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沟的杂面颗颗儿
2024-08-18龚学敏
杂面,此时念作cha面。九寨沟自古以来就是秦蜀交界,藏汉融汇。民国时期,以盛产鸦片闻名周边,川、甘、陕天南地北各色人等到九寨沟赶烟场,发鸦片财。说是赶烟场,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冲着鸦片来的,用现在的话讲,冲着因鸦片产业形成的资金流、物流、人流而来的。解放后,因茂密的森林资源,国家从较早解放的东北林区等地抽派大量人员,兴办森工。森工企业的人,虽然生活在他们相对闭合的圈子里,自给自足,与当地人交往不多,但在特定的时期,也算是九寨沟最富足的人群。解放初期,一个人口不过三两万的地方,习俗之杂,口音之乱,可想而知。倒是应该了这个杂字。
黄豆即大豆。当地一般不成片地种。我记得,生产队上好的水地,种玉米时便套种黄豆。一行高高的玉米,一行低矮的黄豆,看着好看有起伏。老师在小学教室里正经地讲过农业八字宪法,现在还记得: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我一直认为这样种法是按照其中的密字来进行的。我渐渐长大的那个生活圈子,没有人将黄豆叫做大豆。就是能听懂《在松花江上》那首歌了,也不知道东北的大豆便是九寨沟的黄豆。直到今天,我还在怀疑黄豆里能榨出油来?所以一直不喜欢大豆色拉油,总觉得没有从小吃到长大的菜籽油香。前几天,杂志社一同事说他老家种了两亩地的油菜,周末要回去收割。我说,两亩地的菜籽榨成油,你家也吃不完,干脆我们杂志社的人团购。
黄豆拿在手里,亮晶晶的。之所以亮,是因为壳坚硬得很。先要将黄豆蜕皮之后,再磨成面粉。黄豆面绝对是高营养,只是这黄豆面必须与其它粮食混在一起磨成面,才能煮出既营养,口感又好吃的饭食来。单纯的黄豆面,我没吃过,也没听说过怎么吃,想必营养太高,人体不易吸收,便没了如何吃的做法。说是营养高,可怜的却是,需和其它粮食一同磨才好。与小麦混在一起磨,名字叫做麦杂面。与荞混在一起磨,名字叫做荞杂面。这一混,混得连名号都没了。唯有默默地用谁也掩盖不了的豆腥味,彰显自己的存在,撑起一餐饭,和关于黄豆的传说。不过,讲得再热闹,杂面毕竟是杂粮,当不了主食。比如杂面颗颗儿,现在多是在本地人开的火锅店里,以小吃的身份,给大鱼大肉后的食客解油腻。倒像是报纸副刊上的诗歌,补个白而已。偶尔,遇着喜欢瞅几行诗的读者,便夸报纸办得好,有品味。与我在家乡的火锅店烫了又辣、又麻、又油的毛肚后,或是再加点烈酒,肚子里毛焦火辣,喝一碗晾冷的杂面颗颗儿,便说舒服一样。
杂面对九寨沟汉区的人而言,其重要性真还不好找替代之物。
此处专说杂面颗颗儿。三伏天,天色暗得很晚,煮饭、吃饭的时间可以长些。稀稀的杂面颗颗儿,晾温,大口喝。筷子倒像勤勤恳恳的志愿者,遇到问题时才用。有成块状的,不方便直接喝,用它刨一下,送进口里,再拈点小菜,真就没说的。居在下坝里的川里人,消夏的绝佳食物当属绿豆稀饭,是用绿豆和大米一起熬出来的粥。九寨沟不产绿豆,当地人解暑自然不用它。我对这两种吃食作过判断,得出的结论是绿豆稀饭从任何哪个方面都无法和杂面颗颗儿媲美。这结论也违心,其实在小时候,对绿豆稀饭的稀罕,已经上升到在能吃绿豆稀饭的人面前的一种自卑。这自卑,除了饮食,更多的是吃绿豆稀饭的人家与大山的外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山外面太神奇,神奇到无法想象。
大米煮至七分熟。当然,乡下多数时候用的是小米。在筲箕里把水滤干,趁米粒们还在冒热气,倒入麦杂面或是荞杂面,用筷子拌,让每一粒米匀匀地沾上面粉。滤出米的水,可不敢浪费,倒进锅里,加入事先切好的洋芋块,煮过心。拌好的杂面颗颗儿朝锅里边倒边搅,轻且慢,不可粘在一起。煮熟后还是一颗颗的,才是技术,也是这饭名称的由来。黄豆面时间经得煮,时间长才能熟透,时间久才没豆腥味。时间不够,吃得跑肚子是常事。九寨沟人把拉肚子,不叫拉肚子,叫跑肚子。这个跑字用得形象、生动,一想那样子,便会笑。最后一道工序,是当地人离不了的酸菜,连汤带水从缸里舀一碗出来,倒进煮沸的锅里,再煮一会儿,这才算完。家景好的,才用大米、小米来做杂面颗颗儿。普通人家,直接用水和着干面拌,叫做水颗颗儿,这名字好,水做的颗颗儿。哪家的女人,水颗颗儿能拌成均匀的一粒粒的,做饭的手艺必是让左右邻居翘大姆指,还会说,这家的女人会过日子。
伏天,一碗凉温的、稀稀的杂面颗颗儿,蛋白质、淀粉营养价值够,外带酸菜特有的酸,不仅开味、充饥,更是农家消夏的绝佳饮品。遇着抢时间干农活的那几天,给强壮的劳动力蒸些馍,干稀搭配,也是极好的。
这杂面颗颗儿本是山里人的粗陋之食。后来,因为九寨沟旅游的兴起,也是登了大雅之堂。与当年的赶烟场,伐木一样,九寨沟的旅游正在促使九寨沟人观念的深刻变化。世界潮流浩浩荡荡,必将把这艘叫做九寨沟的小船推到更远的地方。旅游业兴起的早期,对餐饮业的要求也是极低的,一般的游人吃饱、吃卫生就行。要求高是接待。几乎所有有点档次的酒店,都会专门有厨师做接待餐。这些酒店,要么老总是九寨沟本地人,要么专门聘请一位做本地饭的厨师,在餐饮上加入本地特色的饮食,以迎合上猎奇的嗜好。搞接待少不了喝酒,酒喝得越高,接待得越好,本是传统的待客之道。当年,我作接待办主任时,也没少劝客人喝酒。把杂面颗颗儿做得精细,且用小碗盛,稀和,淡淡的酸意成了解酒的好饮食。做工上讲究了许多,加一些白面进去,把用筷子搅和改成在案板上用手轻轻地揉成圆润的一粒粒,白面的黏性强,煮出来后像是一碗珍珠,于是改了个洋气的名字,珍珠什么的,离开九寨沟多年,我已是记不起。吃食和我们每个人一样,都要顺应时代,这便是个例证。
现在,吃杂面颗颗儿的小菜也讲究起来。但凡美食,不管贵贱,必有绝配。鹿耳韭作为下饭菜,与杂面颗颗儿便是绝配,这一点都不夸张。现在提到九寨沟,都讲是国际旅游目的地。其实,九寨沟人土,有时土得掉渣。当然,这土本是一种淳朴,但愿不会因旅游业的发展,而能丢掉了。如这杂面的杂字,用上海话来说就是拎勿清。可九寨沟也有厉害得让人瞠目结舌的,比如这鹿耳韭便是堂堂正正入书的学名,属百合科,全草入药,主治跌打损伤、瘀血肿痛。还有就是山里漆树多,上山的人一不小心遇上,便是中毒、过敏,这鹿耳韭竟能治漆疮。当地人从没把它当作药,大材小用作了吃食。那股特殊的韭菜香,成了一年四季都在吃的佳肴。新鲜的拿来炒,切几片腊肉,炼出油来,倒进锅里,放些盐,几锅铲便好。香法与其它菜蔬完全不一样,这样做出来的菜,当用来下米饭、操操饭之类的干饭,才配得上。过去吃饭是没有汤的,吃渴了,用一句老话:大河又没囥盖盖。言下之意便是,大河里的凉水随便喝。生活慢慢好起来后,人们吃饭时开始讲究,做汤了,用鹿耳韭煮个汤,香得别具一格地清爽。吃得最多的是直接洗净,切碎,盐渍后装进坛子,多使些盐,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早先,就这盐渍的下杂面颗颗儿,有四川话讲已是舒服得不摆了。其它菜搁在一块,没人拈。现在家里也常有盐渍的鹿耳韭,只是吃时,会加些香油、味精之类的。妻子也就骂我,清清爽爽一个好吃食,被我作贱得不像样。细细想想,不是我作贱鹿耳韭,是生活一直在作贱我的味觉,同时,也在作贱我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