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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卡夫卡《城堡》中的睡眠隐喻

2024-08-23左悦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7期
关键词:睡眠失眠卡夫卡

[摘" 要] 现代派文学的鼻祖、奥地利作家弗兰兹·卡夫卡多年来饱受疾病折磨,其中就包括失眠症,而其创作活动多发生在深夜,失眠对其文学作品有重要影响,卡夫卡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城堡》中更是有大量关于人物睡眠状态的描写。本文以《城堡》中的睡眠意象为切入点,分析卡夫卡本人的睡眠状态、《城堡》中的睡眠意象以及睡眠的隐喻,从而挖掘作品中睡眠的内涵。

[关键词] 卡夫卡" 睡眠" 失眠" 《城堡》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7-0058-04

睡眠是人体维持生命活动的基本功能,是每个人都拥有的生命体验,但对不同的个体来说,睡眠的体验却千差万别。作家弗兰兹·卡夫卡短暂的一生中罹患多种疾病,包括胃病、便秘、头痛、神经衰弱、失眠以及肺结核等,这些疾病不仅使他的身体虚弱,也损害了他的精神健康。卡夫卡生活的时期社会矛盾尖锐、政治腐败、经济萧条,整个社会都笼罩在暮气之中,人民生活困苦,看不到希望,对生活极其敏感的卡夫卡一直生活在孤独与痛苦之中。外界的压力使他只有在深夜才能进行自己喜欢的文学创作,而以上的原因加剧了他的失眠,使他的身体更为羸弱。苏珊·桑塔格曾言:“疾病是生命的阴暗面,更是一种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中一个属于健康王国,另一个则属于疾病王国。”在这个意义上,作家的文学作品有其身体疾病的隐喻。对卡夫卡而言,疾病不仅直接影响了其身心健康和生活状态,更影响了其文学创作。

本文以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城堡》中的睡眠意象为切入点,分析卡夫卡本人的睡眠状态、《城堡》中的睡眠意象以及睡眠的隐喻,探究卡夫卡作品《城堡》中的睡眠内涵。

一、卡夫卡的睡眠状态

1911年10月2日,27岁的卡夫卡在日记中第一次提到了自己的失眠状态:“失眠的夜。这已是几天来的第三天。我好好地入睡了,但一个小时后我醒了,就好像我把头放在了一个错误的窟窿里。”[1]此后,直到他41岁因肺结核去世,他在日记中都不断记录着自己的睡眠状态以及与失眠的抗争。

卡夫卡将自己的失眠状态描述成“在夜间我的生命却不受阻碍地将我剪切得粉碎”[1],失眠所带来的头痛、心痛和眼周压迫严重消耗了他的精力,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卡夫卡在1915年圣诞节那天的日记写道:“要是我1912年离去,完全占据所有的力量。以清晰的头脑,不为压制活生生的力量的劳累所啃噬,该多好啊!”[1]卡夫卡为了摆脱失眠所带来的痛苦,希望自己在遭受失眠的折磨之前就死亡,然而直到他1924年逝世,失眠都如影随形:“然而,如今的失眠并无诱因,且持续不断,安眠药亦几乎无效。”[1]

卡夫卡遭受失眠的痛苦折磨,拒绝了朋友喝缬草茶治疗失眠的建议,因为他认为不是自己身体出现了问题,而是由于与父亲的隔阂、与母亲的疏离、保险公司枯燥无趣的工作以及与恋人若即若离的复杂关系等外界因素导致了失眠。卡夫卡在给朋友的信中剖析了自己失眠的原因:“我失眠的原因主要是三十年来不正确的生活方式。其实我也可以采取许多有效的措施改变这种状况,比如有规律的、较早地睡觉,但我没有这样做,这是我的过错,我必须承担它带来的后果。”[1]卡夫卡的暴君似的父亲和胆小怯懦的母亲将他养成了畏缩、犹豫不决、胆小脆弱、自暴自弃的性格,这种性格不仅体现在他对外不敢反抗父亲的专制暴戾而一直从事不喜欢的保险工作,与女友订婚-解约-再订婚-再解约最后分手的纠结中,更体现在对内他对待自己失眠状态的处理上。卡夫卡对失眠的态度与他对工作的态度一致,厌恶却不主动反抗,也不主动处理,所以,他蜷缩在自己的安全区内,被动地接受失眠所带来的痛苦。

卡夫卡长期忍受着疾病的折磨,这导致他对疾病有独特的见解:“疾病、痛苦、病痛也是虔诚的极重要的源泉。疾病根本不是恶,而是警告信号,生活的助手。”[2]他认为失眠是他恐惧死亡的一种表现,他担心自己的灵魂会在睡梦中丢失,失眠是对罪恶的清醒意识,失眠本身就是罪过。在卡夫卡看来,失眠不仅是疾病的一种,也是对他罪恶行为的惩罚,这种惩罚能够减轻他自身的愧疚感,是一种赎罪。因此,他甘愿承受失眠给他带来的痛苦,而不去改变失眠的状态。

卡夫卡将他身体里的疾病视为对他罪恶的惩罚,并且将这些疾病赋予了精神内涵。所以在深夜面对失眠的折磨时,他一方面承受着身体上的痛苦,另一方面却又在精神的痛苦中释放自己的愧疚,用自虐的方式完成精神上的赎罪。

二、《城堡》中的睡眠

1.《城堡》主人公K的睡眠状态

卡夫卡的作品绝大部分是他在深夜失眠的状态下创作出来的,《城堡》也不例外。作为卡夫卡最重要的长篇小说,《城堡》延续他了一直以来朦胧、恍惚的创作风格,作品开篇就以主人公K的视角描述了村子和城堡给人的感觉:“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踪影皆无,雾霭和夜色笼罩住它,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出这座大城堡来。”[3]作品第一段便渲染了文本的氛围:昏暗、朦胧。由于K到达村子时天色已晚,早已筋疲力尽,所以他一到酒店就睡着了,并不介意自己睡在了酒店大堂的草垫子上。然而没过多久,他就被村子里的年轻人施瓦尔策叫醒,叫K拿出待在村子里的许可证,吵闹一番过后,众人终于离开,K得以酣睡到第二天早晨,连老鼠在他身边一溜烟地跑过也没能惊醒他。

K到处奔波,想要酒店的老板娘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却被老板娘以“只有城堡里的老爷”才能住在这里拒绝了。然后他在酒吧和弗丽达搭上关系后才得以在酒吧安睡一晚,后来在教师的引荐下,他和弗丽达才勉强以校役的身份借用一间教室作为安身之所。虽然教室里的生活用品欠缺,当作卧室实在简陋,但K在这种环境下仍然能够和弗丽达一起“高高兴兴地在温暖和静谧中伸开四肢睡觉”[3]。半夜K被助手吓醒以后又沉睡过去,早上被来上学的小学生围住床铺,几个人才醒过来。

后来K在酒店里和弗丽达不欢而散后,感到很疲倦,想要找到一个空房间,在一张舒服的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间无人应答的房间的门,却遇到了被惊醒的弗里德里希的秘书比格尔。于是,混沌的K和比格尔在深夜开始了漫长的聊天,K很困倦,却一边不得不听比格尔向他介绍城堡的运行机制,一边担心自己会因为“不合法的身份”被城堡的老爷们传唤。在内外不安的氛围中,K还是睡着了,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全然不知。然而没有过多久,隔壁房间的埃朗格在边墙上使劲猛敲击了几下,K被惊醒了,在沉睡中被突然叫醒,他昏昏沉沉的,但K知道自己在比格尔的房间没法再睡着了,只能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离开房间。被老爷们审问两次后,K感到疲惫不堪,用耍无赖的方式乞求酒店老板娘的同意,在酒桶上放了一块木板从凌晨睡到了晚上。

虽然《城堡》的叙述时间只有六天,却用很大的篇幅叙述了主人公K的睡眠状态。根据卡夫卡的描述,K本人的睡眠质量是很好的,在感觉到累的情况下能倒头就睡,并且一觉睡到天亮。由于作者没有描写K在睡眠过程中有做梦的行为,可以合理推测K并不是一个失眠症患者。即使K本人没有睡眠障碍,外界的环境却不能让K安稳地睡上一觉,从到达村子的第一个晚上开始,K的睡眠过程便不断地被打扰、被吵醒。在酒店大堂的草席子上睡着没有多久,K就被年轻人叫醒,然后大半夜都在等待城堡的来电,赋予他合法的身份;和弗丽达在教室睡觉的过程中被助手吵醒,第二天被小学生和教师吵醒;在酒店在昏昏欲睡的情况下接受比格尔的审问;最后才在酒店的酒窖里勉强睡了个整觉。

卡夫卡将K本人设定为没有睡眠障碍的人,却将K的睡觉环境设定为一种开放的、易被侵扰的状态。K无论是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十分困倦,但总是被他人打扰,睡不了一个好觉。卡夫卡本人的睡眠环境与他笔下的K的睡眠环境一样,都是一个没有私密性、易被他人打扰的开放空间:“我的房间是一个过道,或者说是连接父母起居和卧室的必经之路。”[4]卡夫卡本人将失眠视为一种精神上的赎罪,在现实生活中不去改变自己的睡眠状态和睡眠环境,放任失眠症折磨自己。《城堡》中,卡夫卡把主人公简单地称之为K,虽然K的睡眠环境与自己的实际睡眠环境一致,但K本身却没有睡眠障碍,这是卡夫卡对现实的一种微弱的反抗。这说明在他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外部环境。卡夫卡将主人公K设定为没有睡眠障碍的人,说明他一直想要寻求解脱。然而由于自身没有与疾病斗争的意识,也不敢反抗外部强大的压力,他笔下的主人公K在身体机能无碍的情况下,在睡眠过程中被频繁地打扰,陷入了和他一样饱受失眠折磨的境地。

2.《城堡》中的睡眠空间

《城堡》中,卡夫卡将K到达村子的时间安排在夜间,主人公K对村子的第一印象就是被夜色笼罩,是“空荡荡的一片”。第二天在晨曦中远望城堡,墙上剥落的泥灰和似乎碎裂的石块使他非常失望。白天的村庄被积雪覆盖,朦胧的雾气使农舍里的光线也十分昏暗,出去了一两个小时的K回到酒店,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由于昼短夜长,村子里的日照时间有限,于是K接下来几天的活动都是在黑夜中进行的。

室外是寒冷、黑暗、朦胧的,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在室内活动,在黑夜中,温暖的室内使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卡夫卡在《城堡》中不仅花了大量笔墨描写K的睡眠状态,也描述了很多人的睡眠状态:克拉姆老爷在酒店的房间里坐着睡觉;弗丽达在黑乎乎的教室里昏昏欲睡地等候K回来;弗丽达、K以及他的两个助手在教室里吃饭时,由于太过疲倦,其中一个助手竟然吃着吃着睡着了;奥尔嘉在向K倾诉妹妹阿玛莉娅的事迹时,屋子里的两位老人在沉睡,只能听见他们那粗重的、有时呼噜呼噜的呼吸声;在酒店里,比格尔被K惊醒后,发表了关于睡觉的长篇大论等。

小说提及不同人物的睡眠有一个共同点:睡眠空间的畸形。主人公K的睡眠空间一直是开放的状态,这导致他在城堡的六天内几乎没有睡一个好觉。城堡的最高权威克拉姆老爷虽然在自己的房间内睡觉,却是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睡觉,没有像普通人一样躺在床上睡觉。弗丽达和K的两个助手随着K的行动而行动,总是处于忙忙碌碌的状态,黑夜的混沌导致其中一个人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奥尔嘉的父母总算是躺在自己的屋子里面熟睡,是因为他们忽略了K和奥尔嘉的对话。比格尔说自己就在床上办公,用来睡觉的房间和床变成了办公的工具;即使自己很困,但是打开门,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卡夫卡将远处的城堡塑造为一个庄严、冷酷、具有绝对权威的可以俯瞰村庄的庞然大物,城堡畸形的权力运作模式控制着每个人的生活,也必然导致了居民生活方式的畸形。所有居民的睡眠空间都受到了不同的影响,作为最高权力统治者的克拉姆老爷如此,村子里的居民如此,外来者K在村子里的六天就没有过完整的、封闭的、属于自己的物理意义上的睡眠空间。

三、卡夫卡《城堡》中的睡眠隐喻

卡夫卡笔下的《城堡》是世界的一个缩影;小说中关于某一类型的人对世界做出的行为进行了详尽的描绘,其准确与细致达到了无可比拟的程度[3]。小说用大量笔墨描写了各类人物的睡眠状态,一方面是作者在饱受失眠折磨中寻找的一个表达出口,另一方面是用居民们畸形的睡眠状态来象征人的异化。

出身于布拉格中产阶级家庭的卡夫卡接受家庭的安排,进入保险公司工作,白天从事自己厌恶的保险工作,只有在深夜、在封闭的斗室中进行自己喜欢的文学创作。社会与家庭的要求与自己的目标和爱好冲突,卡夫卡便在这种冲突的夹缝中生存。自身的敏感脆弱以及与市民阶层的疏离、对立使他以自传体的方式创作出了《城堡》的主人公K。K在《城堡》中总是孤军奋战,得不到其他人的帮助,然而这种孤独是蓄意的,城堡居民有意要与他划清界限,他想要成为城堡中的正式居民,成为一个有活力的社会成员,所以想要和弗丽达结婚,以此来获得他的合法身份,并在城堡里从事自己土地测量员的本职工作。K的意愿就是卡夫卡本人的意愿,他想要通过努力得到社会的认可,得到家庭的认可。饱受失眠症折磨的卡夫卡将自己对睡眠的渴望投射在K身上,K拼尽全力想要找到不被人打扰的睡眠空间就是卡夫卡希望的在深夜睡个好觉的强烈愿望;K不断被打扰的睡眠状态就是卡夫卡向失眠症妥协的隐喻。

如果说《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是人化为昆虫的异化,《地洞》中的鼹鼠是动物化为人的异化,那么在《城堡》中的K是人生理行为的异化,人异化为权力的工具和表现形式。村子的居民是被城堡里的老爷们统治的,老爷们对居民的方方面面拥有绝对的统治权,K没有取得城堡的合法身份便不能在村子里过夜;作为克拉姆的情人弗丽达高人一等;拒绝了索尔迪妮老爷的阿玛莉娅和她的家人被全村人所排挤、忽视。这是城堡的统治者对居民灵魂和生命的规训与惩罚。然而,权力无时无刻侵犯着居民的权利,连人最基本的生理活动——睡觉都不放过。权力的代表者克拉姆老爷侵犯居民权利的同时,自身也在被权力异化,他在象征着权力的桌子旁的椅子上坐着睡觉,而不是在床上躺着睡觉。掌权者被权力所异化,被统治者也被权力所异化,村子里的居民的睡眠状态都或多或少有问题。反抗权力的K,也正在被权力所异化,他想要好好睡觉的意愿并不比他想要获得合法身份的意愿小,在酒窖的木板上才能勉强睡个整觉,最后奄奄一息之时获得合法身份意味着K的异化完成。

四、结语

人不能没有睡眠,睡眠质量善于人的生活质量。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这样形容睡眠:那清白的睡眠,把忧虑的乱丝编织起来的睡眠,那日常的死亡,疲劳者的沐浴,受伤的心灵的油膏,大自然的最丰盛的菜肴,生命的盛筵上主要的营养。然而失眠症患者卡夫卡却在疾病与失眠的折磨中获得了丰富多样的体验,并将其诉诸笔下,用荒诞的象征和表达手法,在深夜创作出不朽的经典。

参考文献

[1] 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6卷)[M].叶廷芳,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 雅努什.卡夫卡对我说[M].赵登荣,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1.

[3] 卡夫卡.城堡[M].张荣昌,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

[4] 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9卷)[M].叶廷芳,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左悦,江苏海洋大学文法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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