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绽放在大西北的那朵“花儿”

2024-08-28刘汉杰

百科知识 2024年15期

在中国西北,有这样一种民歌:它流传于甘、青、宁、新等多个省区,是中国传唱区域最广的民歌;它由汉、回、藏、土、东乡、保安、撒拉、蒙古、裕固等多个民族共同创造,是参与民族最多的民歌;它情歌居多,传统严禁在村内演唱,却可独唱、对歌于万人集结的花儿会上;它先后入选国家、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是中国文化遗产等级最高的民歌之一……它就是有“西北的天籁,民间的情诗”之誉的“花儿”。

花儿源流

民歌是民众传唱的韵文作品。中国传统讲“心之忧矣,我歌且谣”“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民歌是民众抒情、叙事的重要形式。中国地域辽阔、民族众多,不同地域、民族的民歌资源十分丰富。花儿就是其中的一种。

关于花儿的冠名,按早期研究者张亚雄的说法:“花儿多言情,以花儿比所爱的女人,遂以花儿名歌曲。”也就是说,花儿本是歌词中男人昵称女人的用语,后来成为这种民歌的代称。以花儿指称女人常见于花儿歌词中,如“山里的松柏长不大,长大是揳斧把哩。维下的花儿丢不下,丢下是说淡话哩”。歌中的“维”字系“交往”之义,西北方言称交朋友为“维朋友”。

除了称名“花儿”,青海一些地区也称它为“少年”。张亚雄说:“‘花儿’指所钟爱的女人,‘少年’则指男人们自觉的一种口号。”男人自称“少年”,与称女人为“花儿”相对应。在花儿民歌中,“花儿”与“少年”就如同“尕妹”(“尕”是西北方言,意为“小”)与“阿哥”一样,都是对应出现的称谓。

花儿以情歌居多,它不能在村子里唱,也不能在长辈和亲属面前唱。正如一首花儿所唱:“花椒树上你嫑上,你上时树刺儿扎哩。进了庄子你嫑唱,你唱时老汉们骂哩。”因为花儿只能唱于荒郊野外,民间也称其为“野曲”。陈赓雅在1936年所写的《西北视察记》中记录了青海白马寺附近禁唱花儿的村规:“无论居民或行人,若在近村唱歌曲者,执打柳鞭一百二十下。”其中的“歌曲”指的就是花儿。

花儿早见于明代人的作品中。明万历年间任职河州的高弘曾作《古鄯行吟》:“青柳垂丝夹野塘,农夫村女锄田忙。轻鞭一挥芳径去,漫闻花儿断续长。”这说明当时已经有花儿流行了。

河州,即今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古城,曾是古代军事和商旅重镇,自古以来就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重要地带,有西部“旱码头”之称。河州也是回族、土族、藏族、东乡族、撒拉族、保安族等少数民族的聚居之地。通达的交通和多彩的民族文化为花儿的孕育提供了丰厚的自然条件和文化土壤。

河州也被认为是花儿的主要起源地。有一首花儿唱道:“哎,漫一首花儿了问一句话,花儿的家乡是阿达(‘阿达’是临夏方言,意为‘哪儿’)?哎,花儿本是尕俗话,你记下,河州是花儿的老家。”花儿源于河州的说法也见于当地的俗语中:“西安的乱弹,河州的少年。”“乱弹”指的是秦腔,“少年”指的就是花儿。

明代之后,有关花儿的记述多了起来。清代诗人吴镇作有《我忆临洮好》组诗,其中就有“花儿绕比兴,番女亦风流”之句。清乾隆年间编撰的青海《循化志》中曾录有一首花儿:“大力加牙壑里过来了,撒拉的艳姑(‘艳姑’在撒拉语中是‘新嫁娘’的意思)哈见了。撒拉的艳姑是好艳姑,艳姑的脚大者坏了。脚大手大你嫑谈嫌,走两步大路是干散(‘干散’是漂亮、伶俐的意思)。”

张亚雄认为,传统花儿有三个流传区域:一是河州和狄道(甘肃临洮)一带,二是西宁、湟源、巴燕戎(青海化隆)、贵德一带,三是洮州、岷州一带。他特别指出:“三个区域的花儿,流传之广,以河州花儿为首屈一指。上溯甘、凉、肃一带,东至陇西一带,北至宁夏,西至青海边境,都有河州花儿流行着。”

以河州为中心,花儿经由水路和陆路逐渐传播开来:经由黄河等水路通道,由筏子客们带至青海和宁夏;经由丝绸之路、唐蕃古道和茶马古道等陆路通道,由脚户和商贾们传播至新疆、西藏、云贵等地。经由漫长的历史传承,花儿成为西北地区多民族共创共享的民歌。

2006年,甘肃的莲花山花儿会、松鸣岩花儿会、二郎山花儿会、老爷山花儿会和青海的丹麻土族花儿会、七里寺花儿会、瞿昙寺花儿会入选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花儿又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花儿词曲

作为地域民歌,花儿的特色突出体现在它的歌词和曲调上。张亚雄说,花儿有三要素:“第一种是‘句’,第二种是‘令’,第三种是‘调’。”

花儿以情歌为主,这些情歌涉及爱情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大门边前的绺绺儿地,这种了三年的菜籽。端起饭碗者记起了你,手抖者拿不住筷子”;又如“雀儿虫儿吃白菜,尕羊羔要吃个水哩。阳世上人多我不爱,一心儿要爱个你哩”;再如“象牙筷子金包头,想你想到肉里头。只要连尕妹一炕睡,不怕阎王殿里走”;等等。

花儿也有长篇作品。《马五哥曲》(也名《马五哥与尕豆妹》)就是其中的叙事名篇,张亚雄称它为“西北高原之绝唱,山歌之翘楚”。其大致情节如下:回族青年马五与尕豆出身贫苦,长大后心生爱慕,并互换记首(定情之物)私定终身。当地恶霸马七五看上了年轻貌美的尕豆,于是借口给他10岁的儿子尕西木娶妻,将尕豆强娶过去。一个偶然的机会,尕豆与马五在泉边相遇,约定深夜在尕豆家相会。约会之时,惊醒了熟睡的小女婿尕西木。为怕事情败露,二人失手杀死了尕西木。马七五买通官府,将马五与尕豆因过失杀人的“花案”判成“命案”,二人被斩首于兰州华林山。

银川上演音乐剧《花儿与少年》

花儿的句式有多种形式。河州花儿有四句和六句两种形式,以四句为主。四句式如“兰州木塔藏里的经,拉卜楞寺上的宝瓶。疼烂了肝花想烂了心,望瞎了一对眼睛”;六句式如“太子山盘顶的龙抬头,八仙的河,长流水淌上者下了。真名气的我两人好,支起风篷,讲起的谣言么大了”。洮岷花儿的句式以三句居多,也有四句和八句。

同大多数民歌一样,赋、比、兴手法在花儿中被广泛使用。“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物尽者也”,如“怜儿过了洮河水,手摸船帮下了泪。越看马儿越远了,眼泪花花旋满了”。“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者也”,如“尕妹呀好比清泉的水,喝不上者就—渴死在泉源上哩”;再如“尕妹呀好比白仙桃,摘给阿哥是好—光长者树尖上了”。“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者也”,如“白杨树的叶叶呀,怎么这样嫩来?娘老子把你怎生来,模样子怎么这样俊来”。

当地人称花儿的曲调为“令”,有地名令、族名令、形象令、花名令、动物令、职业令等多种形式。地名令如“河州令”“西宁令”“莲花山令”等,族名令如“撒拉令”“保安令”“东乡令”“土族令”等,形象令如“大身材令”“大眼睛令”“乖嘴儿令”等,花名令如“白牡丹令”“山丹花令”等,动物令如“尕马儿令”“喜鹊儿令”等,职业令如“脚户令”“车户令”等。据粗略统计,目前被记录下来的花儿曲令有100多种。

有关花儿的曲令,张亚雄在《花儿集》中有非常精彩的描述:河州“阿哥的肉”这个调子抑扬婉转,刺激之力极强;“六六儿三”这个调子具有流浪人的情绪;“永红花”的调子有一种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神气;“平调”则有慷慨悲歌的气概;西宁“尕马儿”这个令有秋风马嘶、塞上鸣笳之状,音调甚为悲壮;“尕阿姐”有激昂愉快的风致;“东峡令”则由藏调变出,尖锐细长,音韵悦耳,撩人情愫;岷州调子像哭泣声,然而旖旎情深,大有红袖掩涕之状,称得上哀艳。

花儿会

花儿会是以对唱花儿为主要内容的集会。花儿会是今人的叫法,旧时称之为“歌会”,也有的称之为“朝山会”“浪山会”。会场一般设置在山上,当地人称为“山场”,在山场唱花儿称“唱山”,参加花儿会为“浪山”,“浪”有游玩之意。

花儿会的起源多与宗教活动有关。在传统社会,人们朝山祀神,许愿还愿,酬唱花儿。娱神之余,也对歌自娱,经久成习,便有了花儿会。张亚雄称这种转变为“敬神的意味也就一变而为爱情的追逐”。

甘肃、青海等地的花儿会,从农历正月中旬至十月底,几乎月月都有分布;相邻地区往往错时举办,多集中在农闲的四月、五月和六月。时间短的一两天,长的五六天;规模小的几百上千人,大的几万至十几万人。

歌手是花儿会上的主角。当地人称优秀的歌手为“唱把式”,他们一般唱功好、记忆力强,更重要的是现场编词、即兴创作的能力高人一筹。在花儿会上,唱把式往往是对唱班组的领导者和组织者,当地人也称其为“串把式”或“串班长”。一个“串把式”的唱功素养是决定对歌成败的关键,俗语说:“花儿好唱,把式难当。”

张亚雄在《花儿集》中记录了解放前二郎山花儿会、莲花山花儿会的一些珍贵资料,使我们今天得以一窥传统花儿会的面貌。

二郎山花儿会

二郎山花儿会源于明代岷县的祭神赛会。每年农历五月,当地有十八湫神出巡的信仰活动。湫神是当地信仰的水神,共18位神灵。这些神灵以驱雹、赐雨、镇水为主,兼及吉凶、祸福、盈亏等事,被视为“福神”。平时他们分别被供奉在岷县的村庙里,五月则要全域巡行,活动从初一达于月末。在巡行的路线上,形成了多处以祭祀神灵、祈祝丰收为内容的会场。其中以五月十七日二郎山会场规模最大,人数多时达十余万。清代《岷州志》中记载了二郎山湫神祭祀的盛况:“是日,万民赛会,山谷喧阗,巫人衣彩衣,以链穿肱,以刃刺臂,或自破其额,假神言以报岁之丰啬,民皆跪应。”最初,人们唱花儿许愿,歌祝神灵,以保年景丰盈。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祈愿之余,也开始男女对歌,爱情花儿逐渐成为会场的主导。

在二郎山花儿会上,女唱家的装束很有特点:身穿各色布衣,腰系蓝布大带,足登大红鞋,全身披挂。女发作高髻,耳际著繁花,髻下横擎油漆小木牌一面,宽约八九分,代替簪子。木牌两端垂丝作簪缨,簪缨的色彩也有分别,青年少妇是红色的,中年及老年女性是蓝色的,戴孝的人则是白色的。鞋的样子也很特别,前端作钩镰形,行动起来如两只小船。据张亚雄考证,二郎山女唱家的装束,乃是明代中国东南地区的移民带到甘肃来的。男唱家则手撑蓝布大伞,三五成群,于山顶树荫处共坐伞下,引吭高歌。一曲唱罢和声起,“男女对唱协调,或亦相从于花间,不知其所终”;“这天自日出东海一直到金乌坠地,整个的山景,几乎为歌声所溶解,成为玫瑰色的酒醉景色”。最后评出优秀的唱手,将红绫斜挂在他(她)的肩上,称为“披红”。

青海千人安召舞迎“花儿”会

莲花山花儿会

莲花山位于甘肃省康乐县西南部,又名西崆峒,唐代已成佛教名山。人们在朝山之余,间唱花儿,逐渐演变成花儿会场。

每年农历六月初三至初六,方圆百里的群众都前往莲花山,最多时可达数万人。莲花山的男唱家一般上身穿白汗衫、青坎肩,腰系五尺余长青布腰带,下身穿青色裤子,脚穿白丝布袜子、青线麻鞋。除了准备穿戴,加入唱会的人家还要准备白面馒头、清油及肉菜等物,到时用牲口送到会场去。有钱的人家要备上青稞烧酒,用以犒劳唱手及来宾。会场上围观的人们准备红绿绫布,作为奖品颁给获奖的唱手。另外,还要准备帐篷、马匹、雨伞之类的物品。

六月初三下午,赶会的男女都集结在莲花山上。临行的时候,当地会举行盛大的欢送仪式,预祝他们取得胜利。在上山的路途间,他们需要经过重重难关。当歌唱队经过一个个村庄时,村子里的青年人高唱花儿以马莲草绳拦路,歌唱队需要逐一作答,这被称为“堵半截”。一般借路人先唱:“尺子要量绿布哩,马莲绳绳堵路哩,堵路者有什么缘故哩?”堵路人对唱:“尺子要量绿布哩,马莲绳绳堵路哩,堵路者有个说不来处哩!”一问一答,能对上就放过去,对不上来就要被刁难。

六月初四这天,人们敬神上香。一方烧香还愿,一方对唱花儿。此时的情景被张亚雄描述为“口里唱的是花儿,眼里看的是情人”。如果小伙子看上了姑娘,就唱“土黄骡子驮棉花,我连小妹缠缘法。缠得二人缘法到,哥骑白马妹坐轿”。姑娘并不反感,又见小伙子长得不错,随声唱和:“洮河流水蓝又蓝,牡丹花红蜜蜂缠。今日连你换带子,明日连你换心肝。”一唱一和,两人越唱距离越近,直至聚于一把伞下,甚或消失在密林深处。

六月初五当天,从早晨至中午是正式对唱的日子。有问则必须有答,答不上来,即为失败。围观的人们高举红绿彩布,选出最优秀的唱手,以彩布搭在他(她)的肩上。得彩者视此为极大的荣誉:“既而酒瓮杂陈,载饮载唱,一洗终年劳苦的积郁。”

六月初五下午,人们成群结队在前往紫松山(莲花山花儿会的最后一站)的路上边走边唱。

六月初六日落时分,大家收起帐篷纷纷撤离,莲花山花儿会宣告结束。

时至今日,作为传统社会生态下的产物,花儿的依存背景已发生根本的变化,花儿的主要表演空间—花儿会的承办主体也由民间转为政府,花儿传唱的盛况已大不如前。如何保护好这一民族文化的瑰宝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入选国家和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为花儿的保护提供了契机,如何借助这一契机延续花儿的活态传承,而不是只满足于录音、录像和文字的保护上,才是今天我们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责任编辑】王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