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记:微博逝者空间的中介化记忆生产
2024-08-23贾祥敏应慧
摘 要:媒介技术更迭使生与死之间出现新的连接可能性,从数字记忆中介化起点出发,文章摆脱把研究对象瞄准为公众人物或普通人物等某个群体的窄化视角,转向探究逝者账号空间的网络悼念和记忆生产的普遍性逻辑。当技术可以协助逝者实现某种程度的“在线永生”和数字来世时,如何理解这些存在于媒介中的“数字幽灵”和平台可供性下悼念观念及仪式的变化,如何阐释网民在纪念逝者过程中的社区形成及其规则。研究发现:微博平台使个体悼念面临“中介化记忆”下的新型生产方式和呈现样态,在数字化的助记意象、协商式的记忆生产、新记忆景观下的悼念等级和悼念社区规则等方面重构了“记忆之场”,进而获得挑战传统记忆代理和模式的巨大潜力。
关键词:中介化;社交媒体;悼念;新灵媒
中图分类号:G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6-8418(2024)04-0091-09
一、问题的提出及研究方法
“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尚未迎来答案,我们如何“被记忆”“被复活”却有了新的讨论方向。社交媒体平台上现存大量逝者账号并呈现蓬勃的增长趋势,[1]从中介化视角来看,平台正在“充当勾连生死叠合的技术通道”[2],国内外社交媒体如微博、B站、微信小程序、Facebook、Insgram等,正在改变我们的死亡哀悼文化及记忆方式。尽管公众人物的数字哀悼研究对于理解公共议程和大众文化有其独特价值,但媒介可供性让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成为哀悼空间的主体,[3]社交平台每一个逝者账号构成了赛博时代荒原上一个个“数字墓碑”[4]。在此意义上,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这些存在于媒介技术之中的“数字幽灵”?如何勾连人类死亡、在线悼念与数字媒介的深层关系?如何阐释被技术中介化后了的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如何把握悼念社区内的交际行为及情感规则?
立足于特定案例的相关性和对研究的预期贡献,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对“中介化记忆生产”的理论视角提供辅助,本文对新浪微博逝者账号采用“强度抽样”方法,[5]最终确定对20个逝者账号最后一条博文的网民评论数据进行采集。方法路径为:基于网络爬虫获取网页内容,将非结构化数据通过网页解析库进行结构化保存,最终对数据清洗后得到有效数据2,739,755条数据。热度趋势按照回复时间进行分组统计评论数量;热词分布对所有评论内容基于前缀词典实现高效的词图扫描,生成句子中汉字所有可能成词情况所构成的有向无环图(DAG),找出基于词频的最大切分组合;表情量化基于标签识别库对结构化后的文本实现扫描并识别出所有表情符号,并按出现频率由高到低输出。
二、文献综述
(一)生死关系及哀悼仪式的演变
漫长的历史演变使中西方形成各自包含有死亡观念、样式、哀悼、礼俗、丧葬等在内的死亡文化。但不管哪种文化语境里,普遍推崇借助某种“巫”或“灵媒”让生者与死者要保持精神联系的同时,给予生者走出当下现实困境的方向和路径指引,人们的死亡观念和哀悼仪式在社会文化的深层结构也在发生变化。西方对生死关系的态度方面在过去两千年里有若干重大转变,有学者[6]认为首先是“驯服死亡”阶段。中世纪早期的西方人认为,死亡对于生者来说是熟悉友善的。晚近时期,死亡成为一种只能在特定场合、特定时间甚至特定人群中谈论的“禁忌话题”。而到互联网时代,人们对待死亡的态度再次发生转向。Walter就生死关系延展提出传统、现代和后现代三阶段,他认为在现代社会,私人和公共生活相对孤立地存在,对丧亲的悲伤被定义为私人经历导致哀悼者身份被隐藏,成为其他人可以“支持”但难以分享的东西,而后现代社会中,丧亲者的私人感觉成为可共享的内容。[7]如Kern等人发现Facebook R.I.P.页面逐渐成为一个在公共空间里生者与死者进行交流的地方,[8]以往这种在社区内私下进行的哀悼变得更为公开,在线哀悼的出现打破了维多利亚时代对死亡和悲伤的隔离。[9]
中国围绕广博深邃的死亡观念衍生出各类围绕死亡进行的活动、制度和操作,共同构成丰富独特的死亡文化[10]。古人常把生死关联起来的观念依然影响今人,儒家所倡导“生生不息”的精神内核中向来推崇生死相通、以死为安的生命哲学,如“死者,生之效;生者,死之验也”(王充,汉代,《论衡》卷八《道虚》)。在儒家死亡哲学中,“死亡”本就被包容在生死接续的脉络中,它是衡量宇宙本体、社会秩序和人生法则的重要尺度。儒家之外,我国生死文化中还融有道家“死而不亡”和佛教“死后新生”的关系视角,这些观念所推崇的道德价值、精神意识和个体品质,指导国人用有限的生命完成对死亡的超越和连接之外,更强调通过一系列死亡礼俗/仪式使生者与死者进行对话,不仅通过“遵礼成服”等相关仪式表达哀思,更是用以社会教化、明晰等级秩序。到近现代,我国一系列繁复的丧葬悼念习俗仪式深受西方影响,诸多象征性悼念方式也大大简化,但旨在与死者亡灵保持和建立一种特殊密切关系的努力依然存在于文化基因里。
(二)媒介技术基础之上的“记忆术”变迁
与死亡观念、悼念仪式不断发生演变的动态轨迹类似,人们的记忆技术也随媒介技术更迭而发生变化。勒高夫[11]确定了记忆历史上4个不同时期,分别是史前口述记忆、文字系统记忆、印刷机时代的档案馆、图书馆和博物馆记忆,以及20世纪电子媒介的系统记忆。诺拉从“记忆地点”的概念出发讨论某些物体或事件在某些群体记忆中可能具有的特殊意义,其中记忆场所(sites of memory)成为“记忆结晶和隐匿自身”的地方。[12]考虑到当下网络的普遍性,有学者认为日常交流和长期记忆空间可能会强烈地交互,并且两者之间的界限也会变得更加模糊进而出现“浮动的间隙”(floating gap)[13]。这意味着附着在平台的社交媒体除了可以发挥记忆存储场所的作用之外,还可以促进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的沟通、谈判和协商,个体不同的网络回忆甚至可以重塑其所承载的集体记忆,从而改变记忆的生产方式。
当前国内对网民利用社交媒体表达哀思、形成记忆等现象的研究是一个相对较新的领域。有学者论及社交媒体如何成为公众人物集体悼念的空间,通过悼念内容分析人们的哀痛过程;[14]也有学者侧重分析公众人物的遗留性社交媒体账号如何成为一个独特的集体哀悼空间,提出基于特定时间生成的“集体哀悼空间”在热点时刻结束后的延续如何成为一种“延展性情感空间”(extended affective space),考察此种“持续性联结”对记忆主客体影响的新意涵。[15]但值得注意的是数字公墓不仅“安葬”社会名流,也“安葬”普通人[16]。这必然会带来一个继续追问的契口,即在更加普遍意义上,社交媒体如何通过中介化重构在线悼念和情感公众的日常行为。换言之,社交媒体如何借助平台可供性潜入日常悼念和个人记忆实践中,并促使联结行为的发生。
(三)个人墓志铭的“中介化”书写
继民族国家、大众媒体之后,社交媒体平台成为新型的记忆代理。虽然数字化的记忆研究刚刚起步,但对快速发展的中介化记忆和哀悼领域的拓展在近年来一系列成果[17]中得到最好的体现。如媒体中的数字记忆、数字中介的连接行动、自拍文化与纪念等。埃尔等学者[18]认为不存在普遍记忆,并强调了“记忆社区”(communities of memory)的多元性,当代社会中每个群体都可以借助某种中介构成或被构成不同的记忆,当前的记忆文化是高度中介化的,因为生活的所有维度,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的都是中介的。[19]在此意义上记忆与媒介之间的关系都建立在媒介与纪念过程之间关系的基础之上。与面对面的社会交往和互动不同,中介化传播作为经由媒体所中介的人类交往过程,促使人类思考当死亡被数字媒介所中介,其为数字化死亡打开的诸多学术想象,[20]考虑到社交媒体造成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在空间和时间中的结构化变迁,已有不少关于中介化记忆方面的成果:[21]在研究主体方面侧重主导叙事及记忆的民族国家,研究客体侧重重大历史事件、创伤事件等,研究落脚点侧重媒介对记忆建构、身份认同的影响。而事实上,网民对普通逝者个体的在线悼念及所产生的记忆现象层出不穷,但相较而言国内学界理论关注却显不足。对于本文研究初衷而言,不论是普通公众还是公众人物,当个体死亡之后并未真正完全消失,而是脱离“沉重的肉身”继续出现在传播实践中,虽然无法真正作为主体与生者进行交流,但其仍在被不断被建构、被延伸。因此,本文秉有这样一种好奇心,即生者在对逝者追忆过程被社交媒体平台中介化之后,“他者”是如何续写逝者的“数字墓志铭”?
三、在线哀悼中的“中介化记忆”生产实践
(一)样本采集情况
从表1可以看出采集20个微博逝者账号的年龄分布在17—76岁,微博粉丝数最少的不到一万,最多的有一千多万,根据微博数据可获得性角度出发,爬取时长从1年到6年不等。20位逝者死因主要有四类:一是因突发意外导致死亡,如KobeBryant、高以翔Godfrey等。二是因某种难以治愈的疾病导致死亡,如xiaolwl、熊顿XD、姚贝娜等。三是自杀,样本中多数自杀逝者都患有抑郁症,虽然抑郁症也属于一种疾病,但是采取自杀方式主动结束生命的逝者死因与因癌症不治导致去世存在很大不同,其中会牵涉网络暴力、工作或学习压力等,如刘学州a、鹿道森、雪莉_official、旅行的孤独风等。第四类死因不详,笔者并未能从公开文件进行判断,如本兮等。总体而言,20位逝者职业、年龄、粉丝数都存在较大差异,相似之处在于这些账号最后一条微博评论都能引发网民大量的自发悼念。
(二)数据处理及研究发现
从2014年11月27日到2022年1月24日,20位逝者最后一条微博发布时间不一。从图1可以看出,不管原有粉丝量多少和身份职业为何,每个逝者账号最后一条微博的评论区基本都会面临至少一次留言量的陡增、延续和平缓。随时间推进,网络缅怀与悼念的网络评论逐渐减少,这一现象也回应了学者们的既往研究。Savin Baden[22]提出演化性联结(evolving bonds)的概念来表明生者与逝者的持续性联结实践会随着时间及媒介使用方式的变化而变化。哀悼者的评论频率会随时间推移而下降,但评论数量又会在逝者的死亡纪念日、生日等特殊节日显著增加,这意味着粉丝“突然想起你(逝者)”的悼念行为会遵循一套记忆触发的独特逻辑和机制。在这一意义上,无论逝者主体是公众人物还是普通小人物并无明显区别。一般而言,网民对微博逝者账号的记忆触发有以下几种类型:如情感触发(高兴、愤怒、郁闷等不同的心情都会刺激对逝者的回想);事件触发(通常是日常生活中正在经历的某件事使生者想起逝者);事物触发(通常指粉丝看到某种有形事物想起逝者);他人触发(通常由与逝者去世原因相关相似的其他人引发粉丝对逝者的追忆);时间触发(通常在生日、清明节、周年忌日等时间节点对逝者进行悼念)。Kanhabua等人[23]曾就触发重温过去事件行为的过程进行研究,发现不同的触发类型具有不同的记忆特征。但记忆的遗忘机制依然在起作用,随着时间流逝网民对逝者的留言不断减少。即便如此,在线悼念依然可以实现一定程度的“持续性联结”,不管何时何地,一旦记忆的触发机制开启,生者几乎可以通过网络与逝者进行“单向对话”、与“同圈”进行交流分享。
1.数字化的助记意象
2015年,《牛津词典》把笑哭表情包评选为“年度热词”,有学者认为这标志着人际交流甚至人类认知范式已发生彻底转变。[24]社交媒体催生了作为数字实践之一的表情符书写行为,个人可以利用表情符号在不同社交场景中创造新意义。从构成性上来看,作为一种新“沟通语言”的表情符,是悼念空间中介化记忆的重要组成元素,也是对感觉、想法、实体、状态或活动的一种视觉呈现方式。[25]从设计角度和功能角度来看,表情符通常分为两类:日常沟通用语,如谢谢、爱心等,常用来调节对话节奏,能够代替面对面交流时的面部表情或者文字交流时相应的标点符号;另一类是用于特定场景的符号,如悼念、生日快乐、节日祝词等,可以辅助传递更多情绪。此外,表情符使用还受代际、文化、地域和平台差异的影响具有多元的“解码”版本。作为表达情感的有力方式,同一表情包在微博逝者悼念区展现出与其他社交场景不同的意涵,如鲜花、爱心等表情符在悼念场景中获得了思念、祈祷的视觉隐喻。在273万多条评论内容中,使用表情符数量排名前十的表情包如图2所示,分别为爱心、泪、蜡烛、鲜花、悲伤、爱你、抱抱、月亮、失望、伤心,这十种表情符多是粉丝为表达对逝者去世的哀伤与思念,网民使用数量最多的Top10表情符也享有更多共同的情感承载功能。
即便在文字词语中夹杂不同类别的表情包,留言者们通常会拥有对悼念场景共通的意义理解空间,其他网民也可以对接这种“语码转换”。除了Top10表情符之外,网民还利用想象力和平台可供性创造出更多其他数字化助记符号。那些使用数量相对较少且看似与悼念不相关的表情符显示出留言者更复杂的心理动机、情感状态以及个性化的独特记忆。坚持1072天在@KobeBryant评论区留言的“@小樊今天见到杰杰子了吗”留言道:(受平台系统和输入法影响,还可转译为:,意为:科比和女儿Gigi安息),这样一串主要由表情和英文文字构成的数字悼念符号重新定义了一种新语言,这一“逝者安息”的简短碑铭透露出关于科比成长、父爱等更为丰富的信息,鲜花、爱心、手势等常用表情符在此留言区构成了一种只有了解Kobe及篮球的圈层才能“秒懂”其含义的表达。同样在@“离灯_冬眠mode关闭失败”评论区,网民@风萧水微寒在评论区发文“你轻轻的走了,跨过了紧锁的大门,你应该在自己选择的自由里永生”,文字末尾配上这样一串包含蜡烛、蛋糕、礼物盒子、饮料、游戏机和电脑等14个表情符,这些看似平常的符号被有意选择排列后呈现出“数字挽联”的意涵,8根蜡烛左右对称排布,而与年轻逝者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意象(饮料、游戏机、电脑等)摆置其中。这些数字化助记意象通过创造性的语法体系,在生者与逝者、生者与生者之间建立起新的社会关系。多位逝者都拥有与其生前生活或工作密切相关的表情符,并被赋予独一无二的意义,@熊顿XD的专属表情为小熊头,用来呼应其笔名和逝者外貌特征;@赵英俊是潇洒哥的专属表情符是小红花,用来呼应逝者曾创作的歌曲《送你一朵小红花》。总之,网民可以通过遍布在社交媒体上“各种各样的助记符产品和实践(mnemonic products and practices)[18](187)“表情”“达意”,从而完成对逝者的数字悼念和记忆。
2.协商式的逝者记忆生产逻辑
已经去世的人在网络上“被维系”着自己的形象,而这种形象是生动而丰富的。[26]网民对逝者的追思和悼念凝结为记忆的过程在动态中不断分离、交织和融合,从而在三个层面上展现出协商式的逝者记忆生产逻辑。从悼念对象来看,逝者形象趋向复调呈现。微博留言者作为一个个“记忆的微光”拥有对逝者不同的映照侧面,并拼凑出区别于逝者本来形象的悼念对象。网民在悼念逝者过程中虽然不断回想和发现过往,但这一行为归根到底还是反映网民的当下需求,因为记忆总是重构过去、建构现在,[27]可以说网民在逝者空间不断讨论、重塑的逝者形象和身份,重新构筑了理解过往和当下经验的基础。一个来自福建的男孩在2022年12月16日凌晨留言:“霍金,我希望有个能满足我一切幻想的好女孩出现,结婚生子,幸福一生(双手合十表情符)”,这样的诉求将霍金本人从物理学家的身份中剥离出来,抽象为一个可以帮助网民实现愿望的符号和精神寄托载体。个体正是通过各种记忆、经历、情节等叙事组装进而生产各种各样的身份,而恰恰是这种被叙事和表达不断建构的身份形象与记忆之间存在着隐秘而深层的联系。[28]从中介功能来看,对逝者的记忆生产趋向“去中心化”。在数字时代,不管是国家记忆还是个体记忆,都要更加依赖网络,其不确定性和瞬息万变的特点让数字记忆摆脱了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的传统路径,[29]而是以一种流动的、“去中心化”方式模糊个体与集体的记忆边界,越来越倾向于“协商式”记忆的生产逻辑。不仅仅是李文亮这样具有很强公共性符号人物的去世会让网民自发主动留言,文中其他逝者账号都会汇聚起庞大规模的网民,如雪莉这样一位生前极具争议性的女孩,其去世之后的微博评论区得到了粉丝的持续悼念和趋近完美的想象,粉丝毫不保留地在雪莉账号评论区倾诉爱与思念,但更多的还是分享个人心情、学习和生活状态,从而构成带有悼念、分享和讨论等多种功能的在线社区。从记忆特征来看,社会短期记忆呈现一种新形态。阿斯曼意义上基于日常交流所有形式的集体记忆都可被视为与同时代人共享的社会短期记忆,它的特点是不拘形式、高度的非专业化、角色的互惠性、无序性和主题的不稳定性。与由民族国家、权力组织等所构筑的长期稳定的集体记忆相比,社交媒体平台上的所有讨论和分享都属于短期的交际记忆范畴,网民留言动机具有相对随意性,网民之间安慰分享存在精神甚至实质层面的互惠性。这种看似日常交流形式的群体记忆是基于个体表达自我和社交需求产生的互惠记忆,既针对自己也针对同圈层的其他人,留言者往往能由人到己、推己及人。但这种几乎没有秩序引导者的记忆不完全属于阿斯曼所划分的类型,缘于在线悼念场景中的主题较为集中,并且看似不拘形式的表达实则受到平台规则所限,因为所有的意象符号都必须在其可供性前提下进行。
3.新记忆景观的悼念等级
网络不断巩固自己拓展记忆历史阶段的决定性技术地位,其功能和可供性支持鼓励新记忆景观的产生。我国传统社会中的悼念与祭祀,会根据亲属关系的亲疏远近划定不同等级的“五服”制度完成对逝者的仪式化哀悼和纪念。但微博悼念社区的亲疏远近等级有其自身独特的排序逻辑,其悼念社区的亲密关系等级主要有两个评价标准:一是根据评论次数多少来判断网民对逝者的情感联结程度。“好久没来(鹿道森微博),评论区有好多老面孔”(在北还是在南,2022-10-20),而“新老面孔”主要是以网民在评论区的留言频率进行评价。在20位逝者中,有“铁粉”平均每天在评论区留下数字痕迹(见图3),留言最多的是姚贝娜评论区,两年之间有粉丝留下一万多条评论。正是成千上万条的评论几乎可还原出现实生活中这些鲜活个体的方方面面。除了日常问候,粉丝也会因为心情不好、追剧等日常小事来和逝者分享,在把逝者微博评论区当作“情感树洞”的同时也和其他网友交流分享。但值得注意的是留言者日复一日的日常问候,虽然偏向日常但并不意味着留言者随意为之,反之鉴于表达习惯和偏好,反而体现出对逝者更深厚的情感寄托和精神依赖。如有粉丝(@可能如金留言2541次)在Kobe评论区内的粉丝坚持每天在其评论区问候三次:老大早上好、中午好、晚安。鹿道森评论区的两位高评论粉丝300多天每天不间断道:早安、晚安。高以翔评论区留言最多的粉丝@本草有情薪火相传(3年3631条)每天重复同一句表白:我爱你一生一世,早安晚安。二是根据留言者的现实知名度来判断生者与逝者的亲密度。网民会因知名度高的公众人物或圈内大V在逝者留言者的活跃为其“拓宽楼层”,并判定其悼念或表达思念逝者行为的合理性。如岳云鹏和大鹏是@赵英俊的生前好友,他们的评论常常引来更多网民的围观和赞赏。同样,不知名的网民会因“攀附”与逝者的亲近关系而受到粉丝谴责,如一位不见经传的体育博主贴出和高以翔一起用餐的合影时招致其他粉丝的反感:“请给逝者尊重”“你想表达你很了不起吗”。不管是根据普通网民留言频率,还是根据现实社会地位所判定的悼念等级都构成了一种新的记忆景观。
4.悼念社区规则及“巨魔行为”
Pentzold[30]认为网络不能被理解为一种一致性媒介,而应该被视作促进不同交流互动形式的潜在基础,同时记忆工作不能再被分为私人的、小圈子的、无中介的话语。与传统原始记忆媒介相比,网络触发记忆的根本差异在于开放性、公共性和流动性,这些基本规则赋予了记忆行为在既定场所和场合之外的存在。首先,人一旦死去,其符号价值也不再具有个人属性,而是成为一种“开源代码”被陌生且悲伤的网民灵活征用。其次,逝者账号会因为死因契合某种社会情绪或网民心理被延展至公共领域,死亡悼念也不再是私人的、小范围的,而是可以作为一种社会话题,甚至是流行标签传播开去。网民借此从不同层次去讨论涉及更大社会范围的议题,如追星与青年价值观、抑郁症如何面对和治疗等等。最后,网民对逝者的记忆心理动机会随时间发生改变,逝者微博账号评论往往从悲伤共情到情感树洞再到公域分享,但在这一交织复合的过程中逝者形象和身份得以再建构。因此社交媒体使新的记忆模式发挥作用,它不仅提供词汇化材料的存档,而且还提供大量潜在的对话伙伴。这些文本可能不仅是存储记忆的一部分,也是“功能”记忆的一部分,因为它们被记住并以活的、互文性的形式与其他文本联系在一起。
逝者评论区作为悼念与记忆社区而存在,留言网民利用评论—回复的方式会围绕逝者相关信息型塑出一个个次级社区,如“离灯”评论区对亲子关系、原生家庭、网络游戏等进行延展性讨论。评论楼层既可以是悼念社区,也可以是协商交际的行动小组。当刘学州最后一条微博发出5分钟后,觉察到有可能自杀的粉丝开始自发组成“营救小组”,虽然没有清晰的行动方案和组织流程,但陌生网民在“留言—回复”的互动中构成一种新型集体行动。鹿岛森留言区有一位同为摄影博主的“微澜Mag”一夜未睡,将舟山公安局、地方派出所的动态及时告知其他忧心的网民;“旅行的孤独风”同样促成营救行动小组的迅速汇集,微博网友不断@北京警方,一起行动寻找并试图挽救其生命,在此过程中意见领袖和普通网民组建起目标一致的协同行动小组。逝者悼念社区同样会遭到溢出悼念范畴的“巨魔行为”,“出言不逊者”通常会带来悼念氛围的消解,引发网民之间的对立与冲突。如鹿道森是刘学州的唯一关注对象,并点赞过鹿岛森的微博,有网民将刘学州的死亡视为模仿自杀的“维特效应”,显然这种说辞触犯到了鹿岛森的粉丝,进而引发两个群体的对立,继而有粉丝号召他人一起网暴“网暴者”。面对因催婚和玩游戏自杀的“离灯”逝去,评论区的“理中客”言论受到部分网民激烈反对。又因为“离灯”点赞过两篇讨厌肖战的微博成为肖战粉丝攻击的对象,“不喜欢肖战的都该死,一个一个排队等死”,围绕“追星”评论楼层空间转而变成“骂战区”。对悼念空间所蕴含的社会心态、负面情绪生成和传播以及暴力因素的放大将是值得拓展的研究方向。
四、讨论与不足
媒介技术的更新迭代使生死之间出现了连接的更多可能性。空间维度上,社交媒体的逝者存在数字世界中某一“中间地带”,既不是过去人们想象的天堂地狱,也非肉体存在的现实世界。时间维度上,由于某些共通人类情感的永恒性,这些逝者也会通过网民对账号悼念区的关注趋向永恒。它们无时不在、随时可及,这种特性使得当代媒体上具备使人类肉体逝去后维持其精神/灵魂以数据或其他形式永存的功用。[31]Pitsillides等将数字化死亡(digital death)视为生命的死亡及其影响数字世界的方式或数字对象的死亡及其影响生者的方式,[32]这意味着可将数字化死亡分为三个维度:生命的死亡、数字信息的死亡、亡者数字信息对生者的影响。数字媒介的勃兴不仅延续了死亡,使得数字永生(digital immortality)成为可能,更是使从古至今的死亡观念及哀悼仪式得以转变,进而形塑为当今线上哀悼的“赛博天堂”奇观。微博逝者账号的评论区无疑是一种流动、生动的交际记忆,不管是意象还是悼念者都处于一种变动不居的状态,但记忆本身被沉淀下来。从在线哀悼的临时性社区转化为常态性的情感表达空间,作为以技术中介的仪式化空间,[33]社交媒体可以补充甚至部分代替曾经标志着终止联结的传统丧葬仪式,在这里,人们相信逝者的超自然存在并和逝者进行持续性联系与仪式性互动。除此之外,逝者微博账号也成为个体找寻生者意义的反思和行动源。网民不仅可通过互联网构建对自身亲人的数字化哀悼,也可通过与非亲非友的已逝人物社交媒体账号的互动表达自我、沟通他人。网民将逝者的微博空间当作悼念自留地,他们在此探寻生者的意义也分享不经意遇见的善意。
当前对社交媒体逝者记忆的研究对象多聚焦于公众人物或普通人物的个案分析,此类“管中窥豹”的研究拓展了数字悼念和记忆的边界,但如何避免流于碎片化、琐碎化,文章试图抽离于某一类人群,而是在更普遍意义上从逝者悼念和记忆生产角度延展“中介化记忆”这一概念工具的内涵,但由于样本数据量、时间等存在结构性差异,数据处理整合时面临较大困难,还需进一步改进。
参考文献:
[1]张亚宁.数字时代——生命该如何退场?[EB/OL].https://cul.sohu.com/a/537929570_114819.
[2]刘琴.生死叠合:离场记忆的情感仿真、拟化同在与数字永生[J].现代传播,2022(9):33-42.
[3]严玲艳,陈骁尧.“逝去的歌”:B站纪念账号的数字哀悼和媒介记忆建构[J].新闻与写作,2023(11):67-80.
[4]欧阳.打开一个逝者账号,进行一次赛博时代的扫墓[EB/OL].https://mp.weixin.qq.com/s/NY0ycPowxRx7E73TfK3zLw.
[5]Suri, H. (2011). Purposeful sampling in qualitative research synthesis.Qualitative research journal, 11(2), 63-75.
[6]伊莱恩·卡斯凯特.在线死亡与云哀悼:社交媒体该如何处理逝者信息?[EB/OL].https://www.sohu.com/a/319995689_313745.
[7]Walter,T.(1994).The revival of death.London:Routledge.
[8]Kern, R., Forman, A. E.amp; Gil-Egui, G. (2013). RIP: Remain in perpetuity. Facebook memorial pages. Telematics and Informatics, 30(1), 2-10.
[9]Walter, T., Hourizi, R., Moncur, W.amp; Pitsillides, S. (2012). Does the internet change how we die and mourn? Overview and analysis. Omega-journal of Death and Dying, 64(4):275-302.
[10]郑小江.中国死亡文化大观[M].江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1.
[11][法]勒高夫.历史与记忆[M].方仁杰,倪复生,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64-102.
[12][法]皮埃尔·诺拉.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M].黄艳红,曹丹红,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7.
[13]Pentzold, C. (2009). Fixing the floating gap: The online encyclopaedia Wikipedia as a global memory place. Memory Studies, 2(2), 255-272.
[14]Gibson, M. (2007). Death and mourning in technologically mediated culture. Health Sociology Review, 16(5): 415-424.
[15]周葆华,钟媛.“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社交媒体、集体悼念与延展性情感空间——以李文亮微博评论(2020-2021)为例的计算传播分析[J].国际新闻界,2021(3):79-106.
[16]周裕琼,张梦园.数字公墓作为一种情动媒介[J].新闻与传播研究,2022(12):32-52,127.
[17]Bennett, W. L.amp; Segerberg, A. (2012). The logic of connective action: Digital media and the personalization of contentious politics. 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amp; Society, 15(5):739-768.; Yang, G. (2016). Narrative agency in hashtag activism: The case of# Black Lives Matter. Media and Communication, 4(4):13-17; Steir-Livny, L. (2022). Traumatic past in the present: COVID-19 and Holocaust memory in Israeli media, digital media, and social media. Media, Culture amp; Society, 44(3):464-478.
[18][德]阿斯特里特·埃尔,安斯加尔·纽宁.文化记忆研究指南[M].李恭忠,李霞,等,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3.
[19]Livingstone, S. (2009). On the mediation of everything: ICA presidential address 2008.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59(1):1-18.;Lundby,K.(2009).Mediatization: concept, changes,consequences. New York: Peter Lang.
[20]潘忠党.“玩转我的iPhone,搞掂我的世界!”——探讨新传媒技术应用中的“中介化”和“驯化”[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4):153-162.
[21]李红涛,黄顺铭.一个线上公祭空间的生成——南京大屠杀纪念与数字记忆的个案考察[J].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1):5-26,126.
[22]Savin Baden, M.(2021).AI for Death and Dying. Abingdon:CRC Press.
[23]Kanhabua,N.,Nguyen,T.N.amp; Niederée,C. (2014).What triggers human remembering of events? A large-scale analysis of catalysts for collective memory in Wikipedia.In Buchanan,G.(eds.).IEEE/ACM Joint Conference on Digital Libraries.London:ACM Digital Libraries,341-350.
[24][加]马赛尔·达内斯.占领世界的表情包:一种风靡全球的新型社交方式[M].王沫涵,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1.
[25][英]维维安·埃文斯.表情包密码:笑脸、爱心和点赞如何改变沟通方式[M].翁习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7.
[26][英]伊莱恩·卡斯凯特.网上遗产:被数字时代重新定义的死亡、记忆与爱[M].张淼,译.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20:44.
[27][法]莫里斯·哈布瓦赫.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181.
[28]Lawler,S.(2014).Identity:Sociological perspectives.Cambridge:Polity Press.
[29]赵静蓉.国家记忆与文化表征[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22:780.
[30]Pentzold, C. (2011). Digital networked media and social memory. Theoretical foundations and implications.Aurora, (10):72-85.
[31]Lagerkvist,A.(2018).The internet is always awake:Sensations,sounds and silences of the digital grave.London:Routledge.
[32]Pitsillides.S.,Waller,M.amp; Farifax,D.(2013).Digital death:What role does digital information play in the way we are (re)membered? In Warburton,S.amp;Hatzipangos,S.(eds.).Digital identity and social media.Hershey:IGI Global.,75-90.
[33]Irwin, M. D. (2015). Mourning 2.0—Continuing bonds between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on Facebook. OMEGA-Journal of Death and Dying, 72(2):119-150.
[责任编辑:华晓红]
作者简介:贾祥敏,女,讲师,博士;应慧,女,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