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绽放的年
2024-08-24邱桂丽
当打开几千里之外东北同学寄来的年货时,一袋袋晒干的榛子、黄花菜、蘑菇、豆角丝跃入眼帘,瞬间点燃我19岁前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过年的所有记忆。
儿时,记忆中的北大荒,一迈进腊月门,“过年”的气息如大雪纷飞,走家串户,扑面而来,冰封蓄暖的家门渐渐打开了。这时,入冬以来在冰天雪地沉寂已久的连队豁然热闹起来,零下30至40度对于我们来说都不是事儿,你瞧:大人们串门频繁了,路上逢人微笑寒暄着。特别是孩儿们,兴奋全写在脸上,挂在眉梢:三五成群的伙伴们在白茫茫的雪海里堆雪人,打雪仗;为了冰面上更滑,故意在冰上洒一层薄薄的雪,然后不约而同地排好队,一个一个依次速跑,等到了冰面前立刻猫腰,身体前倾,半蹲速溜滑,真过瘾。孩童的欢笑声、打闹声在空旷高远的碧空和雪原上回响……
连队的文艺队开始活跃了。队长既要有组织协调能力,文艺特长又要过硬。这些文艺骨干年轻人居多,他们有的会吹唢呐、拉二胡,有的会唱歌跳舞。并根据自个特长组合节目,每天集中一上午排练。场地多在连队最远的那排草坯房中的一间30多平米的空房里。节目内容主要是根据连队的好人好事,自编自演,如二胡声独奏“东北二人转”“快板剧”“秧歌舞”“独唱”等,丰富多彩。
每天,只要唢呐和锣鼓响起,排练室外的电线上,好多麻雀不约而同聚来,“啾啾啾”戏闹不停,更惹得年轻的姑娘、小伙和孩子们的心痒痒的,争先恐后地扒上窗台,瞄准没有冰花的玻璃缝隙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想看个究竟。
母亲们揣着仅有的布票,小心翼翼地相约徒步到30公里外的场部,买一些便宜且称心的布料,准备年前为孩子们添置一件新衣服。每次无论我多乖巧,干多少家务,母亲都不带我,说我太小,只愿意带大姐,真是羡慕妒忌恨。
我们家姊妹五个,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添置一件上衣或裤子,盼新衣服如盼星星盼月亮。为了能早点轮到自己的分,我变得越发懂事,洗衣做饭主动去干,没事儿就围着母亲滴溜溜地转,母亲叫干啥就干啥。当自己的新衣服总算如愿以偿时,喜滋滋地板板整整叠好压在枕头下,每晚睡前总是小心翼翼地摸两下,在梦中开始臭美了!
姊妹多也难,为了新衣服的事,没少争执、怄气。如今成年入世的我们,每当闲庭茶话时,一提起禁不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其实,我蛮佩服母亲的,从来没人教过她裁缝,她就自己琢磨,裁裁剪剪,东拼西凑,为全家大小精心地缝做新衣裳,唯独没有她自己的分。每次我问她:妈,你的新衣裳呢?她总会抿嘴一笑:我那件袄罩还新。可母亲那件外套穿了好几个年头了,洗得都泛白了。
迈进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意味着跨入年的门了。听父母亲说,每年的腊月二十三,灶王爷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这家人的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送灶时,人们在灶王像前的桌案上供放糖果、清水、料豆、秣草,其中,后三样是为灶王升天的坐骑备料。
从这天起,全连队空前地忙碌。集中一批身强力壮的职工分成几个小组,屠杀组是力气活,也要有屠宰技巧的人,任务是按要求宰猪马牛羊,大约有几十多头;采购组,主要是组织脑瓜子机灵、有外交活动能力的人,发挥自己的人脉,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场部、总局,想尽一切门路去联系购买价廉抢手的年货,如大米、冰鱼、糖果等等;分配组,一般是年纪稍大的人,在连队的大礼堂对所有的年货,按照家庭人口的情况提前做好分配,在连队的大礼堂分类摆满上面这些年货,每天我们小孩都要爬窗看看,大饱眼福,然后兴奋地跑回家报信,好像所有年货就是自家的似的,真逗儿。
剪纸窗花,是展示各家各户最美的一道亮丽风景线。只见女主人一手拿着红纸,花纸甚至是烟盒或金色包装纸,一手持剪刀,以剪代笔,动作娴熟流畅。片刻之间,一幅长鬃飞扬的马踏飞燕便跃然纸上,一串门儿,你会看到窗玻璃、刚糊过的纸墙上,有比翼双飞的蝴蝶、百灵,还有孔雀开屏、鸳鸯戏水,栩栩如生。
储备吃的,也是拿手戏。为了春节期间尽心地玩尽心地乐,每家每户总是想着法子烹作各种各样的食品:包上足够的饺子,炸一盆盆馋人的麻花、酥饺、酥片、豆包、糖包,这些主食冻好放入面袋扎严,一袋袋都挂在室外的屋檐下;还有,每家每户都宰好十几只鸡鸭也挂到屋檐下,仿佛在天然的大冰库中正做伸展运动。
腊月廿六、廿七,是分年货的好日子,这天全连队沸腾了,男女老少全出动,雪路上人来人往,彼此间乐呵呵地打招呼,不约而同地朝着年货发放点的连队大礼堂奔去。最诱人的是大礼堂内整整齐齐品种不一的年货:已经切好的并贴着序号的一块块猪肉、牛肉、马肉,一只只羊,一袋袋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的大米按家庭人口分配,还有带鱼、冰梨、苹果等。
挤满人的礼堂热闹非凡。各家各户家长抽签排队,孩子们则兴奋地在年货堆中寻找自家的那份。虽然三九天零下30多摄氏度,但人们在哈气雾绕中谈笑风生,根本没有冷的概念。当各家各户领到分配的年货,就拉着盛满年货的雪爬犁、木板车,满心喜悦地朝着自家方向前行……
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呼吸声近在耳旁。孩子们每晚开始失眠,辗转反侧,一合眼满脑子全是母亲已炸好的香喷喷油条、豆包、麻花,和刚刚出锅的热气腾腾如元宝饺子,还有自家屋檐下挂成一排排鸡鸭猪肉等丰盛的年货,在梦中痴痴傻笑,乐醒时嘴角口水还在流……
除夕,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团团圆圆吃年夜饭,这是家家户户最热闹愉快的时候。这天,大人们用心别样地做几道好菜,虽然没有南方的虾蟹鱼海鲜大餐丰盛,但小鸡炖蘑菇,酸菜炖粉条,锅包肉,炸羊排等,足以令人垂涎三尺的了。特别是我们这些小屁孩,父母一喊开饭了,姊妹几个神速般齐刷刷围坐好了,我们三个大的孩子,赶紧给全家人分好碗筷。
望着馋人的一大桌子菜,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眼睛都放光,嘴角挂着期待的微笑。我们首先给父母双手递上馒头,然后才赶开吃。
这家伙,你瞧,姊妹几个如同一群小饿狼般迫不及待地扑向美食,筷子、勺子齐上阵,专挑自己最爱吃的,犹如展开一场激烈的餐桌争夺战,一家人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美味佳肴,嘴角油光光的。父母亲几碗“65°北大荒”穿肠过后,评书口才的父亲祝福语滔滔不绝,母亲抿着嘴偷笑:“你们看看,你爸真能摆乎!”那串串祝福如缀满枝头的树挂,沉甸甸,蓬松松的,在100—200瓦的灯光下个个颜容焕发,话不绝口。在这个特殊的夜晚,我们品尝着自制的“美味佳肴”,感受着家的温暖和亲切,共同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吃过年夜饭,全家人一遍听收音机,一遍乐呵呵着擀面包一盖帘新鲜饺子,在饺子中包上几个硬币,(现在常用花生或其他果仁来代替),意思是谁能吃到了这样的饺子,就预示着在新的一年里会交好运,有吉祥之意。
子时正,鞭炮齐响,各家各户纷纷煮饺子吃,辞旧岁、迎新年的活动达到高潮,家人们依次给辈分长者拜年,长辈给孩子们分发压岁钱,继而同亲友互相祝贺。并且父母除夕之前就叮嘱,除夕当天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要说吉祥话,不能说晦气话。
整个晚上家里一般都不关灯,欢声笑语涨满土屋,通宵达旦。
守候跨年,是我最兴奋的时刻,因每年我和大妹都是家中的点炮手,姊妹们都佩服我大胆。为了确保准时,我们俩早早戴好狗皮帽和围好围脖,拆封好鞭炮,等待父亲的口令:二丫、三丫,放炮!我们两个丫头神圣地抱着鞭炮,拿些父亲正抽的烟火冲出家门。将鞭炮挂在院门前的杨树杈上。大妹负责照亮手电。于是,右手提捏着炮引,左手用父亲的烟火,小心翼翼对准炮引,快跑!“嘭啪、噼里啪啦”瞬间,雪地开花……哈哈,大妹吓得早不见影儿了。
此刻,整个连队的爆竹声响彻夜宇,寒冬沉睡已久的雪野瞬间被吵醒,火树银花,璀璨迷人,仿若仙飘银河,如梦如幻。
年初一的晨空刚睁开眼,要先放爆竹,叫做“开门炮仗”,预示在新的一年里顺顺利利、红红火火。孩童们便雀跃而起,小心翼翼地把压在枕头下板板正正的新衣裳换上,整装后左瞧右瞧,乐得合不拢嘴,晚辈要先向长辈拜年后喜滋滋地冲出了家门——兜着新年的祝语,走家串户去拜年。主人热情纯朴地笑迎客人,互道新年祝福、“恭喜发财”,大人被拉着在炕沿上坐,主人大方地拨过一堆糖给你吃,点燃烟让你抽;小孩会得到个小红包和祝福的话语。
大年初二,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要丈夫同行,所以俗称“迎婿日”。听说这一天,回娘家的女儿必须携带一些礼品和红包,分给娘家的小孩,并且在娘家吃午饭,有条件的,一家人也会选择这一天拍张全家福。
年初三谁也不串门,说这天是送鬼日,但要打扫卫生,把年初一至年初三的垃圾全部清理倒掉,意思是送穷鬼。我们很听话,这天姊妹几个早早起床,里屋外屋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的雪堆雪人,用三个煤球分别点缀为眼睛、鼻子,用如小手指长月牙形的小树枝当嘴,活灵活现的。
年初四至初十,是附近各个连队沸腾的时候:这几天都是连队间的文艺节目串演,有扭秧歌,踩高跷等表演活动。秧歌队员们都是每个连队年前组织的男女各半文艺队员。
“火红的灯笼挂起来,威武的龙狮舞起来,热闹的秧歌扭起来,欢快的高跷踩起来,咚咚锵,咚咚锵……”各连队互动演出的队员们精心打扮,身着秧歌服,在冰天雪地里,高亢悦耳振奋人心的锣鼓声响彻天宇冲破冰封,文艺队员们踩着欢快的步子,舞起艳丽的绸带、扇子、霸王鞭进行大拜年表演。队员们个个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排起长长的队伍,手中挥舞着扇子,在锣鼓的伴奏下踩着鼓点尽情扭起来。缤纷的彩扇,轻盈的舞步,欢快的鼓点将连队雪野变成欢乐的海洋,令人兴奋得想呐喊想欢呼。
元宵节更是我们孩童的世界,我们会想方设法找些漂亮的糖纸、彩纸、空罐瓶来制作别致的花灯,夜幕刚刚降临就急不可待地提着制好的花灯窜出家门,穿梭街头巷尾,追逐欢笑。听父母常唠叨,元宵不是包的,是滚的,先把白糖、玫瑰、芝麻、果仁、豆沙等馅儿用磨具加工成小块,把磨好的糯米粉放在大的笸箩中,馅儿块放到笸箩中开始晃动,糯米粉就一层一层的沾到馅儿上,越晃越大,一个个白白的圆圆的元宵就滚成了。元宵的寓意是全家团圆和美。元宵节晚上都要走出家门,溜达溜达叫“走百病”,结伴而行,见桥必过,尤其是身体不好的,走了百病后,祛病延年,消灾健康。哈哈,总之就是在新的一年,阖家平平安安、事事顺意!
这就是黑土地升起的火红的年,与南方人群熙熙攘攘的春节相比似乎是单调了许多,但在我心目中却如陈年老酒,越品越醇,每每年步临近时,忆念纷飞:悄悄背上行囊,登上北上的列车或航班……
作者简介:
邱桂丽,笔名秋语,广西钦州人,研究生学历。广西作家协会理事,中国自然资源作协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文学创作多以散文为主,作品主要散落于《散文海外版》《奔流》《广西文学》等省内外文学期刊和地市级党报党刊发表,部分作品荣获省、市级奖项,出版散文集《落雪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