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曹风·候人》诗旨新解
2024-09-03李诗宇
【导读】自古以来,对《候人》的解释多为“政治讽刺说”,自五四之后出现了“爱情讽刺说”。二者的分流主要源于对“媾”字的理解存在偏误。清代学者马瑞辰对“媾”字的理解符合《诗经》实际。本文采用其说法对《候人》的诗旨做出梳理,得出“贫人失职说”。
《候人》的主旨历来争论不休,有两派代表性的观点。一是“政治讽刺说”,观点滥觞于《左传》。此派以毛诗《序》《传》、朱熹《诗集传》以及清代诸儒为代表。二是五四后出现的“爱情讽刺说”。闻一多从民俗学的视角出发,以《候人》比附《候人歌》,讽刺“季女”之淫奔。后有众多学者循此路径,不曾踏出“爱情诗”之藩篱。如冯一鸣延续闻一多民俗学的理路,提出“婚恋怨刺说”,赵海菱认为全诗描写贵族女子和男子身份悬殊而无法相守,从而提出“爱情悲剧说”,陈珍珍的“官僚强占‘季女’说”、黄典诚的“贵族少女热恋候人说”都属于此类。本文认为“爱情讽刺说”并没有把握住全诗的重点,而“政治讽刺说”则是出于儒家解经之附会,因此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贫人失职说”。
一、“政治讽刺说”的牵强
《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晋师入曹,数之,以其不用僖负羁言,而用美女,乘轩者三百人也。”同时,据《周易乾凿度》记载:“赤芾,天子赐大夫之服。”诗中有“三百赤芾”之言。故持“政治讽刺诗”观点的学者认为其诗直刺曹共公近三百无用而乘轩之小人、远善谋远虑僖负羁辈贤臣之举。
对于“政治讽刺诗说”,冯一鸣在《〈曹风·候人〉诗义新探》中对比了《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乘轩者三百人”与《诗经·候人》被传颂楚成王口诵的时间,得出“三百赤芾”产生于“乘轩者三百人也”之前,用后者解释前者,实为牵强附会。此外冯一鸣又从全体的文意考察,认为全诗无明确指曹共公近小人而远贤臣的论述,此种正邪二元对立实为经学家的“一己私愿”。
《诗大序》有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从“诗言志”的传统出现以来,将诗旨附会于王朝政治以匡扶社稷便成了历代经学家解经的主要任务。此种官方叙事一直伴随皇权的延续而存在。但十五国风中的许多诗篇诞生于民间,出于里巷百姓之口。百姓所讽刺的也是他们经验之内的人事物。虽经采诗之人的整理,但其仍应忠于原诗所意旨,否则采诗之举便没有意义。百姓日常生活中能见到“候人”、大夫却见不到君王,更无从知晓晋文公入宋时所言“乘轩者三百人也”。经学家以巧合强用此语来印证诗旨为讽曹共公近小人而远贤臣,实为不妥。
二、“爱情讽刺说”解意不明
五四运动之后,“爱情讽刺说”与“政治讽刺说”最大的区别在于对于“媾”字的理解。“政治讽刺”说将“媾”破为“厚”,意为小人终将有害于君主,从而将诗旨视为对君主的劝解。而“爱情讽刺说”则认为“媾”乃婚姻之意,“不遂其媾”在爱情诗这一派的诸多说法中都被解释为“男子没有履行成婚的诺言”。但第三章的“不遂其媾”在上文没有任何的铺垫的情况之下突然提出,显得突兀,与文章内容脱节,为无根之木。
清代学者马瑞辰认为“不遂其媾”与“不称其服”处于不同章的相同位置。依照《诗经》重章复踏的艺术手法,“媾与服相对,亦当为服佩之称。媾盖韝字之假借”。“佩韝而不能御射,是谓‘不遂其韝’”,“韝”在《说文解字》中被释为“射臂決也”,也就是古时射箭时佩戴的皮质护臂套。“不称其服”“不遂其媾”,就可释为“配不上他华美的服”“配不上他精良的韝”。这种解释非常有启发性,如此一来“爱情讽刺说”便无法自圆其说,诗旨重点不再落脚于爱情婚姻。
也有许多学者认为“隮”与“虹”是同一种自然景观,“虹”是少女淫奔的象征,或者是婚姻不合于礼法的象征。但是仅凭借这一处便断定《候人》是与婚恋相关的诗作实在是舍本逐末。前三章通篇在讲“候人”与“彼其之子”的事情,最后一章才转到“少女斯饥”上。按行文的逻辑推断,最后一章写少女渴慕良缘,当是为前文的“候人”与“彼其之子”的事情做出价值判断,是一种艺术的写作方法。若诗以“候人”作题,却落脚于少女心事,实是南辕北辙、买椟还珠。
三、“贫人失职说”晓畅文意
第一章“彼候人兮,何戈与祋。彼其之子,三百赤芾”。“候人”为古代道路迎送宾客之官,他们在当值时拿着戈和祋迎送宾客。由前文可知,“三百赤芾”不是《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中所指的,与贤人僖负羁相对的小人。“三百”在此可作虚数来讲,此人有众多赤芾,其身份则是大夫一级的贵族。则“彼其之子”中所指的人就不是“候人”了。在第一章中介绍了两种人——“候人”和贵族大夫。此章出现了两类物品,指代的是不同地位与职责。戈与祋指向贫人,“赤芾”则指向贵族,“候人”的职责是维持治安,“彼其之子”的职责是决策邦国大事。二者身份地位和职责形成对比,开篇开宗明义地介绍了全诗所要关注的两类人。
第二章“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前两句为“比”暗喻“彼其之子”的特性。郭璞注《尔雅》有言:“今之鹈鹕也。好群飞,沉水食鱼,故名洿泽。”郑玄注《诗经》:“洿泽善居污水之中,在鱼梁以不濡其翼为才。”马瑞辰认为:“诗盖以鹈之入水不濡与洿泽之名相称,以与小人之德薄服尊为不称其服耳。”即说鹈鹕因擅长在污水中捉鱼而名洿泽,在鱼梁捉鱼而不弄湿自己羽翼的鹈鹕是才能出众的,能够配得上洿泽的名字。诗意在以前者比后者,“彼其之子”不能配得上华美的服饰就如同鹈鹕入水而不湿其翼者,都可称得上洿泽。
单就第二章看来,传统经学的解释是说得通的。同时,笔者认为也可理解为鹈鹕在水中鱼梁上捉鱼,并未涉水,所以可以保持自己的羽翼不被沾湿,是为保全自身而不履行其本职责任。同样以此来喻“彼其之子”,受君王的喜爱,华服在身却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
第三章“维鹈在梁,不濡其咮。彼其之子,不遂其媾”。照前文之说,本文采取马瑞辰关于“媾”的解释,“媾”实为“韝”之假借,可理解为因形近而讹。传统经学对“维鹈在梁,不濡其咮”的认识当与上一章的“维鹈在梁,不濡其翼”是同构的。若鹈鹕捕鱼而不沾湿羽翼是技艺高超,本章的鹈鹕入水捕鱼不沾湿嘴,又当作何解?鹈鹕无论技艺如何高超,捕鱼都不可能不沾湿嘴。传统经学的说法在此章便解释不通。
笔者认为作以下的解读更加合理。鹈鹕在鱼梁之上捕鱼,并未涉水,所以可以保持嘴的干燥。以此说明鹈鹕爱惜自身而不履行自身的捕鱼之责,同时也以此来暗喻“彼其之子”是明哲保身之辈。如此自私之人自然是“配不上他华美的服”“配不上他精良的韝”。
第四章“荟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娈兮,季女斯饥”。《毛传》曰:“荟蔚,云兴貌。”隮,虹也,可参看《诗经·鄘风·蝃》。婉、娈,形容少女美好温柔,可参看《诗经·齐风·甫田》。据此闻一多从民俗学的角度研究虹乃淫奔之女的象征。冯一鸣认为进入父系氏族之后,“虹”变成了阴阳相交的象征,直至周公制礼作乐后变成淫邪之象,夫妇违礼的象征。冯一鸣的论述是相当具有说服力的,饥字隐喻了两性关系。
本章表意为美好温柔的少女渴慕良人相配,但是“南山朝隮”却暗示了少女不得良人,难成美好、合于礼法之姻缘。少女无良缘的原因何在?在其位不谋其职的贵族男子不是良配,踏实诚恳的“候人”又沉沦下僚。少女失其良配实因“候人”和“彼其之子”身份地位的倒错。作者写少女的呼喊,既表达对少女和“候人”的同情,更是宣泄对“彼其之子”的愤怒。全诗的主旨到此已可窥见一斑,即对贫人失职的惋惜与对贵族侵占职位而不作为的不满。此种叹息在宋玉那里得到回应,他在《九辩》中写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描绘下层贫士失官后的心中不平。
四、结语
已有研究对诗旨的解读从“媾”之处便出现分歧。“政治讽刺说”将其解为“厚”,“爱情讽刺说”将其解为“婚姻”。马瑞辰忠实于文意,从《诗经》的重章复踏的写作手法入手,认为“不遂之媾”与“不配其服”应在文意上同构,将“媾”解为“韝”实为正解。
《候人》之诗抒发了曹国民众对于贫士沉沦下僚,锦衣华服的士大夫尸位素餐的不满。首章先介绍了贫士“候人”与贵族大夫两类人,二三章不再提“候人”,而是将矛头指向“彼其之子”(贵族大夫),并以鹈鹕作比。水鸟鹈鹕的职责是捕鱼,而它却在水中之梁上不濡湿自己的羽翼和嘴,为保全自身全然忘记自己的天职。“彼其之子”就和鹈鹕一样为保全自身而不履行职责,是邦国之害。最后一章更是从良缘佳配的角度来痛斥“彼其之子”,先以白云、霓虹起兴衬托少女之美好,同时也以“虹”这一意象来暗喻少女不得良配,最后失良人相配的少女内心痛苦难耐。全诗诗旨明晰,详略得当,在谋篇布局上颇用心思。
此外全诗并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叙事上并不连贯,更多的是以片段镜头的方式呈现。例如第一章“何戈与祋”的“候人”和身着华服的“彼其之子”,再如第四章内心充满渴望的少女。第一章以“人物+动作”构成镜头,第四章以“人物+情绪”构成镜头。而第二、三章则是叙述者现身文中进行评论干预,是叙述者对于“彼其之子”的情感态度。《诗经》中将主体情感与价值评判凌驾于故事之上,而不是将其隐藏于故事情节关系的叙述之中,并极力通过抒发感想与议论来推进叙述进程。被叙述的图景片段以蒙太奇的方式存在整个有机体当中,以情绪的流转为线索。这也是先秦文学抒情与叙事没有明显界线的体现。
最后需要明确的是,本文提出的“贫人失职说”仅仅是“断章取义”,与宋玉在《九辩》中描绘的贫士形象亦有不同。宋玉笔下的贫士是贤士,但就本诗而言并不可将“候人”与贤人等同,“候人”是沉沦下僚的贫士,但是否是贤士却无从说起。《候人》其诗反映出百姓对贵族不作为却享有奢华生活的不满,却不能再由此生发出贤人与小人的对立,是为不忠于诗意。
《诗经·候人》因其叙事的碎片化,历来学界对其诗旨的辨析莫衷一是。但是若以叙事者的抒情为线索将全诗串联起来,诗旨便跃然纸上、不辩自明。
现将《候人》的译文整理如下,以资参考:
那忠诚的候人啊,背负着戈与杖行走在官道上。
那身居高位的贵族啊,有数不尽的华服来装扮。
鹈鹕鸟啊,待在梁上不去捕鱼,这样羽毛就不会沾湿。
那身居高位的贵族啊,简直配不上他华美的服。
鹈鹕鸟啊,待在梁上不去捕鱼,这样嘴巴就不会沾湿。
那身居高位的贵族啊,简直配不上他精良的韝。
白云缓缓,南山之上伴随着朝阳升起了霓虹。
美好的少女啊,因无良人相配内心焦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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