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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一场雨

2024-08-15王曾玉

时代报告 2024年6期

一场巧遇的雨,为我们的哨楼村之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神秘源于巧遇与稀罕。2023年的冬天,有太多的伪季节之嫌。从2023年10月中旬到2024年1月20日,连续三个月,四川盆地始终艳阳高照,寒流未现。气温的持续不下,让植物懵了圈,茶树开始抽芽,玉兰萌发出骨朵……一切都乱了套。

一冬不冷,不下几场冷雨,营造出“雨雪雰雰”的氛围,还叫冬天吗?

叫!好事不嫌迟。2024年1月21日,一行作家前往仁寿县方家镇哨楼村,参加由四川省作协指导的“作家小树林”文化兴村活动。作家们将根据自己的钟情,在哨楼村种下一棵属于自己的树。

既要种树,哪能少得了水?雨来得好,也来得巧。一大早,气温骤降,有瑟瑟寒意袭来,丝丝缕缕的雨雾,若有若无的萦绕,接着便开始淅淅沥沥起来。下雨了,越下越大,一下就下了一整天,为小树林的葳蕤,增加了神秘。

雨即水也,水即生命。凡生物,大到巨型动植物,小到细菌、真菌、病毒,每一个细胞,皆不能离水而活。46亿年前的原始地球,赤日炎炎,电闪雷鸣,火山喷发,熔岩横流……水只能以蒸气的状态游离于空气中,地球上没有生命。后来,地球温度逐渐降低,原始大气中的水蒸气冷凝成雨,降落于地面,形成原始的海洋。在这盆稀薄的热汤中,有机物相互作用,又经过10亿年的漫长岁月,才诞生最早的原始生命——单细胞生物。

生命起源于水,这是铭刻在生物染色体上的基因。

水,是人类文明的源泉。先人逐水而居,繁衍后代,才催生了文明。人类早期的古文明,无不与水有关:尼罗河、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印度河,分别孕育了古埃及文明、苏美尔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和古印度文明;黄河和长江,则是中华文明的摇篮;对世界影响最深远的古希腊文明,诞生于爱琴海……

水,影响了人类在全世界的分布,也决定文明进程的快与慢。

可以想象的远古时期,哨楼村还没有形成村落,更没有因匪患而生的“哨楼”这个带战乱味的地名。在今天叫做哨楼山、打锣山、和尚山等山上,树上筑有树窝,崖壁凿开有土坑(蛮洞),一群穿树皮、着草裙的远古村人,在这里快乐地生活着。他们“断竹,续竹;飞土,逐肉”,白天攀岩爬树,摘果逐兽,结网掷叉,捕鱼捞虾;夜晚围火烤食,歌之,舞之,蹈之……也许,这就是哨楼村最早的文明,与其他地方并无差别。

然而,水在何处?

水在井里。上古尧时代,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开凿井泉,就有水饮。这是古人的智慧。河姆渡的水井遗址,碳-14早已证实,5700年前的人们已经掌握了打井的技术。相比于喝原始方曲河的地面水,原始哨楼村的人,也认识到井水更清纯甘甜,饮之爽身怡心,不易腹泻。于是,他们掘出了“古井”和“凉水井”。文明在世界各地,都以惊人的相似之处成长。

水的功能不止饮用,从渔猎文明到农耕文明,水进一步推动了文明的进程。哨楼村人似乎更早意识到这个问题。村里的黄土,不贮水,还很贫瘠,曾以干旱闻名,以产红薯著称。坡上的玉米、大豆,每到下午就卷缩起叶子,开启减少蒸腾作用的自我保护模式。从古至今,哨楼村对一场雨的渴望,都是眼巴巴的。

无须穿过时空的隧道,就可以想象古哨楼人遇见一场雨,比此刻的我还要激动的情景。长久的烈日暴晒,滴雨未下,田间坡上,地表龟裂,稻粟萎靡……这时,突然天色暗去,大雨倾盆。哨楼人站在光秃秃的黄土地上,欢快、激动、膜拜!他们虔诚地感谢上天喜降甘霖,赐予他们极少可耐干旱的食物。他们用宽大的叶片收纳雨水,拿出所有的陶具承接雨水,他们希望能留住雨水。但是,收效甚微。特殊的土壤结构,落在土地上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时候,塘出现了。哨楼村最早的塘是哪一口,村里的人说不清楚,村外的人更说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说得清楚的,就是哨楼村最早的塘,与其他地方的一样,是自然形成的。长期的降雨和地表径流,汇集于低洼地带,便成了塘了。后来,聪明的哨楼人受到大自然的启示,开始学会储水——掘土成塘。雨下到黄土地上,渗入地下成为井水,流入塘中成为塘水,这是用水智慧的提升。在哨楼村,方塘一个接一个,足有100多口,仿佛大地的眸子,清澈透亮,熠熠闪光。

历史上的塘发挥过多种作用,蓄水、灌溉、浣洗、饮用……

在哨楼村,也不例外,这是塘最早的功能。哨楼村的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增多的,是在明末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屠杀之前,还是之后?可以确定的是,哨楼村的人口与四川许多地方的人口一样,曾有过断崖式的减少,曾遭遇不少的劫难。否则,就不会在汉代崖墓的遗迹上,再现很多家族迁移至此的记录。

从这些记录中,我们看见那场声势浩大的移民。明朝、清朝或更早,麻城、孝感或广东,李姓、辜姓和张姓,千里迢迢,拖家带口,逶迤而来。他们筚路蓝缕,以启黄土。塘,无疑会随着人口的增多而增多。于是,流动的水变成了停驻的水,从天而降,顷刻消失殆尽的水,靠塘储蓄了起来,听候村人的差遣。水旱从人,农作物的状况得到改善,靠天吃饭变成了靠自己。塘越挖越多便不难理解,毕竟要养活那么多张嘴,这一点,可以从族谱这棵老树的枝繁叶茂看出端倪。

哨楼村的塘,让天上下的、地上流的水,在村子里驻足的多了起来。一切就随之发生了改变,即俗语所讲,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短短两三百年光阴,从这个穷乡僻壤,犄角旮旯之地,走出去文进士、武进士、举人、贡生50多人,这是非常罕见的现象。文明的脚步在哨楼村迈得又快又稳。到如今眼前耳目下,还诞生了化学专家、绘画大师、音乐大家、泥塑家……文、武、科学和艺术,全面开花,哨楼村俨然有了一套自己独有的文明。除了穷则思变的逻辑,历代学子超越常人的努力,再次验证出人类文明,与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水可以生出物质文明,物质文明可以促进精神文明,这才是“风水”二字的本质所在。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哨楼村的塘,照亮的不只是天光云影,更是历史。透过方塘这面镜,我们看见如今的哨楼村,靠山吃山,山上长满了花椒、竹子、水果;靠水吃水,塘里养满了荷和鱼;山水结合的山冲里,则是层层叠叠的高标准农田。养荷、养鱼、种粮就是养胃,解决人生存的需求,也是养眼,但终极目标是养心。

仲夏季节,芙蓉出水,翠裙袅袅,秀项婷婷,粉面娥娥。加之“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撑小舟,入藕花深处,与易安争渡……这次第,会撩动多少蠢蠢欲动的出游之心。如此这般,有了荷和鱼的加持,哨楼村的塘,便多出了文化、美学和经济学的价值。

让哨楼村的水长出美学价值的,还有黄土。

水可以冲刷黄土,使其溶解、流动,一泻千里。也可以让平躺的黄土立起来,成为精神坐标。液态的水,融入固体的黄土后,便有了不同的形态。或动物,憨态可掬;或植物,清雅娟秀;或人物,栩栩如生……这叫“钦斋泥塑”。

哨楼村村史馆进门处,矗立着一壁大型人物泥塑,他们是哨楼村的历代先贤。精美,生动,传神,栩栩如生,历史的沧桑感与生命的质感、时代的动感融为一体。惊讶,惊叹,惊奇,却并不惊诧,毕竟这是李氏家族近两个世纪的美术结晶。从进士李春旺第十世孙李钦斋,到第十六世孙李长青,经过六七代人的传承和精进,“钦斋泥塑”,早已成为知名的泥塑艺术品牌,非遗文化,蜚声国内外。

但是,流动才是水的天性,一滴雨不汇集成流,很快就会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何况在十年九旱的川东仁寿。一曲流水不汇入江河,在干燥的黄土地上,流着流着就会消失。水更是不能被豢养起来的,它们会成为死水堆积的废物。惟有源源不断的活水,惟有孜孜不倦地流动,才有灵性。再大的水,非流动不能至远,这一点,哨楼村的水懂,它们不满足于井的深藏,塘的固步自封,它们进化成河——方曲河,从方的塘出发,奔向曲折回环的大江大河,气势磅礴的大海大洋,如同哨楼村人,一代代走出去,融入外面的大千世界,寻求更广阔的格局和视野。

下到哨楼村的雨是幸运的,它们成了这里的方塘和方曲河的主人,也就是哨楼村的主人。我相信,流出哨楼村的水,也会像哨楼村外出的人,终会回来。水在某个江河湖海蒸发成气,飞上天空,携带着各地的祝愿,通过一场一场的雨,再次回到哨楼村。就像从哨楼村走出去的学子们,学成返村,带回新的科技知识,农业养殖,水果栽培,助力村民。

我相信,遇见的这一场雨,是一个新的美好缘起……

责任编辑/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