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李娟笔下的北疆风光与人间暖意
2024-09-03刘雪平
【导读】李娟散文以温暖诗意的空间书写、至善至真至纯的人情人性描绘和“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纪行,共同建构了一个桃花源般的阿勒泰世界,同时置入哲理思考。这既契合了读者对异质文化的审美期待视野,缓解了读者的精神焦虑,又能引发读者对文化、民族的深层面思考。李娟笔下的阿勒泰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空间形象,它抽象成了形而上的文化空间,成为当下现代人漂泊心灵的皈依所在。
李娟是近年来获得文学成就较高的一个散文作家,她以汉族人的身份书写阿勒泰的自然与人文景观、书写哈萨克民族的点点滴滴。但李娟的散文不是仅仅停留在对阿勒泰文化景观的描述,在诗意童话的叙写之外,她的文字也蕴含了哲理沉思,探讨着有关人类命运、民族性与现代性等问题。李娟笔下的阿勒泰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空间形象,而是抽象成为一种形而上的文化空间。近年来她收获了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茅台杯人民文学奖“非虚构奖”等多个文学奖项,她的散文系列不断再版,受到众多读者的喜爱追捧,研究界从不同的视角去解读李娟的散文创作,但从接受美学的视角去分析李娟散文的研究,还相对欠缺。
接受美学兴起于20世纪60年代,以德国的姚斯和伊瑟尔为理论先驱,它使文学研究的中心从作者转向读者。姚斯曾提出读者的“期待视野”这一术语,他指出期待视野是“阅读一部作品时读者的文学阅读经验构成的思维定向或先在结构”。由此来看,读者的期待视野与读者自身的审美经验、文化修养、人生经历等息息相关。在姚斯看来,文本只有读者参与过后才成为作品。当读者的期待视野与作品文本完全同化或完全背离之时,就对读者构不成吸引力,会导致作品意义生成失败。李娟的散文是“非虚构写作”文学的代表,她站在民间性立场对阿勒泰的人、事、物进行自由自在、诗意童话般的叙写,满足处于现代社会焦虑中的读者,对前现代乡村的诗意想象与回望。
一、温暖诗意的空间书写
草原、荒野、戈壁、向日葵地、森林、河流、毡房和地窝子,表征着李娟在阿勒泰日常生活的自然空间与社会空间。日常生活的景观和记忆深处的陈旧风景,既具有李娟个人的独特性,又具有一定普遍性,温暖清新、自由诗意,使读者沉醉其中。
李娟对自然风景的赞美毫不吝啬,她笔下的自然不只是人类生活的空间背景,而是具有独特的生命力和主体性,她让自然充分“发言”。李娟并不是以一种高位者的姿态对待自然万物,而是将自己放于与自然万物齐平的位置,以对话的形式行走在阿勒泰的地理文化空间之中。她曾为相机不能重现世界之美丽而懊恼,同时也庆幸人的心灵比相机更能体会自然之美。“一抬头,对面山坡上好大一片被雨水渍湿的草滩,从半山腰一路拖到山谷底端,像一卷布匹滚落谷底,一路舒展开去,整齐平直,色泽深暗沉重。这样的深绿和下面沼泽地清亮欢欣的浅绿撞合到一起,令整条寂静的山谷充满了惊叹。”在李娟的散文之中,我们随处可见这样大段的风景描写。这种令人沉醉的景色正是当下读者向往的美好家园。
李娟笔下的家宅给人提供一种归属感、在家感,这是城市人缺失与渴望的。在加斯东·巴什拉看来,“家宅在自然的风暴和人生的风暴中保卫着人。它既是身体又是灵魂。它是人类最早的世界。”家宅是我们在世界中的一角,是人类最初的宇宙。人从出生开始就位于家庭之中,家宅给了人类温暖的港湾和庇护之地,即使它简陋、破旧、脏乱,但却能够给人安定感、归属感,是人类心灵的家园。李娟对家宅的描写集中在毡房、地窝子、杂货店和裁缝店。家宅之外严寒暑热,家宅之内欢声笑语、温馨如故,食物的香味让家宅内的人感受到最大的满足与幸福。
心灵漂泊的现代人心灵,在这种天地人和谐一体的空间中,寻找到精神家园的皈依与寄托。
二、至善至真至纯的人情人性
李娟的散文中有大量的人物形象速写。她笔下的人物鲜活立体、自由自在、纯真朴素,因为他们生于美丽的山野之中,有着万物平等的生态观与自然观,有着对生命的虔诚与豁达,有着对古老文明信仰的敬畏与尊崇,他们的人性在现代文明面前显得清新雅致。
现代物质文明高速、单向度发展,精神文明却逐渐萎缩。人在科学理性的口号之下,成为世界万物的主人。人的主体性被放大,人性深渊中的欲望就逐渐浮显,并且在消费主义的陷阱之下不受控制地膨胀。马克思·韦伯用单向度的人来表明现代文明社会下人性失落的普遍状况,尼采则用“上帝之死”来表明人的至尊地位,海德格尔曾将现代世界看作是一个技术统治人的世界,人的至高理性导致大地荒芜,世界物化。在这样一个现代世界之中,人既是始作俑者也是受害者,在摆脱自然和信仰的束缚之后,世界并没有真正地走向和谐美好的大同世界。
在海德格尔看来,所谓诗意的栖居其实就是人性以充满神性、纯真、善良的方式而进行的栖居,“只要这种善良之到达持续着,人就不无欣喜,以神性度量自身,这种度量一旦发生,人便根据诗意之本质而作诗。这种诗意一旦发生,人便人性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从李娟对阿勒泰日常生活的描写中可以看出,当地居民的生活状态就是海德格尔认为的那种诗意、纯真的、善良的、神性的栖居生活。她笔下人物如此真实、真诚、真挚,仿佛只要稍微伸手就能触碰。他们面对生命,无论是人本身还是动物,都不卑微、不怯懦、不怜悯,因为他们懂得怜悯于生命无益。他们随自然四时变化、生老病死之规律去对待生命之流逝,这正是庄子所推崇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的自然观。他们是在阿勒泰温暖诗意的自然空间之中生长起来的,他们的人情人性具有自然纯真之气,这种由自然孕育出来的人格也携带着一点神性的光辉。
毫无疑问,李娟笔下携带着自然之清新人格的人性为现代人压抑焦虑的精神世界注入了一股清流,给处于现代性迷茫困惑的主体提供了可供想象与返回之途,为世俗物质化时代的读者招魂,使他们得以凭此返回本真人格。
三、“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书写
李娟曾参加人民文学举办的“非虚构文学”写作计划,跟随阿勒泰当地牧民们一起进行原生态的草原转场生活。她以一个在场者的身份细致深情地对这种古老的文明发出由衷的赞叹,与此同时又为这种文明方式即将成为一种古老的文化记忆而发出叹惋。
在她的《春牧场》《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和《冬牧场》四部牧场系列的散文之中,李娟对牧民们草原生活的建筑、饮食、节日、转场、待客、服饰等文化都进行了大量真实详细且真诚幽默的记录,甚至可以说这具有了为阿勒泰游牧文明“立传”的意义。他们跟随四时变化而不断迁徙转场,每一个牧场、每一块草地、每一个毡房,甚至每一碗茶、一块馕都是文化的总结与传承。这些对读者来说十分新奇,大大丰富了读者对这个独特民族的文化想象与文化期待。很少有作家能够如此贴近阿勒泰民间,真诚真实地去书写这个遥远古老的民族。
但古老民族的生存方式与美好的人情人性,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之下正逐渐向读者告别,“牛羊数量正在剧增,牧人们正在与古老的生产方式逐步告别──这场告别如此漫长,一点一滴地告别着”。没有哪个民族能够在世界前行的汪洋大潮中独自止步。被誉为世界上最后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游牧民族,也将面临民族性逐渐减弱的困境。这也就意味着,草原的节日习俗、人情人性和道德信仰面临着变形与解构。年轻一代不再像上一代那样,安心于劳累的游牧生活,而是渴望更高的文明形态与生活方式。
李娟的散文以回望性的视角,看待传统游牧文明在现代性的冲刷之下渐渐迷失的事实。古老文明走向现代化的进程无法阻止,但传统古老文明的丧失令人叹息。这不仅仅是游牧生存方式的消逝,更是古老的文化记忆的消逝。世界前进的脚步终将会进入李娟笔下安静遥远的阿勒泰,读者亦不能将自己对于前现代社会的憧憬与向往加之于对他者的想象与观赏之中。没有人会愿意一直停留在过去的时代,但悖论在于,他们在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是否也会如同前人那样迷失心灵的家园?由自然孕育的人格人性是否能够依然如故?这样的赞叹与忧伤同时也激荡着读者的心,令读者返回自身去反思“我”和“我们”又该何去何从,不再局限于浅层梦幻的憧憬之中,而是归于更高层面的哲学思考。
四、结语
人民文学奖对于李娟的授奖词为“李娟的叙述来自她的记忆深处,以及那片广袤沉静而丰腴的土地。她记住的,恰恰是易被人们所遗忘的一切——那些正被现代文明分分秒秒侵蚀的、某种古老而民间的传统。”李娟的叙述来自她的记忆深处。这种他者眼光下的回望,使她的作品充满着柔和的光晕。身处快节奏物质文明下的读者也能带着轻松、愉悦、梦幻的期待视野去阅读李娟的作品。李娟贴近民间,以诗意清新的闲话体散文描写的阿勒泰。这里的优美人情人性、自由自在的自然地理空间、逐水草而居的文明方式给读者带来了全新的阅读体验,既契合了读者对异质文化的审美期待视野,同时又能缓解读者的精神焦虑,引发读者对于文化和民族更深层面的思考,因此受到当下众多读者的追捧与热爱。
参考文献
[1] H·R·姚斯,R·C·霍拉勃. 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M]. 周宁,金元浦,译. 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2] 李娟. 羊道深山夏牧场[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3] 加斯东·巴什拉. 空间的诗学[M]. 张逸靖,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4] 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选集[M]. 孙兴周选编. 上海:三联书店,1996.
[5] 舒晋瑜. 李娟:希望成为普通人喜欢的作家[N]. 新民晚报,2019-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