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清代小说《照世杯》的讽刺艺术
2024-09-03和丽菊
【导读】清初酌元亭主人的白话话本小说《照世杯》,并非直接揭露易代时期的社会现实,而是通过塑造一系列立体化的角色来展现社会面貌。全书极构明末衰颓之世态及躁动不安之世相,以冷嘲热讽相交,加之滑稽喜剧情节,可谓别开生面。本文从讽刺对象的广泛性和形式类型的多样性出发,对该书的讽刺艺术作一定的评价。
“照世杯”一词源自明朱国桢《涌幢小品》卷一:“撒马儿罕在西边,其国有照世杯,光明洞达,照之可知世事。”以此名统摄全文,有揭露不堪世事于眼前之意。《照世杯》别名《谐道人批评第二种快书》。此书最早可见本收入《古佚小说丛刊(第十三种)》。前有整理牟言,论及此书与《游仙窟》中土皆佚,自日本购得,及为校印,书分四卷,目录中每卷又列子目,然内容一气呵成,又不分子目。可见此书复得之不易。书前有序:“客有语酌元主人者曰:古人立德立言慎矣哉,胡为而不著藏名山,待后世之书,乃为此游戏神通也。”落款:“吴山谐野道人载题于西湖狎鸥亭中。”
其中酌元主人与谐野道人当为一人,不知其人真名,时贤刘洪强论及此人为清初张惣。“今冬,过西子湖头,与紫阳道人、睡乡祭酒纵谈今古。”紫阳道人与睡乡祭酒为丁耀亢和杜,丁耀亢《江干草》载其1660年九月赴闽任职,后罢归,十二月抵杭。故此作当写于明清易代,社会动荡、人心不安的顺治年间。酌元亭主人序又提及:“且小说者,史之余也。采闾巷之故事,绘一时之人情,妍媸不爽其报,善恶直剖其隐,使天下败行越检之子,惴惴然侧目而视。”论及其此书意图为披露世风世态世相。讽刺贯穿全书,给读者展示了一幅各态的众生图。
一、讽刺对象的广泛性
酌元亭主人生逢遭乱之际,他极力描摹明末众生苦相,书中渗透对人心不古的哀叹与惋惜,自揭伤疤以冷眼旁观之心态进行反思。他怒嘲文人假名士假道德,直刺官员徇私枉法贪酷无情,讥讽商人吝啬自私若无情机器,指明朝代更迭带来道德沦丧。《照世杯》的讽刺对象是极其广泛的,并不局限于一个人或者一种类型,人的身份复杂多变,在不同的场合充当着不同的角色。
(一)士人无骨
讽假名士,强调脚踏实地。所谓假名士就是借自身学识之名气,行卑劣之事以谋私利的欺世盗名者。一些读书人为了功名利禄,以名士自居,行招摇撞骗之事。《照世杯》第二卷欧滁生是童生里的名士,专行“游客”之事。年近三十,场外夸得口,场内不藏拙,卷面上“未冠”二字像是刻板印成,众人晓其功名淹蹇,却不晓其功名愆期。作者直刺欧童生虚张声势,不敢面对自己功名延期的事实。欧童生游至真定,借秀才之名会过县令,拜本地乡室,乡宦们纷纷下程请酒,欧滁山靠此骗七百余金,作者直切欧童生乃假名士真骗子。三太爷听闻欧童生的名声,请欧滁山写墓志笔资八两,欧滁山大言不惭,称其笔墨当推当代大匠,因与三太爷有旧才能写与,自己却暗喜做童生时贴钱补银,做游客却有利可得,而后将《祭十二郎文》改头去尾草草应付。其无论是做童生还是做游客功夫都不到家,只能招摇撞骗。《照世杯》卷四中的穆太公建成粪坑后,请镇上的训蒙先生题字,训蒙先生言想尽城内外的堂名,最终觉得许尚书家牌坊“齿爵堂”三字最妙,穆太公不识出处,赠礼酬谢。训蒙先生虚伪无知、胸无点墨,却强装学富五车,最终致使穆太公锒铛入狱。酌元亭主人言:“丈夫生在世上,伟然七尺,该在骨头上磨炼出人品,心肝上呕吐出文章,胼胝上挣扎出财帛……”《照世杯》对假名士的讽刺和揭露,一方面说明当时很多文人文采不配位,虽位列童生、甚至已为先生,实际却胸无点墨。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作者对易代时期文人的鼓舞:做事应当堂堂正正、做文应当呕心沥血,做人更要守住风骨。
(二)为官不正
讥官员贪污弄权。卷二中欧滁生游至真定,欲拜见姜县令,便在折扇上写几首歪诗赠予衙吏,衙吏也不知真假,假意奉承代为传话。吏在清代官场是特殊的群体,占据微妙的位置,他们是联系官民的纽带,权力虽小却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他们最大的特点就是有钱好办事。《照世杯》中讽刺了衙吏官民皆不开罪的行为。明清小说当中揭露官场黑暗者甚多,而许多作品写得更是极为传神。《照世杯》卷三围绕胡安抚逼迫杜景山前往安南买猩猩绒展开。胡安抚任职广西,地接安南,安南货物皆来广西售卖,市上有安抚派出来的评价官,凡私买私卖、经纪客商都要问罪,虽为评价实为抽税,银两都归安抚。胡安抚膝下无子,收妻侄为子,夫妻二人甚是溺爱。胡衙内出街掷玉马砸了凤姑,被杜景山暴打,逃跑过程中又被当作奸细,闹得沸沸扬扬。胡衙内将过归于杜景山,胡安抚便不察事实,徇私枉法,要求杜景山以三十两远赴安南购买猩猩绒,表面上心平气和,却又写下朱批:“限三个月交纳,如过限拿家属比较。”装模作样为杜景山考虑,实则枉法敛财。《照世杯》中对官员的描写虽然不多却极具代表性。地方官员借着山高皇帝远,独占一隅,压榨百姓。作者讽刺性的描写,不止为了揭露官吏的贪污弄权,也是为了给当朝统治者敲响警钟。
(三)商人守财
嘲商人自私守财。资本主义在明清之际萌芽,疯狂追求物质财富成为社会风气。商人地位不断提高,群体也不断扩大。酌元亭主人在卷四中所写的穆太公,便是诸多商人中的一员。他靠乡里百姓来自家粪坑如厕挣钱。穆太公将粪屋刷得雪白,又请训蒙先生题字贴报条,吸引乡间百姓前来如厕,种田庄户前来粪,一时间赚得盆满钵满。太公每日五更起放厕纸,夜里还要起床锁粪屋,恐有人偷粪。他去亲家家中找寻儿,因怕要回请,拒绝了崔亲家的盛情款待,归途中解手,将粪与盐包于荷叶之中,路遇亲家不得已丢粪,实则丢了盐。苗舜格来访时,他为了照看新坑,又将其引至粪屋作为茶厅。酌元亭主人对穆太公的描写在啼笑皆非中展开,不仅讥讽其守财行径,也说明了易代之际底层人民生活的不易。
(四)风气不良
刺社会之不良风气。书中讽刺性地描写了社会各个阶层的人物,反映社会的不良风气,对社会的黑暗面和人性的弱点进行批判和揭露。首先是打马吊。“以赌博为消闲之具,日夜不休”,清初禁赌却屡禁不止,卷四中有孔县令捉赌徒。金有方等人不仅聚众赌博,还开设了专门教人打马吊的马吊馆。穆文光背着穆太公,拜马吊馆师傅为师,学习马吊,还像文人拜师一般三跪九叩。作者以此暗嘲一些人将学习马吊奉为圭臬的行为。其次是打秋风。所谓打秋风就是利用各种关系向有钱人索要钱财,这在当时已成为社会风气。以卷二的欧滁山为代表,他装名士索取七百两。虽有律令的约束,仍无济于事,整个社会风气每况愈下。作者给欧滁生和金有方的结局,代表了对不良风气的否定。此二人一个向往天降横财,另一个追求不义之财,都不可取。会助长社会的不良风气,导致社会好逸恶劳之风盛行。
二、讽刺类型分析
如果以对现实的态度和表现为标准,中国的讽刺小说在广义上可以分为两种:一是寄寓性讽刺,另一种是现实性讽刺。寄寓性讽刺通过荒诞不经的神、怪、物来暴露人类的某种弱点。如《庄子》里的“朝三暮四”“井底之蛙”等。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唐传奇当中都不乏寄寓性讽刺。明清易代之际,社会上充斥着血腥镇压与文化摧残,社会矛盾更加尖锐,这使诸多的作家开始将虚构与变形的手法加入讽刺小说的创作中。至于写实性讽刺强调指摘时弊,婉而多讽。
(一)寄寓性讽刺
卷三《走安南玉马换猩绒》中提及衙内用玉马掷凤姑。杜景山携玉马至安南,原这玉马为一对,是安南国主赠予安南前丞相一家,他们又将其中一只赠予广西安抚,前丞相老夫人得知杜景山需要三十丈猩猩绒,便提出用四十丈猩猩绒换玉马。寄寓性讽刺带有宿命感,将风马牛不相及之事联系到一起,让不合理之事变得合理。杜景山初到安南国之时,三十白银不翼而飞,同乡朱春辉道其初次到安南之时门不开,三千金绸缎货物尽数散去,原是山上有一神通师长,有诸多弟子,弟子要其试验法术,又要令中国人传名,便用搬运的神通恐吓人一场。待杜景山用玉马换得四十丈猩猩绒,苦于赶路却无盘缠,此时三十两银子又尽数放在搭包,挂于床棱之上。故事荒诞离奇,又饱含社会深意。作者不采用写实的手法,而是依托间接描绘,隐喻人性。他希望正义的一方获胜,又知道很难,只能寄望于虚幻来伸张不平,表达对现实社会弊端的讥弹嘲讽。
(二)劝惩意义的写实性讽刺
话本小说是“说书人”的底本。一方面要增强故事的趣味性,迎合听众的口味,另一方面又要用天理昭彰、善恶终有报的观念统摄全书,以达到教化作用。随着白话话本的发展,明清之际的话本小说不再流于消遣,劝讽意味逐渐显露。卷一阮江兰弱冠之时,其母为其择配。他不愿将婚事草草下定,愿能求取一位像西施一般自主的女子为妻,于是出门寻访“活西施”,后于扬州与畹娘一见钟情,却无力为其赎身,不惜典当衣物,照顾病中的畹娘。后同乡乐多闻回乡后将此事宣扬,好友张少伯听闻此事,为畹娘赎身并假意娶其为妻,得知此事阮江兰备受刺激,张少伯送来盘缠以供阮江兰考取功名所用,阮江兰以为张前来炫耀家底,便立志发奋读书考取功名。畹娘解释张少伯乃是恩人,不仅为畹娘赎身,还刺激阮江兰奋发,阮江兰与畹娘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张少伯却在情节中举足轻重,用钱财支撑了阮江兰科考、畹娘赎身。可以说,没有张少伯就没有后来的阮江兰。该卷的讽刺意味是最为薄弱的,“叙写热心肠人明激暗助流连情场的友人撑其功名、婚姻”。讽刺只是反衬作用,最主要的是“主角”的教化。“清初士人群体经历了改朝换代后在夹缝中生存,小说中带有针砭时弊,劝善惩恶等政治色彩是文人小说创作的普遍现象。”卷四的穆文光前期好色贪玩,常以读书为由躲到娘舅家中打马吊,后期得知家人受到无赖谷树皮的欺压后回到家中,见谷树皮在粪坑中死去,又将徐公子讹诈的钱赢了回来。徐公子对父亲出言侮辱,穆文光刺徐公子报仇,而后得孔知县青眼,奋发读书得第一名进学。酌元亭主人道:“只为一个读书君子,争一口气,几乎丧却残生。亏他后面遇着救星,才得全身远害,发愤成名。”丑角的自嘲和插科打诨带来的笑声是短暂的,最主要的是引起世人的警觉和关注,以起到正面的教化作用。
(三)纯写实性讽刺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指擿时弊,机锋所向,犹在士林;其文又慼而能谐,婉而多讽:于是说部中乃始尤足称讽刺之书”。真正的讽刺小说是纯写实性的小说,《照世杯》亦不乏写实因素。首先是讽刺对象的真实性。按照本来面目,描摹荒谬可笑的事物,作品的戏剧冲突被凸显出来。卷二欧滁生被骗去保定,兑九千两的房价,闯进他人的宅子被暴打,之后看契书“立借票人屠三醉,今因之用,借到老欧处白银六百两。俟起家立业后,加倍奉供。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其间缪奶奶和徐管家趁机将欧滁生的钱财尽数掠走。欧滁生娶缪奶奶想不劳而获,却反被骗。戏剧冲突推进了情节发展,使被讽刺的对象更加真实。其次是委婉的讽刺。卷三中胡衙内惹祸后被安抚训斥,房后夫人护短,大骂胡安抚,觉得衙内又没为非作歹不至于此,此时安抚的状态是:“安抚听得这一席话,连身子麻木了半边,不住打寒噤,忙去赔小心。”看似在外风光无限,实则却是惧内讨好。婉讽的写法提高了讽刺小说的艺术价值,通过人物言行和内心世界的对比,从而达到讽刺和揭露现实的结果。最后是辛辣的语言调侃。卷四穆太公送穆文光去宗师衙门谢考,却遇上妻弟金有方。金有方因开设马吊馆被革去秀才,秃头裸体走出衙门,穆太公不知何为递革道:“老舅,你衣冠也没有,成甚体统?亏你还在大衙门出入。”穆文光不知规矩,只觉不穿衣服不合乎礼,而这在金有方看来却是挖苦调侃。作者用幽默调侃的讽刺性语言,将讽刺对象自身一一击破,在给人带来笑声的同时,带来了思考的空间。
三、《照世杯》讽刺艺术反思
酌元亭主人为明末清初人,经历易代易主之变,对社会环境深有感触。小说中的世相是作者亲身所历,小说中的文人亦是其自身的化身。社会纷乱复杂,他作为文人,因环境限制,不能奋力抨击,只能一切寓于冷嘲热讽之中。他看透了所谓士人、官员的真面目,对世人的功名利禄观念进行批判。但他的文章又不尽是挖苦和讽刺,也有对世人的怜悯,希望他们受到教化得到善报。《照世杯》较其他小说而言,结构虽然松散了些,也缺少主题思想,然书中的绝妙讽刺,打破了传统小说的道德框架,对中国现实主义小说的发展起到了一定作用。
四、结语
《照世杯》的讽刺描写,承载了酌元亭主人超前的思想意识和高超的写作技巧。他采用或委婉、或直刺的方式,将明清易代之际的不良风气写进小说中以反映社会现实,寄望得到统治者和时人的关注和正视。该书不仅仅是对乱世之下众生的怜悯,对封建社会权力倾轧的反思,更是对自身精神的洗礼。无论是在白话话本小说史上,还是在讽刺小说史中,《照世杯》一书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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