嵌于乡土的灵魂坐标
2024-08-24陈同贤
《我的袁店河》是赵长春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集,共收录74篇小说。作者对中学起公开发表的作品进行梳理编排,塑造了生活在袁店河畔的众多乡村小人物形象,充满烟火气息,勾勒出特定背景下的乡村历史和乡村小人物的生存史。
赵长春因求学走出故乡袁店的小村庄,踏入牧野大地高校学习、工作,身份和生存环境发生了本质上的改变,但仍痴情地爱着生养他的土地。此时的生命回望,他把地域性的事物在虚实间进行转化升华:袁店河于他已不仅是一条真实的河流,而是一个乡土的符号,一种精神寄托,一方灵魂栖居地。他回望乡土,构建乡村,笔触和表达有着鲜明的个性和审美意味,这是该小说集引起情感共鸣的情结所在。
随着赵长春笔下的袁店河,我在袁店河畔徜徉、采撷,从河里打捞出四颗珍珠,简称“四美”,诠释了赵长春小说的匠心独运及精神意蕴。
独树一帜的语言之美
鲁迅先生曾说:“语言有三种美,意美在感心,音美在感官,形美在感目。”语言是作者写作力的体现,探索一个作者的气质、思想,必须由语言入手,并始终浸在作者的语言里。阅读《我的袁店河》,最大的感受就是作者独特的语言。
赵长春对语言有自成一家的组合法则。文集中的语言充满韵律美,哪怕是悲凉的篇章,也洋溢着诗情画意,描写时将人与自然交融,与生活交汇,营造不失底色的温情。
比如,天上的云慢慢地走。河里的水哗哗地淌。坡上的羊咩咩地叫。树上的鸟啁啁地鸣(《袁世彪》)。将袁世彪这一看似粗卑的挑粪农民作心理斗争的瞬间置于乡野纯净美好的境界里,衬托出成年男子骨子里坚定又质朴的感情——仔细地保护心爱的人和热爱的家园。
全书的语言简洁,凝练,唯美,体现了作者深厚的文字功底和庞杂的知识储备。
如《赵三白》中对荷瓣素心兰的描写:那兰着实上品,心儿阔而紧凑。肩儿平而密实。茎子秀细,瓣儿干净,香远幽长。月夜,人独,鹅白,兰静,茅屋披银,柳枝坠霜,河水泛波。又如《知了上足》中对和田玉器挂件知足长乐的描写:那玉整体镂雕,纤巧一足,原玉的肉色,五趾惟肖;足上伏一蝉,眼、鼻惟妙,蝉翼淡清,脉络如绣。这样灵秀且不失古典美的描述,充盈着独特的审美质感,让人耳目一新,不知不觉中接受到美的熏陶。
赵长春曾说过:“在这都写闲文的时代,靠的是语言取胜。”所以语言的价值不只是由字面意义决定的,它取决于我们每一个人对他语言背后深层次的理解。
作者独特的语言贯穿始终:文集中关于戏曲的篇章不少,那“锣咣咣,鼓咚咚”“咿咿呀呀”的唱腔描写,那拉大弦的15个单字动作描写,那对戏曲曲目及表演功法的适时介绍,给人一场大戏骤然立于眼前之感;对袁世彪做扁担、刘一手修补碎瓷器、五爷在屋顶悄悄取走卧龙壶、王老五做泥鳅炖豆腐、奶纺棉花的连贯性动作描写,是对一些传统技艺的补救性记录传承,读来如行云流水,凝练而不露痕迹,画面感强,浑然天成;对打农药的水、扮小生踩高跷的五爷的衣着描写,色彩和装饰物既贴合身份又美感十足。瘸子天德爱唱情歌,歌词有着陕北信天游的热情奔放、浪漫高亢,娓娓道来。作者的内心世界极其丰富。他的小说中有颜色,有声音,有技艺,让人耳目一新,如临其境,愈读愈觉得他文学创作能力非凡,这与他长期坚持阅读和写诗歌、散文锤炼文字的积淀分不开。
严谨多变的行文之美
小说重在设置曲折离奇的情节,通过跌宕起伏的故事来吸引读者。这部作品所写的几十个故事,均以罗汉山下的袁店河畔为背景,以小人物爱恨情仇的纷纷扰扰构置情节,刻画了世相百态,展现了人情冷暖,对人性善恶作出了深刻揭示,给人以深深的思索。《丫环》所写内容时间跨度大,紧紧围绕主人公丫环这一角色,将所塑造人物的复杂性格和命运在情节的陡转变化间展现,扣人心弦,较为成功地体现了小说结构严谨这一显著特征。
汪曾祺在《岁朝清供》中说过:写小说就是要把一件平平淡淡的事说得很有情致。惟悠闲才能精细,不要着急。赵长春亦深谙此道,他的小说几乎选材都不怎么宏大,行文也趋于平实,没有那么多过分雕琢的痕迹。比如《游方先儿》一篇中,秀儿以医病为由与游方先儿偷情,后来果断挥剑斩情丝回归家庭,与不爱的丈夫大拐重修旧好,由错位的爱恋转向幸福的三口之家。在叙事时作者没有设计惊心动魄的场景,游方先儿几次在秀儿病时出现,是那样自然而然,营造出一种散漫闲适的意境。然散漫中并不失章法,文中三次出现的“几天调理后,秀儿就好了,面目红润,像是经了雨水滋润的水红花”。这句话,用乡间水畔特有的原生态水红花将情节巧妙地串联起来。结尾处“刚下过雨,水红花滋滋润润的,在风里一摇一摇。一只红蜻蜓颤颤地飞,终于落在了花上”。看似闲笔,实则以水红花为线索,将夫妻俩的和好浓浓烈烈地袭了出来。对生命重新定位表达,塑造人生观与价值观中至美的一面。
赵长春的小说也不乏欧·亨利风格。行文时戏剧性的设置情节,埋下伏笔,做好铺垫,将读者一步步引入自己精心设置的迷宫,却在结尾处,将主人公的命运陡然逆转,使读者感到豁然开朗。《瞎奶》便是这样的篇章:瞎奶爱瞎爷,但瞎爷在西安唱戏时偶遇了走散的青梅竹马心上人,旧情复燃。为了得到瞎爷,瞎奶弄瞎了瞎爷的双眼,瞎爷一生没给瞎奶留下爱的结晶。两人虽生同衾,却未能死同穴。瞎爷笑着死在老槐树下,并选择埋在树下,原来此树是心上人娟儿和他一起栽种的。四十七年后,娟姑奶再回袁店河,带眉眼像瞎爷的男子到坟前磕头跪拜。三爷临死前叮嘱去西安联络本家血脉……读罢,泪水、叹息交织,惊愕之余,不禁为作者的巧妙构思拍案叫绝。
地域特色的主题之美
小说的主题是小说的灵魂,是作家在描写、叙述人物性格、人物命运时显示出的对生活的理解和认识。赵长春笔法灵活,擅长在主题呈现上不断进行开拓与挑战。那奔流不尽的袁店河故事里,通过特殊年代一个个活生生的小人物的心路历程展现他们朴素的家国情怀,挖掘出细微情节慢慢延展,进而突出主题,引起共鸣。
抗日故事在袁店河畔这方土地上,并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群体壮举被记入史册,却不乏袁店河人个体身躯里迸发出的自我觉醒的抵抗行为。《墨猴》中的五爷,为防止稀世珍宝雄墨猴落入日本鬼子之手在国外繁衍,忍痛伤其命根后乘筏云游;《翠儿》中的五爷,爱捕鱼炸鱼喝“袁店黄”,在五奶被鬼子糟蹋上吊后,不再喝酒,用不同方式解决了汉奸鳖形儿和几个鬼子的性命;《卧龙壶》中的五爷,为保护村民交出独山玉酒壶——卧龙壶,又施巧计取走并留墨警告鬼子,解放后将其献给卧龙岗上的博物馆。《知了上足》中的段娃子,懒得出奇,无意间得宝物却不为所动,鬼子血洗袁店河,终未缴获,后上交地区博物馆。《赵三白》中的三白为救全镇人的性命,将盛放的家传极品荷瓣素心兰泼沸茶后送至县城鬼子处;《王记羊脸肉》中的王吉祥,被出轨“豆腐李”弃他而去的女人伤透了心,但在镇公所目睹“豆腐李”因儿子疑似通共被鬼子吊打,女人被几近全裸侮辱,毅然在袁店河西岸烧火做羊脸肉时引爆哑弹送鬼子升天……
诗歌靠意象,散文靠美感,小说靠故事。好的故事,一定是有人文情怀的,有智慧与力量的。这样精彩又可触可感的故事,直抵人心,仿佛都带着一种引力和超然力,使蓬勃在躯体里的简单善恶观迅速激活,让中国人骨子里一致对外、爱国护家园的本能举动更真实可感。从这方面的意义来讲,作者把握住了小说创作的要诀,红色主题的普世价值在当今仍具有积极意义。
一些朴实、向上、向善、向美主题的故事在书中珠玉般散落着:《沉船》中五爷事先在装满豆的船底留洞,致使船在驶近罗汉山时下沉,呼沱村家家户户靠煮豆吃度过春荒;《高跷情事》中戏子五爷与镇长千金袁琪暗生情愫,遭镇长破坏,在袁琪结婚前夜趁乱逃出一起加入刘邓大军;《黑脸王》中的五爷在跟师娘九菊学到最后一招——空翻跟头或打旋子时头盔不掉的诀窍后,仍每年照常给师傅祝寿到终老……这些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地域性奇闻轶事,向着历史、时代和人心深处挖掘,穿越时空,烛照出彼时无数小人物对道德伦理的坚守折射出的生命力量及乡村约定成俗的精神内涵。
不落窠臼的人性之美
每一位作家的作品中都蕴含着他所要想表达的东西,他们把心灵深处最温热、最能给以慰藉的影像,融合发酵,还原成一个个真实或虚幻的人物故事,加以修饰重建成篇章。
而在诸多文学样式中,小说是对人性的挖掘最深刻、剖析最精细的一种体裁,不论是卷帙浩繁的鸿篇巨著还是浪花一朵的微型小说,莫不如是。
赵长春的小说亦如此。每一篇都是精心构置而成,人物形象塑造清晰鲜明,一幅幅生活图景熔铸着他的智慧和写作技巧,闪耀着人性的光芒。
《菊花》中菊花姐一生下来就被扔在苇草里,长大后卖头发辫换生活必需品,又被现在的爹妈逼着嫁人,却为哄上四年级的我陪她在河边洗衣服,忍痛把晾晒在绿草地上的一件花衣裳拿起来给货郎李,换糖豆给我吃,撒谎说河水冲走了她的花衣裳。不堪的身世,不如意的婚事,内心的凄苦,生活在低谷深渊的可怜人,仍不失心疼爱护幼小的公序良知。这是普通公民人性中“善”的光芒体现。
《白马》写的是:袁店河的战斗英雄五爷参加刘邓大军,骑白马征战南北,三十年后伤残回乡,战争惨烈场面在脑海中回荡,逢人便讲,后微笑坐亡,留有遗嘱和救过他命的战斗伙伴白马合葬。金戈铁马的军旅人生,战功赫赫的铮铮回忆,生死契阔的不离不弃。这是老英雄人性中“义”的光芒体现。
《三绝》中擅于做墨的张四、精于字画的王五、长于篆刻的赵六互为依存,联袂映衬,被袁店河人称为“三绝”,因王五接受鬼子财物作画,张四封墨,赵六断双腕封印,王五幡然悔悟,自毁画作,三人被鬼子捆走劈死在河滩上。三教九流的行业操守,刎颈之交的惺惺相惜,豪气冲天的民族情结。这是仨手艺人人性中“忠”的光芒体现。
一个作家写人性永远是不错的,因为人性是最复杂的。
写作往深邃处、混沌处走,往人性的复杂性上去挖掘才更有价值。
赵长春的小说,读起来有一种沈从文的味道。他笔下家乡的村庄,就像《边城》里的凤凰一样,被水浸润包孕着。作者曾透露文集中的很多故事是幼时从父辈那里听到的,在回忆中进行打磨落墨。老实说,有些读起来是很吃力的,甚至个别篇章有悖人伦,在发现、揭露当时农村社会现实的同时,将彼时乡村沉重逼仄的真相记录。虽然悲剧艺术历来被称为具有生命力的正剧,但这样的作品读完是不轻松的(袁店河畔的老妮儿坟,意外淹死异地的天保,离家出走的傩送,孤身守望的翠翠),它让人在受到震动之后,留下满腔的震撼和悲悯,仿佛咀嚼着陈年的老茶,苦涩味充斥着口腔的每一个细胞。
赵长春创作的袁店河人物风情小说是他的精神寄托,在精神的家园里,文学艺术作品的价值很大程度上在于情感的共鸣。他对故乡河畔惯常事物的润色留存,让平凡人的不平凡事迹、不平庸人生在艰涩苦难的岁月里流光溢彩,昭示后人,使此书不止是刻画人性美的典范,已然成为一部研究袁店河风物的宝贵资料。
至今未见赵长春有整部的长篇小说问世,不免有些遗憾。其实,他的诸多篇袁店河系列中记录的故事、背景及故事发生地一致,情节和人物间存在关联,若拉大框架,立体构思,用心布局,精心铺排,一部荡气回肠的袁店河鸿篇巨制指日可待。当然,该小说集的一些篇章,语言奇崛难懂;部分情节,令人质疑,这似乎是作者该注意的地方。
袁店河因赵长春而闪烁,赵长春因袁店河而荣光。出走半生的游子,身虽远,但在完成塑造袁店河的众生相里实现回望,心灵已嵌于故土的阡陌河畔,成为一座风向标,携河风飘扬,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