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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亮吉以“化”论诗思想新解

2024-09-03王天骄

中国故事 2024年8期

【导读】乾嘉诗坛繁荣,袁枚领导的性灵派占据主流,洪亮吉独树一帜,其《北江诗话》以“化”论诗。其诗学内涵在于追求对物本身的超越、丰富诗之韵味、强调以“化”造境。基于这一诗学追求,洪亮吉对当时各大诗派的诗论均持批判态度,超越了乾嘉诗坛的门户之见。乾嘉诗坛的环境影响了以“化”论诗这一观念的形成,洪亮吉反对摹古风气,同时具有浓厚的诗“道”自觉。洪亮吉的“化”论具有诗学意义,学界目前对其以“化”论诗的思想尚未进行深入剖析。

清代中叶的乾嘉时期,诗风迭起,四大诗学流派中的格调说、性灵说、肌理说就产生于其间。主流诗派风行之际,不附和主流的诗论也暗行其间。洪亮吉是乾嘉时期著名的诗人和学人,喜欢议论时事,对诗坛的点评多切当之语。他的诗论著作《北江诗话》中多次提及“化”,以“化”论诗是其诗学思想的内核。乾嘉诗歌研究主要集中在性灵派和肌理派,洪亮吉以“化”论诗的主张一直没有得到深入的剖析。

一、洪亮吉以“化”论诗的提出

洪亮吉是清代中叶著名学者、诗人,提出了“化”这一诗论思想。乾嘉诗坛以性灵派占据主流,洪亮吉批判性灵说的“巧”,洪亮吉言:“诗固忌拙,然亦不可太巧,近日袁大令《随园诗集》,颇犯此病。”袁枚的技巧之巧注重语言词句而忽略内容和性情,失之“淫艳”,洪亮吉认为这是本末倒置。肌理说欲矫正神韵说的虚空之弊,翁方纲遂以学问考据为诗,“诗则时时欲入考证”,重视经学和学问,但是过于尚实,忽略了诗歌本身的美。洪亮吉对此也批道:“如博士解经,苦无心得。”对沈德潜格调说的批判则在于其食古不化、刻板乏味。洪亮吉对当时诗派进行批评,并以“化”论诗。中国古典文学有以“化”为标准品藻文章的传统。明代胡应麟评点诗歌,提出“化境”说,深刻影响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取向。又有李贽以“化”评点戏剧,将“化”与“工”结合,生成了“化工说”,即“造化无工,虽有神圣亦不能识,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谁能得之?”古典文学对于“化”的探讨一直存在,洪亮吉继承了这一传统,并进一步丰富了以“化”论诗的内涵。

《北江诗话》是洪亮吉的诗论著作,关于“化”的论述见于内。洪亮吉论“化”从“化工之蕴”展开,《北江诗话》云:“余最喜观时雨既降、山川出云气象,以为实足以窥化工之蕴。”洪亮吉所言“化工之蕴”是由其对于时雨、山川、云海等自然风物的观赏中引出,他直言历代诗人能够将情景以工笔画的细致程度刻画下来的不在少数,但诗作真正具有“化工之蕴”的却很少。“化工气象”也是洪亮吉以“化”论诗的重要角度。《北江诗话》云:“陶彭泽诗,有化工气象。”洪亮吉并未在此处阐述“化工气象”的含义,结合其对陶渊明诗的评价,可以发现陶渊明入仕前的一首诗《荣木》较好地体现了“化工气象”。其诗第一节前两句:“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极言荣木的繁华,“采采”一词很好地呈现了荣木枝叶繁茂的状态,具有自然之美,同时又突出其繁华周期之短,诗人内心的隐忧显而易见。在摹写景色的诗歌中,洪亮吉认为此二者之所以高出他人,就是因为保留了物的“化工之蕴”,即天成之趣。

除此之外,洪亮吉还强调诗歌创作的“化工之笔”。与前二者不同,“化工之笔”是一种作诗技法。“化工之笔”追求刻画物的“化工之蕴”,并将情感“化”而入物,不抒矫揉造作之情。《北江诗话》云:“诗除《三百篇》外,即《古诗十九首》亦时有化工之笔,即如‘青青河畔草’及‘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后人咏草诗有能及之者否?”洪亮吉对《古诗十九首》中咏草句大加赞赏,认为这就是“化之笔”,蒋寅先生将其归纳为咏物诗的“正面铺写”,即“咏正面”。洪亮吉追求将眼前所见之物的象发之于笔端而不失真,对“咏正面”的论述见于《北江诗话》“王右丞‘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可云咏正面矣”。写诗人所见之物:深巷、雪、庭院,物的正面特征是“静”与“闲”,然而并非单纯写巷子的静、庭院的闲,这种情态经诗人加工进入诗歌后,已经融合了诗人的“静”和“闲”,是将诗人之“情”化而入诗的成功范例。

二、洪亮吉以“化”论诗的内涵

清代中期诗坛宗派林立,产生了大量诗论思想,性灵诗派占据主流,洪亮吉对此持批判态度。性灵派过于追求“性灵”,其末流游戏诗甚至以戏谑的态度作诗玩乐炫技,失之艳俗,洪亮吉言:“袁大令枚诗,如通天神狐,醉即露尾。”又有翁方纲欲矫正清初神韵说的虚空之弊,提出以学问考据为诗,即肌理说,洪亮吉对学问化风气批评到:“如博士解经,苦无心得。”与各大诗派不同,洪亮吉以“化”论诗有以下三种内涵:

其一,追求对物本身的超越。洪亮吉的“化”思想体现在品藻咏物诗上,他将咏物诗分为“实赋者”和“虚摩者”,其中“实赋者”呈现事物形貌及其隐藏的情,“虚摩者”摹写“虚”物,主要指刻画情感,可见刻画物并非咏物诗的唯一追求,情也同样值得描摹,说明洪亮吉主张咏物诗不应当囿于摹写物态,而应该超越物本身。此处,“化”有别于“体物”。咏物诗历来的追求都是“体物”,《文心雕龙》言:“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伏,如印之印泥。”刘勰将体物的核心法则概括为“密附”,即追求将物的形状、特征进行忠实细致的描摹,虽则并非专论咏物诗,但在后续发展中成为评判咏物诗的重要标准。洪亮吉认为体物应当做到“妙”,如其在《北江诗话》中称许“蝉曳残声过别枝”一句时,洪亮吉给予的评价是“体物之妙”,这是十分恰当的,描绘了蝉之将死之际以残存的声音与老枝道别,更具妙处。虽只一字之差,“体物之妙”却比“体物之工”转进一层,“体物之工”只求将物的形貌特征描摹刻画并呈现在诗歌中,而“体物之妙”则在描绘物之形貌的基础上,蕴含了诗人体物之后激发的情感,这种“体物之妙”即为体物之“化”。

其二,丰富诗的审美韵味。诗坛争论不休,洪亮吉直言:“只觉时流好尚偏,并将考证入诗篇。美人香草都删却,长短皆摩击壤篇。”洪亮吉认为当时各大诗派的诗学思想抛弃了“香草美人喻”,严重偏离了诗的“比兴”传统,磨灭了诗的韵味、意蕴以及美感,走上了“好尚偏”的歧途。正因如此,洪亮吉试图以“化”救时弊,“化”思想与“比兴”传统有着密切联系,“化”是“比兴”传统日渐凋敝之际在清代诗坛的再生,这种“化”思想集中体现在其咏物诗论上。洪亮吉所论的咏物诗并非专指以咏物为主题的咏物诗,《北江诗话》云:“诗除《三百篇》外,即《古诗十九首》亦时有化工之笔,即如‘青青河畔草’及‘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后人咏草诗有能及之者否?”《青青河畔草》和《回车驾言迈》出自汉代《古诗十九首》,二者均非单纯咏物,而是先吟咏所见之物,进而抒发情感。洪亮吉将此二句归作咏草诗,这并不符合“咏物诗是以客体事物作为表现主体内容的诗歌”这一传统定义,又将其概括为有“化工之笔”,结合朱熹对“比兴”的解释:“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它物以引起所咏之词。”可以发现,洪亮吉所言“咏物”实为“起兴”,“化”即为“起兴”的成功,在所论两句咏草诗中,草不再是现实中的草,而是经“兴”与诗人之情深度融合的草,至此,诗歌具备了含蓄、悠长的意味。

在中国诗学传统中,“兴”往往与“比”合称为“比兴”,“比兴”手法的运用赋予了诗歌含蓄蕴藉的美感。诗人所取吟咏之物与将抒之情产生深度连接,诗人情感的外化与物的特征具有某种一致性,因此物成了诗人情感的具体承载物。当物经过文字表达转化成为诗中之物后,与现实之物相比,诗中之物内蕴了更多“意味”,这种充满“意味”的物象进而与诗人所抒之情构成呼应,诗歌独特的韵味即由此出。相对于性灵说、肌理说、格调说,洪亮吉的“化”诗论更加强调诗本身的韵味之美,所言咏物也并非单纯刻画物象,而是倡导诗歌回归“比兴”传统,以物起兴,从而进一步抒情。

其三,强调以“化”造境。“意境”思想的集大成者是王国维,《人间词话》言:“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王国维将“境”作为评判诗词品格高下的最重要标准,从中可以窥见中国古典学者对“境界”的推崇。“境”的思想最早可追溯至庄子,刘勰将其概念引入文学领域,《文心雕龙·隐秀》中已经出现了“境玄思淡”的说法,后世胡应麟评点诗歌,提出“化境”说,金圣叹评点小说,提出“三境”说。在中国诗学传统评价体系中,“境”是最重要的诗歌评价标准,具备高格的诗歌应当具有高“境”,李永毅将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境界”分为四类,这里的“境”指其所言“境”的第四种用法:“描述诗歌(或其他艺术作品)所具备的一种特质。”亦即诗歌语言文字之外呈现出来的精神世界层面的美与力量。亦即诗“境”呈现出来的精神世界层面的美。

洪亮吉充分肯定“境”的重要性,以“境”为标准评价诗歌,认为“诗境”比“造字”“造句”更胜一筹,主张以“化”造“境”。《北江诗话》云:“作诗造句难,造字更难。若造境造意,则非大家不能。”直言诗的“境”“意”是比练字练句、声律之美更具高格的,而“造境”“造意”是普通诗人所不能达到的。洪亮吉所言“大家”应该能于“造境”,他认为谢灵运和谢朓的诗歌“造境”是成功的。《北江诗话》云:“诗人所游览之地,与诗境相肖者,惟大、小谢。温、台诸山,雄奇深厚,大谢诗境似之。宣、歙诸山,清远绵渺,小谢诗境似之。”洪亮吉评价谢灵运和谢朓的“诗境”时用的词是“似”,这里的“似”应当作动词“像”解,进而延伸出“模拟”之意,即谢灵运的诗境模拟温、台诸山的雄奇深厚,而得其“诗境”之雄奇深厚;谢朓的诗境模拟宣、歙诸山倡导清远绵渺,而得其“诗境”至清远绵渺。这种对自然风物高超的“模拟”又是另一层次上的“咏物”,谢氏二人的诗歌将所咏之物以其独特情思“化”入诗歌,所造“诗境”与物之本相完美结合。

三、洪亮吉以“化”论诗的成因

清代主流的诗学思想是祧唐祢宋,即尊崇宋诗,清初邵长蘅言:“诗之不得不趋于宋,势也。”其后也产生过尊唐黜宋思想。至乾嘉时期袁枚提出诗无唐宋观念、倡导诗主性灵后,诗坛繁荣非常,但仍存摹古风气之余波。

洪亮吉反对摹古风气。沈德潜主张宗唐诗,不过其倡导的格调说其实就是“诗教说”,其目的在于用唐诗的体格声调规范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作诗应有利于社会安定并教化万民。对唐诗格律的片面推崇则与“诗缘情”的传统严重不符,洪亮吉在《北江诗话》中言:“侍郎诗派出于长洲沈宗伯德济,故所选诗,一以声调格律为准。其病在于以己律人,而不能各随人之所长以为去取,似尚不如《箧衍集》《感旧集》之不拘于一格也。”对沈德潜以格律选诗的做法提出了批评。翁方纲也受到洪亮吉的批评。翁方纲主导的肌理说试图修正神韵说之空虚,主张宗宋诗,提倡作诗尚实,强调诗歌的考证作用和史学价值,《石洲诗话》云:“宋诗妙境在实处。”同时也鼓励学者以诗考证,《志言集序》言:“士生今日,经籍之光,盈溢于世宙,为学必以考证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可以发现,翁方纲所作学问诗以经史、金石的考据勘研入诗,洪亮吉评之为“翁阁学方纲诗,如博士解经,苦无心得”,批评之意明显。

诗“道”思想也影响了洪亮吉的诗论。洪亮吉并未附和“性灵”潮流,《论诗截句二十首》云:“游戏诗应归苦海,性灵句实逼香山。”洪亮吉主张以“化”论诗,以“化”论诗的自觉性来自洪亮吉浓厚的诗“道”思想。《北江诗话》云:“凡作一事,古人皆务实,今人皆务名。即如绘画家,唐以前无不绘故事,所以着劝惩而昭美恶,意至善也……岂非久久而离其宗乎?即诗何独不然……纵极天下之工,能借之以垂劝戒否耶?是则观于诗画两门,而古今之升降可知矣。”可以发现,洪亮吉认为诗应具备“以垂劝戒”的社会功能,即劝诫世人从善。洪亮吉有浓厚的诗道自觉,洪亮吉本身是清朝考据巨擘,以考证经史为基本,他在学术上追求回归两汉经学,以汉儒治经为典范,汉儒治经的目标则是解决社会问题,即所谓“以三百五篇当谏书”。受此浸染,洪亮吉并未同性灵派一道将诗视作展现诗人个性乃至游戏玩乐的工具,而是以诗行教化。清代并不乏持以诗行教化的思想,沈德潜倡导的“格调”说即大张“诗教”之旗鼓,洪亮吉从诗的可读性和务实两个角度论之,“化”在其中充当了化事实为诗歌的重要作用。

总体来看,洪亮吉以“化”论诗思想的提出与其对当时诗坛风气的不满有直接关系。清代诗学思想繁荣,各种诗学论调遍地开花,至中后期诗坛具有较大影响力的是以袁枚为代表的性灵说、以沈德潜为代表的格调说、以翁方纲为代表的肌理说。几大诗派各自提出自己的诗学理论,洪亮吉对此不满,他认为诗分派会造成“诗之真性情真学识不出”,无法避免理论的片面性,因此,他以“化”论诗是对各大诗派理论偏颇之处的弥补,促进了乾嘉诗坛诗学理论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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