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通俗小说中的“易代心态”、道德危机与文学表达
2024-08-15王委艳
摘 要:中国17世纪的明清易代给中国人的心理带来的巨大冲击,在文学领域有各种表现,如道德危机与教化、对贰臣的批判、遁世心态、影射时局,等等,其中道德危机是贯穿性的,所有这些在话本小说中都有集中表现。通过分析“易代心态”及其在文学中的各种表现,思考论述了明末社会“礼教下延”及道德危机出现的原因,并对话本小说中道德教化的各种表现进行了详细论述。
关键词:17世纪;通俗小说;易代心态;话本小说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0300(2024)04-0080-06
收稿日期:2024-03-12
基金项目:2023年度河南省兴文化工程项目:“古代白话小说‘开封叙事’与河南特色文化研究”(2023XWH168)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委艳,男,河南信阳人,文学博士,信阳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当代文艺理论与批评、叙述学研究。
明清易代是中国17世纪的大事件,给时人带来巨大的心理冲击。在文学领域,则表现为弥漫于文学作品中的易代心态。这是时代投影在文学中的一种独特表现,是时代映像的一种文学方式。这里有对明末道德失范的修正,有对明亡清兴的反思,有不与新朝合作的遁世,有对贰臣的批判,也有对时局的影射。其中道德教化最为突出,这在话本小说中有独特表现。
一、“易代心态”与文学表达
明清易代之际,对于普通文人来说是一种痛苦选择,这种痛苦并非来自易代本身,因为易代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并不新鲜,或者说国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历史循环。但明清易代不同,正如梁启超所言:“本来一姓兴亡,在历史上算不得什么一回大事,但这回却和从前有点不同。新朝是‘非我族类’的满洲,而且来得太过突兀,太过侥幸。北京、南京一年之中,唾手而得,抵抗力几等于零。这种激刺,唤起国民极痛切的自觉,而自觉的率先表现实在是学者社会。”[1]作为底层读书人的话本小说作者群体也受到冲击。对于明末乱局和明清易代,话本小说作者采取了不同的行为姿态,冯梦龙、凌濛初选择积极作为来维护一个岌岌可危的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李渔科考蹭蹬,对新朝廷采取不合作的玩世态度,游戏人生。艾衲居士则以“豆棚”为书场,营造了“官话”之外的“闲话”空间,并对明亡的历史教训进行了全面的反思。更有一些小说如《清夜钟》《云仙笑》《醉醒石》《照世杯》都从不同方面写出了易代之际的世道人心。
由明入清,许多士人难以适应、难以接受,这种状况表现在各种方面,在异族政权统治之下,汉族士人形成一种特殊的“遗民”群体,“‘遗民’不但是一种政治态度,而且是价值立场、生活方式、情感状态,甚至是时空知觉,是其人参与设置的一整套涉及各个方面的关系形式:与故国,与新朝,与官府,以致与城市,等等”[2]244。易代之际,话本小说所表现出的“易代心态”,正是这种“遗民”心态在小说领域的表达。“易代心态”作为一种易代之际的历史和文化现象,尽管持续时间不长,但在17世纪通俗小说领域有明显反映。陈大康在论及这一时期文化思想领域的状况时,用“青黄不接”来概括:
通俗小说创作的情形也同样如此。作《水浒后传》的陈忱约死于康熙九年,写了几部小说的李渔约于康熙十九年去世。至于那时作品较多的天花藏主人与烟水散人,前者在顺治十五年已是“淹忽老矣”,后者在次年也感叹自己“二毛种种”,已近暮年,他们以及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作家与评论家的文学活动都不大可能延伸到清初后期。入清不久时,那些作家无可奈何地亲眼目睹了故国的沦亡,亲身体验了颠沛流离之苦。满腔的悲愤、丰富的人生阅历以及较深刻的思索都为他们的创作打下了较好的基础,而且其时与明末相距不远,他们又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那些思想家所鼓吹的或文学作品中所反映出的民主思想的熏陶。但到了清初后期,那些在满清统治下长大的作者都奉大清为正朔,极少有人再有那种追忆故国的感情;他们生活于和平环境之中,对先前的天下大乱至多只有依稀的印象;同时他们的思想又是在封建正统教育的禁锢下形成的。因此从整体上看,这些人的创作素质远逊于前期作家。[3]
因此,“易代心态”作为一种文学思想表达,存在于由明入清的这批作家之中,在时间上始于明清易代之际,约结束于康熙后期,即17世纪末。换句话说,“易代心态”只不过是明末小说创作的一种自然延续,是时代境遇在小说创作领域的一种投射,是作家通过文学创作方式对时局的思考。易代之际,对于每一个由明入清的士人来说都是一种痛苦选择,对于大多数选择生存的士人来说,其在心态上往往经过痛苦的挣扎。
但是生存下来的人又是不幸的,在故明生活过的那段时光是生命中永远难以舍弃的印记,更何况那是一个人最美好的青少年时代。再加上忠君思想、华夷之辨的熏陶,使有幸存活下来的人在余生很难摆脱故国情感的纠葛和背叛君国的心理阴影,无法面对殉国殉节的昔日同僚友朋。这种情结使他们在新的王朝里始终活在内心惊忧愧惧的忐忑不安中。[4]
这种状况在清初的话本小说中有着明显表现。这些作品所表现的作家的易代心态主要有如下几种类型:其一,道德教化;其二,对明亡清兴原因的思考;其三,遁世心态:对新朝的不合作态度;其四,对逆子贰臣的批判;其五,对时局的影射;其六,对主流价值观的怀疑、反思与颠覆,等等。在这些类型中,道德教化是贯穿性的,可以看做是明代理学在面对易代时期种种乱象进行的一种反思。
二、礼教下延:明清易代时期的道德危机
明清易代,社会心理失衡,使得明中期以来弥漫整个社会的道德危机加剧,加之易代之际儒家倡导的忠孝节义等道德伦理规范崩塌,社会精神秩序混乱。思考家国兴亡与道德人心之间的关系,并对这种滑到谷底的道德进行思考补救,成为很多士人的选择。话本小说从多方面表达了这些下层文人的思考,其道德倡导、劝诫行动成为17世纪通俗小说“易代心态”的主要表现方式。
在明清易代之际的中国社会,有一股规模宏大的“劝善运动”,社会中下层士人参与其中,这种自下而上的运动发生在风雨飘摇、道德沦丧的明末和急于道德重建的清初,很值得玩味。对于发生在17世纪的这次“劝善运动”,其思想来源多元、规模大、社会参与度广,对此,吴震指出:
在17世纪前后的中国社会出现了一种令人瞩目的文化现象:仿佛突然间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各种“功过格”、“感应篇”、“阴骘文”等宗教伦理之色彩非常浓厚的道德实践手册或通俗伦理教科书竟然一下子大量涌现,在文化市场上的占有量悄然上升,不论是僧侣道士,还是士绅庶民,大都津津乐道于此,即便是严肃的儒者如刘宗周,在反拨《功过格》而撰述《人谱》之际,也在其《人谱类记》中大胆仿照感应故事集的写作手法,以唤起人们对于儒家历史人物的善行善报的记忆。饶有兴味的是,这些书籍的指导思想绝非儒家一统天下,而是往往呈现出儒释道杂糅的趋向,既有早期中国传统的上帝观念、儒家的伦理说教,也有佛家的轮回果报、道教的阴府冥司等观念表述这就不得不引起我们思考一些问题:经过宋明道学的所谓理性精神洗礼之后的明末清初的时代,人们的思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5]
明末社会,秩序混乱道德沦丧,“酒、色、财、气”横行,整个社会充满一种“戾气”,“以‘戾气’概括明代尤其是明末的时代氛围,有它异常的准确性”[2]3。这种“乱自上作”的社会现实,使处于中下层的文人知识分子思考其原因,并身体力行进行道德重建,企图通过道德来挽救世道人心,甚至为日薄西山的明王朝开药方。其实,明末出现的道德危机与明朝推行的“礼教下延”政策不无关系,“从社会下层造反起家的明朝廷,就以明确而直接的政权干预来推行礼教下移。明初颁定政策:孝子、贤孙、节妇、烈女等褒奖,只给布衣百姓家,不给有功名的士子官吏及其家属,士大夫奉行礼教是教礼本意,布衣百姓才需教化。”[6]这种礼教制度使上层社会不受约束,贪污腐败、争权夺利、道德触底,国家急剧滑落而终致内忧外患、政权鼎革。所有这些,处于中下层的士人、百姓看得非常清楚,并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以各种方式参与道德重建。
例如在思想界,王阳明高扬“致良知”旗帜,强调“知行合一”,矛头指向言行不一、满口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的社会现实。王阳明曾经在江西平叛之后,发布具有地方政令性质的《南赣乡约》,对社会提出具体改造举措,进行“劝善”的道德倡导:
今特为乡约,以协和尔民,自今凡尔同约之民,皆宜孝尔父母,敬尔兄长,教训尔子孙,和顺尔乡里,死丧相助,患难相恤,善相劝勉,恶相告戒,息讼罢争,讲信修陸,务为良善之民,共成仁厚之俗。[7]
同时,明末清初出现了一批道德家,如袁黄(了凡)、颜茂猷等,他们致力于通过道德重建来恢复明末的社会秩序,并刊印道德教化读物。如袁了凡的《功过格》《了凡四训》通过具体可行的方式规范、训化人的道德操守。《了凡四训》借助“立命之学”“改过之法”“积善之方”“谦德之效”[9]四个方面对人的道德修养进行训练,其针对性还是很强的。
在通俗文学领域,17世纪创作繁荣的话本小说就表达了这种强烈的道德诉求。话本小说自冯梦龙《古今小说》开始,即形成教化传统,在《古今小说叙》中,冯梦龙即高扬教化旗帜,“大抵唐人选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试令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日通《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9]冯梦龙之后,话本小说作者均遵循这种道德教化原则,但前期的话本小说创作并不一味用小说图解道德观念。明清易代前后,时代变化给话本小说创作带来了很大影响,作者们开始以小说的方式思考易代时期的道德人心,道德观念的宣扬逐渐加重。如易代时期的《型世言》《清夜钟》《醉醒石》《鸳鸯针》《豆棚闲话》《十二楼》《无声戏》等作品中道德教化明显增加,某些在前期话本小说中有些松动的封建思想观念,在这些作品中得到加强。明末的道德触底,世风日下无疑引起来自底层话本小说作者们的反思,他们开始思考明亡的原因。以文学的方式对时代进行反思,甚至为时代开药方成为这一时期话本小说的创作主潮。
三、话本小说的道德教化
下面就易代时期话本小说中的道德教化问题进行详细论述:
1. 主题设定
易代时期的《型世言》(《三刻拍案惊奇》)、《五色石》、《清夜钟》、《照世杯》、《醉醒石》、《鸳鸯针》等话本小说集,单从书名就可看出其道德诉求。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小说集均采取“大主题”和“小主题”形式。“大主题”是指全书的创作主旨,往往通过书名、序言等表达;“小主题”则是在每一篇小说的入话和小说的叙述之中夹杂议论等文字进行主题宣扬。这里,大、小主题是相互观照的。
《型世言》一书,流传稀少,大概问世十年后,已难见该书。崇祯十六年(1643)前后,江南书贾将其改纂,照原书版式翻刻了其中三十回,为每回新拟了回目,将书名改为《三刻拍案惊奇》,作者亦改署梦觉道人、西湖浪子。在《三刻拍案惊奇》序中,梦觉道人写道:
客有过而责予曰:“方今四海多故,非苦旱潦,即罹干戈,何不画一策以苏沟壑,建一功以全覆军,而徒哓哓于稗官野史,作不急之务耶?”予不觉叹曰:“子非特不知余,并不知天下事者也!天下之乱,皆从贪生好利,背君亲,负德义;所至变幻如此,焉有兵不讧于内,而刃不横于外者乎?今人孰不以为师旅当息,凶荒宜拯,究不得一济焉。悲夫!既无所济,又何烦余之饶舌也?余策在以此救之,使人睹之,可以理顺,可以正情,可以悟真;觉君父师友自有定分,富贵利达自有大义。”[10]
显然,有感于明末“四海多故,非苦旱潦,即罹干戈”的社会现状,编纂小说的目的在于“余策在以此救之”。《型世言》每一篇小说均有议论文字来宣扬道德规范,忠君、节操、孝道、友谊、戒淫,等等。
在《五色石》序言中,作者直接指出小说题目来自女娲补天,其意已经非常明显:“然而女娲所补之天,有形之天也;吾今日所补之天,无形之天也。有形之天曰天象,无形之天曰天道。天象之阙不必补,天道之阙则深有待于补。”[11]1对于“何为天道?”作者指出:
天道不离人事者近是。如为善未蒙福,为恶未蒙祸,禹稷不必皆荣,羿不必皆死,颜回早夭,盗跖善终;更有孝而召尤,忠而被谤,德应有后而弗续箕裘,化足刑于而致乖琴瑟,永怀奉养而哀风树之莫宁,眷念在原而怅之终鲜;以至施恩而遭负心之友,善教而得不令之徒;婿背义翁,奴欺仁主。诸如此类,何可胜数。甚且颠倒黑白,淆乱是非:燕人之石则见珍,荆山之璞则受刖;良马不逢伯乐,真龙乃遇叶公;名才以痼疾沉埋,英俊以非辜废斥;送穷无计,乞巧徒劳;青毡既数奇,红颜又嗟命薄:或赤绳误牵,或蓝田虚种,或彩云易散。伤哉!玉折兰摧,或好事难成。痛矣!钗分镜破,或暌违异地,二美弗获相通;或咫尺各天,两贤反至相厄;倩盼之硕人是悼,婉娈之季女斯饥。兹皆吾与子披陈往牒,遐览古今,所欲搔首问天,欷歔叹息,而莫解其故者也。岂非女娲以前之阙也不可知,而女娲以后之天之阀,真有屈指莫能殚,更仆莫能尽者哉。[11]1-2
作者历数种种违背道德伦理的行为来说明“补天道”的重要性。在《照世杯》序中表达了小说的主题:“借三寸管,为大千世界说法”[12]。明末清初,话本小说作者集体借小说进行道德说教,不少作品直接写易代事迹,传达出下层士人对于明末道德危机的忧虑,这种集体的道德忧患意识一方面说明道德问题在明末社会中表现突出,另一方面,也表明作者对于易代之际的反思。重建道德也许可以挽救世道人心。
2. 果报思想
果报思想在话本小说中占有重要地位,它与道德伦理思想相互结合,构成话本小说宣扬的主要思想之一。利用果报思想宣传道德往往使道德有一个非常实际的落脚点,不至于因空洞的道德说教使人厌恶。因果报应思想来自佛教,《涅槃经》讲:“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佛说善恶因果经》更是列出155种因果报应。中国民间更是信奉“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思想。这里的关键不是其中的因果,而是因果如何产生,即来自何处?佛教的因果思想来自于人不可控的“超自然”力量,即“佛说……”,因其神秘而使人产生敬畏。人有敬畏之心,就会对自己的行为有约束,从而达到教化。明清易代之际,下层士人以果报思想劝善,此其重要原因。以果报思想宣扬道德问题是话本小说的主题特性之一。
《醉醒石》第一回就是一篇以果报宣扬道德的小说。小说开篇即引用《易传》“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然后引出“阴骘积善”之论:“此言祸福惟人自召,非天之有私厚薄也。然积善莫大于阴,积不善亦莫大于阴。故阴骘之庆最长,阴毒之报最酷”[13]。《八洞天》卷3“断冥狱推添耳书生 代贺章登换眼秀士”,故事极尽曲折,讲述秀才莫豪心存善念,终于官运亨通,且能全身而退,“荣其身、昌其后”,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型世言》更是高扬道德教化旗帜,作者以道学家面目讲述一个个道德英雄故事,“《型世言》中的叙事者明显带有‘集体意志’的色彩,这与它一心要宣扬的凌驾于个体之上的崇高严整的道德主题非常吻合。《型世言》对个人命运的普遍冷漠与‘三言’形成鲜明的对比,它虔诚顶礼的是以抑制个体为前提的群体利益——道德法则。一旦到了危急关头,群体利益的实现不可避免地以牺牲、剥夺个体利益为代价。因此,《型世言》中的正面人物都是作为道徳律条的化身出现的,他们清一色的严肃、高尚、廉洁、贞烈、忠孝、圆满,没有任何人性的弱点,在小说情境中以自己的经历对人伦纲常的某些方面加以图解。”[14]《型世言》第25回“凶徒失妻失财 善士得妇得货”讲述了一个狠心贪财最后却失人失财、救人的得人得财的果报故事,最后议论道:“谁谓一念之善恶,天不报之哉!”[15]果报思想往往成为道德教化的工具。
易代之际的《型世言》《西湖二集》《人中画》《醉醒石》《云仙笑》《清夜钟》等等,不约而同倾向于道德教化,道德说教远胜于17世纪前期以“三言二拍”为代表的话本小说,这明显与易代之际的世道人心具有密切关系。
话本小说自冯梦龙始,果报思想就是其宣扬教化的手段之一,这与明末的社会环境有密切关系。而在易代之际,这些横跨明清的话本小说对于果报思想的强调,却别有一番意味,其针对性更强。再加上这些果报思想往往与忠、义、节、孝联系在一起,更能激起易代之际对某些人、事的无限联想。
3. 命相观念
如果说道德教化是一种积极的行动主义,是以一种入世心态对社会道德进行干预,企图重塑易代之际的道德人心,或者思考易代之际的道德得失,或者从道德角度思考易代教训,那么,命相观念则从人性的另一面思考命运的捉摸不定。或者说,当道德等无济于事之后,剩余的也许就是命运的捉弄。命相观念是退一步的人生思考,是另一种人难以控制而必然实现的人生图景。中国人自古相信命运,所谓“时来运转、否极泰来”即是一种命运辩证。
这种命运辩证思想有着复杂来源,既有《易经》的阴阳转换,也包括道家思想中的道法自然,它是中国人的一种精神调适,当命运不济时可以获得心理安慰,当时来运转时可以居安思危。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水调歌头》),把人与自然进行对比,人与自然之道具有一致性,道法自然正蕴含此意。这实际上是一种朴素的生命哲学思想,孕育出中国人坚韧不拔的生存之道。
宋代吕蒙正曾为《寒窑赋》现身说法来证明命运之常:
吾昔寓居洛阳,朝求僧餐,暮宿破窑,思衣不可遮其体,思食不可济其饥,上人憎,下人厌,人道我贱,非我不弃也。今居朝堂,官至极品,位置三公,身虽鞠躬于一人之下,而列职于千万人之上,有挞百僚之杖,有斩鄙吝之剑,思衣而有罗锦千箱,思食而有珍馐百味,出则壮士执鞭,入则佳人捧觞,上人宠,下人拥。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运也、命也。
相信命运,更相信命运的辩证,这是中国人在时运不济之时仍然能够顽强生存并心存希冀的关键所在。明清易代之际,话本小说的命相观念尤其突出,这从一个侧面说明由明入清的士人对于难以把握的命运的屈从,即人不可与命运对抗,顺从命运,随遇而安,也许是人生常态。历经易代丧乱,死里逃生的明代遗民对于命运尤其信奉。这也体现了一种易代心态。
话本小说往往将命运转化为一种道德说教,如李渔《连城璧》巳集“遭风遇盗致奇赢 让本还财成巨富”中秦世良和秦世芳相貌相同却命运各异,秦世良是富贵命,但却屡遭不测,钱财尽失。秦世芳是贫穷命,虽挣下大财,但却成了别人的财富。但李渔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叙述秦世芳因善行改变命运来宣扬“阴骘积善”的道德教条。小说最后议论:“照秦世良看起来,相貌生得好的,只要不做歹事,后来毕竟发积,粪土也会变做黄金;照秦世芳看起来,就是相貌生得不好的,只要肯做好事,一般也会发积,饿莩可以做得财主。我这一回小说,就是一本相书,看官看完了,大家都把镜子照一照,生得上相的不消说了,万一尊容欠好,须要千方百计弄出些阴骘纹来,富贵自然不求而至了。”[16]以善行为命相不好买单并进而改变自己的命运,李渔因此达到劝善的目的。在话本小说中,有不少用善行改变命运的小说,其基本套路是所谓的善报观念。
综上所述,可见17世纪中叶,明清易代,明代遗民的这种对道德近乎宗教化的倡导是易代心态的一种独特表现方式,“当面临明末清初两朝鼎革之后,清初的明朝士大夫遗民大多趋向一种道德上的严格主义态度,对儒家的忠孝观念不时加以渲染,甚至严格化”[17]。这种“严格化”表现在易代之际话本小说方面,则是道德意识明显增强,而且集中在忠孝节义方面,夹杂因果报应思想,其指向性明显。这从小说文体本身来说,并非一种艺术上的前进,而是倒退,也就是说,这一时间节点产生的话本小说其艺术成就逊于前期的话本小说。但从时代的角度来说,易代之际的话本小说的这种特征,是时代要求在小说领域的集体投射,不约而同的道德宣扬共同指向一个客观事实:明清易代的道德问题突出,并进而成为一种社会普遍关注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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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于展东]
The “Transition Mentality”, Moral Crisis, and Literary Expression
in China’s Popular Novels of the 17th Century
—— A Focus on Huaben Novels
WANG Weiyu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464000, China)
Abstract: The transition of power in 17th century China from the Ming to the Qing dynasties had a significant impact on the psychological state of the Chinese people, which was reflected in various ways in the literary field. These include moral crisis and moral education, criticism against the treacherous officials, escapism mentality, and allusions to the political situation. Among these, moral crisis is a pervasive theme that is particularly concentrated in Huaben novels. This paper analyzes this “transition mentality” and its various manifestations in literature, and discusses the reasons for the “downward extension of ritualistic education” and the moral crisis in late Ming society. Furthermore, it provides a detailed discussion of the various manifestations of moral education in Huaben novels.
Key words: 17th century; popular novels; transition mentality; Huaben nove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