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止与流行——耳环旅行记
2024-08-28刘小方
一句“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让汉乐府名篇《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形象千年不衰。这一令耳畔生辉的经典描述影响了后世的不少诗篇,成为形容佩戴耳环的中国女性的范本,如唐代诗人李贺在《大堤曲》中写道“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珰”,宋代诗人薛师石在《纪梦曲》中吟诵“双眉浅淡画春色,两耳炫濯垂珠珰”。在西方,作为欧洲“反封建”“反教会”启蒙运动中女性解放和个性独立的象征,荷兰画家约翰内斯·维米尔于1665年创作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也圈粉无数,经久流传。

最新考古发现显示,8000多年前,亚洲先民或出于辟邪、或出于求美开始穿耳戴耳环。1991年,一具保护完好的男性尸骸在阿尔卑斯山区被发现。根据尸骸的发现地点,考古学家给这位死者取名为“奥兹”。这位名为“奥兹”的男子是生活在5000多年前的古人类,被发现时,他已经被阿尔卑斯山的冰雪“制成”了木乃伊,其皮肤上的毛孔清晰可见,双耳留有可佩戴较重耳环的大耳洞。公元前3000年左右,耳环大量出现在古印度、古埃及等地的壁画、造像或文字记载中。随着时空的延展,耳环与所在地宗教信仰、民间习俗和文化传统不断碰撞与融合,产生了丰富多彩的旅行历史。
戴与不戴,纠结的耳环旅行
追溯耳环的古今旅行,我们会发现一段波诡云谲、难以名状的历史。与其他首饰佩戴的自由随意不同,耳环时而遭遇明令禁止,时而得到鼓励提倡甚至强制佩戴。纵观周遭的各类器物,还没有哪件器物像耳环一样经历如此反复且截然相反的评价。

作为财富和权势的象征,耳环曾用来彰显佩戴者的社会地位,如在古埃及,法老和权贵们多佩戴耳环。作为某种身份的鲜明标识,耳环还被用作划分不同的族群或阶层,如在古希腊和古罗马,一度只有奴隶、妓女等社会底层人士佩戴耳环。13世纪,耳环遭到欧洲天主教廷的严厉抨击并被明令禁止。当时的教廷以“人不可以改变被上帝创造时的样貌”为由,禁止信仰天主教的人穿耳。因此,耳环也成为游离在天主教或法律之外人士的选择,如海盗、小偷、叛教者、异教徒或吉普赛人等多佩戴耳环。随着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的到来,人们冲破了繁复的宗教礼仪,争先穿耳打洞佩戴耳环,以显示挣脱宗教枷锁和个性解放,如航海家弗朗西斯·德雷克(1540—1596年)、大文豪威廉·莎士比亚(1564—1616年)都曾公开佩戴耳环。时至今日,在相对保守的天主教国家或信奉天主教的社区,“穿耳是否是原罪”仍是一个严肃的话题。在阿拉伯世界,女性多被鼓励佩戴耳环。不少信奉伊斯兰教的中亚国家至今都保留着“耳环礼”,即为11~12岁女孩举办穿耳仪式,以示女孩长大成人。

在中国汉族地区,耳环的戴与不戴在过去两千年里也反反复复,呈现出相当纠结的历史画面。在尊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观念的古代中国,断发、纹身、穿耳等被视作蛮夷风俗。《庄子》一书中说“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意思是在天子御前伺候的宫女,不剪指甲、不穿耳洞。三国时期的诸葛恪则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穿耳戴耳环体现了母亲对女儿的深爱之情,无伤大雅,没必要上升到k+1yMEqga0OB7GCkugV1xQ==道德层面:“母之于女,恩爱至矣!穿耳附珠,何伤于仁。”随着儒家文化的传播和影响力扩大,北方契丹贵族对穿耳的态度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元史》中记载,契丹名士耶律希亮就以穿耳违背儒家思想而拒绝察合台汗国大汗阿鲁忽馈赠的耳环:“阿鲁忽以耳环遗耶律希亮,珠大如榛实,价值千金,欲穿其耳,使带(戴)之。希亮辞曰:‘不敢,因是以伤父母之遗体也。’”
到了清朝末年,反对女性佩戴耳环的呼声突然变大。1904年,创刊于上海的《女子世界》杂志发表了一篇名为《痛女子穿耳缠足之害》的文章,作者“金陵女子陈竹湖”将“穿耳”戴耳环与“缠足”穿小鞋等同,称其为残害中国女性身心的“千年恶俗”,呼吁人们坚决抵制:“尤是一人也,穿其耳,缠其足,环珮当当,莲钩窄窄,吾国少年视为玩具,外国人民号曰‘弱虫’,非我辈一般女子之现象乎?女子者,国民之母也,以最高尚之人格,而当此最龌龊之名词。”在随后的二十多年中,全国各地废除穿耳的呼声不绝,当时江苏六合县政府还发布《禁止女子穿耳带环布告》:“窃自鸣因感女子穿耳带(戴)环,既无人道,又损金钱……呈请我中央政府,命令禁止在案……对于女子穿耳带(戴)环之乖行,定蒙发令禁止。”
耳环与发簪、项链、戒指、手镯等同为饰品,为何清末民初之际,佩戴耳环会与万恶的缠足并列,并遭遇如此猛烈的挞伐呢?原因在于清朝政权对汉族衣冠暴力改变的差异化对待。民国《崇安县新志》中记载:自满族入关,“汉代衣冠一变而为胡服。雉(剃)发垂辫,步武金元,此汉族之奇耻也”;而“所异者,惟妇女衣饰耳,年稍长为之穿耳缠足”。即对女性服饰,尤其是明代以来汉族女性的穿耳和缠足习俗,清朝予以默认甚至鼓励,这让不少明朝的遗老遗少看到延续“汉代衣冠”的希望,于是逐步将“穿耳”“缠足”等内化为“女德”的内容。结果是不论喜欢与否,每个女孩都必须忍痛穿耳。鉴于在大部分汉族地区,女孩的穿耳要早于缠足,中国人民大学毛立平教授称穿耳为封建社会中国女性的“初痛”。
从庄子的“不穿耳”、诸葛恪的“何伤于仁”到耶律希亮的不敢“伤父母之遗体”;从清代的女孩约定俗成佩戴到民国的明令禁止,在戴与不戴的纠结中,耳环完成了在中国的旅行。

有关专家学者认为,距今8000多年前的人类已经懂得用玉磨制耳环来装饰自己,中国内蒙古兴隆洼文化遗址的玉玦是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最早的耳环。这些玉制耳环大小不等,直径为2.5~6厘米,形状像被敲掉一条缝的玉镯,留出的缝隙可以让耳环穿进耳朵。香港中文大学教授、著名的玉文化研究专家邓聪说:“由于耳环的直径很大,古人要穿很大的耳洞才能佩戴上,因此可以推测那时的人们已经有医治耳朵发炎的简单医术。即使现在,东南亚有些地方的人还佩戴这种形状的耳环,沉重的玉玦能把耳朵拉长,佩戴者以此为美。”考古证据表明,虽然现代耳环以女性佩戴为主,8000多年前的耳环却是男女都佩戴的饰物。

从边疆到中央,耳环的中国旅行
耳环在古代的名称繁多,有珥、瑱、珰等多种表述。文献记载显示,耳环进入中国文化视野的时间很早。如《周书》中记载商纣王曾珍藏名为“天知玉珥”的耳环;《战国策》中记载“齐王妇人有七美珥”。《魏书》中记载,曹操曾获得一批贵重耳环,并将其赠与自己的夫人。

从文献记载看,耳环是从域外或周边少数民族地区旅行到中原地区的。《山海经》中多次提到耳环,且都为居于远方的神祇所佩戴。对此,清末学者王闿运考证认为:“盖外夷始穿耳,而《山海经》所见神已穿耳也。”汉代《释名》更是直接指出:“穿耳施珠曰珰,此本出于蛮夷所为也。蛮夷妇女轻浮好走,故以此琅珰锤之也。今中国人效之耳。”关于耳环的最早来源,明代学者王三聘也在《古今事物考》中得出了相同结论:“耳坠,夷狄男子之饰也,晋始用之中国。珥,女子耳珠也,自妲己始之,以效岛夷之饰。至战国齐闵王时,薛公进珥于王夫人,是也。”
南蛮、北狄、西戎、东夷是古人对周边少数民族的大致分类。如果说耳环是从夷狄处旅行而来,意味着古代耳环多来自东方海岛或北方草原部落。从出土文物看,在我国北方地区的史前土陶、彩陶上已能看到穿耳现象,如青海马家窑、甘肃礼县仰韶文化遗址、河北蔚县夏代文化遗存等出土的彩塑人头、陶塑人面等都留有耳洞。此外,四川三星堆青铜人像也多有明显耳洞。从出土实物看,我国目前出土较早的金属耳环来自甘肃玉门火烧沟遗址,该耳环材质为金,距今约4000年。有学者认为,这副金耳环是从欧亚大草原旅行而来,源自中亚和西伯利亚的安德罗诺沃文化,属于古雅利安人向东迁徙的文化范畴。


1941年夏天,在今天俄罗斯南西伯利亚地区的米努辛斯平原上,苏联考古学家C.B.吉谢列夫发掘了一处具有典型中国汉代风格的宫殿遗址。遗址中出土了“天子千秋万岁长乐未央”汉文瓦当、钳子、插销、青铜扣、金耳环和玉碟等器物。考古学家周连宽先生认为,该宫殿的主人是王昭君的长女伊墨居次云和她的夫婿匈奴右骨都侯须卜当。须卜当夫妇在汉匈友好方面曾扮演积极角色,因而受到王莽政权和匈奴单于的支持。宫殿中出土的汉式器物,很可能是在长安专门制作并赠送给他们的。
关于耳环在汉地和匈奴之间的旅行,英国学者魏泓在《十件古物中的丝路文明史》一书中将“草原耳环”作为影响丝绸之路文明史的首个古物进行研究。这对镶嵌着宝石和美玉的黄金耳环距今2200多年,现珍藏于内蒙古鄂尔多斯博物馆。魏泓认为,这对耳环“可能产生于中原或草原的作坊”,也可能由“汉人工匠在中原或草原地区设计并制作,然后卖给或赠予匈奴”。无论是哪种情况,“这对耳环都反映了两种文化的元素和那个时期二者的频繁交流”。

从男性到女性,耳环的世界旅行
从性别的角度看,早期历史上男性佩戴耳环比女性更普遍,跨越性别也成为耳环世界旅行的一个重要特征。根据《印卡王室评述》《秘鲁征服史》等文献记载,美洲印第安人男性佩戴耳环的比例很高,所戴的耳环也更大:“有王室血统的贵族,耳朵上戴着大片的金银制作的耳环……这种形如轮状的饰物不是悬在耳下,而是穿在耳骨中,大如桔子。”

在以收藏东方艺术珍品而著称的美国波士顿美术博物馆,一枚来自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时期的金耳环光彩熠熠。这枚呈圆形的耳环直径为5.1厘米,顶端开梯形小口,以方便佩戴。耳环正中心圆圈里绘有琐罗亚斯德教最高神祇阿胡拉·马兹达的侧身像,神像外围六个小圆圈里的男性头像被认为是向神灵致敬的波斯国王。绿松石、青金石等名贵宝石精巧地镶嵌在耳环上,为之增添了几分奢华与名贵。相关资料显示,这枚耳环为波斯王大流士一世所制作,其工艺显示出浓郁的东方韵味。从制作材料来看,这枚耳环融汇了多地之长,黄金来自古埃及,青金石可能来自今阿富汗地区。在随后的波希战争中,这枚耳环流落至西方,最终辗转来到美国。

波斯人佩戴耳环的习俗和制作耳环的工艺从何而来?目前尚无定论。但著名波斯诗人菲尔多西所著的波斯民族史诗《列王纪》中有则与耳环相关的旅行记录颇为有趣,讲的是“中国汗”向波斯王巴赫拉姆五世赠送礼物的故事:“这只鹰乃是中国汗向国王的赠礼,一起送来的还有镶嵌琥珀的王冠和座椅,还有一副镶黄玉的赤金项链,四十副手镯和三十六副耳环。”当然,这里的“中国汗”并不是中国南北朝的某一位“皇帝”,而是西迁至中亚的匈奴人。匈奴人于公元前4世纪—3世纪活跃在我国北方地区,他们在金银器制作领域具有很高的技术水平。如1972年,人们在内蒙古鄂尔多斯的阿鲁柴登墓葬中就发现了战国晚期的精美匈奴金耳坠。在匈奴人之后,登上北方草原历史舞台的分别是突厥人和蒙古人,内蒙古师范大学的呼斯乐教授对比研究了北方草原上不同民族对耳环的称谓后认为:“耳饰一词在突厥语和蒙古语为同源词,可见历史上蒙古人和突厥人在耳饰文化上有过交融和交流。”
将我们的视线再向东移,会发现印度人佩戴耳环的历史更为悠久。在印度梵文史诗《摩诃婆罗多》中多次提及耳环,佩戴耳环流行于将军、武士、仆从等多个社会阶层,且以男性居多:“人们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克敌城堡的迦尔纳走进了宽阔的校场。他身裹天生的神甲,一对大耳环映亮了脸庞,手执弓弧,悬挂利剑,俨如一座生脚移步的大山。”“这三位大力士夺取花匠制作的花环。他们穿着杂色的衣服,戴着花环和锃亮的耳环。”“我还有数千个奴仆……他们机警、聪明、灵巧、年轻、戴着发亮的耳环。”在婆罗门教《摩奴法典》中,也有“(婆罗门)要携带竹杖和贮满水的壶、圣纽、一把鸠裟草和闪光发亮的金耳环”的记载。

与在欧洲和中国的处境不同,耳环在印度从未遭到非议。9世纪时,阿拉伯商人苏莱曼在《中国印度见闻录》中表达了对印度人戴耳环的普及程度的惊讶,他在书中写道:“印度的王都带(戴)着嵌有珍贵宝珠的金耳环。”“印度人戴耳环的风俗使所有的外国人震惊:人们穿耳孔,在耳孔中挂着珍贵的首饰,有的人耳朵上还戴上金耳环。”“所有印度人,就连那些罪犯和逃避世俗的隐者也不例外,都佩戴耳环。”关于印度人穿耳的习俗,清末文人魏源在《海国图志》中也有记载:“天竺……男子穿耳垂珰,或悬金耳环为上类。”基于此,有观点认为耳环有可能是从印度旅行到中国的,因为在佛教艺术中,佛陀往往都有长而大的耳垂,显示佛陀曾佩戴耳环。而在早期犍陀罗佛教造像艺术中,如新疆拜城克孜尔千佛洞壁画上,菩萨、供养人等都佩戴繁复精致的耳环。

现代医疗技术的进步,让穿耳引发的疼痛和感染风险都明显降低,戴不戴、戴什么样的耳环也早已成为人们自愿的选择。只要是出于个体成熟自愿的选择,且没有影响他人的权益,佩戴耳环的人都应得到尊重,这也是耳环旅行告诉我们的道理。
【责任编辑】王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