家间的冲突。中国女狐故事为文学作品提供了一个模式来反思,面对冲突时,我们有哪些可能的应对方式,以及它们会产生哪些后果。

面对二十一世纪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和挑战时,中国女狐故事给了我们最好的答案:正如《婴宁》故事中那个爱笑、开朗的女狐一样,她最后被男主角王子服的家庭所接纳,他们生有一子,也和母亲一样爱笑,这个孩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女狐故事中幸福的结局给我们的启示是:面对矛盾和冲突,对多元性和差异的尊重,以及平等的对话、相处,才是最有效的应对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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