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当下经验的低音部与深水区

钟二毛的小说创作以对当下生活的独特思考和表达见长，多年从事媒体工作，带来面对现实议题的敏锐性，影视从业经历又使他能在不同艺术手法之间自如切换。如著名作家邱华栋所评价的，“钟二毛是一个有强烈创作规划，且紧跟时代步伐的作家”，“他的写作，总是能敏锐、及时、精准地切中时代脉搏”。最新出版的小说集《晚安》，用十个故事照亮都市的夜晚，书写种种蔓生于当下生活的情绪，一如之前的长篇小说《小中产》《有喜》等，这组中短篇小说具有鲜明的问题意识，由职场、购房、育儿、养老等深具社会性的主题切入，观照都市中人的生存与精神困境。而其中最能体现成熟小说家文学才能的，还是作者对于隐秘而复杂的当代人内心世界的剖析。

《枪和一只公鸡》里，主人公承接的电影项目完成后，资金迟迟没有到位。催债无果的激愤，让他头脑发热，试图模仿电影里“买枪杀人”的桥段，报复甲方，然而他的寻枪之旅却磕磕绊绊，被各种意外打断，老婆三番五次打电话来催促他找人维修马桶——“家里抽水马桶，就是你用力按它，你能听到它呼啊呼啊费力地响，但没多少水出来，有半个月之久了。”坏掉的抽水马桶，虽不致摧毁生活的秩序，却总是令人烦躁，“每次按它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抽水马桶，甚至觉得修是修不好了，除非换个新的”。《失眠的第三个夜晚》里的主人公被“反流性食管炎”所困扰，“肚子有股胀气，慢慢隆起，接着往上走，到两胸之间，逐渐形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灼热感”。胃酸倒流、进入食管，同样并不致命，但其带来的“烧心”的灼热感却让四十七岁的他在失眠之夜坐立难安。相比于那些可以被标签化的“议题”、已被命名过的疼痛与焦虑，钟二毛对于“马桶”与“反流性食管炎”这类细节的呈现，体现出独特的文学眼光，他捕捉到当代生活中那些难以名状的、如同低频噪音般回荡不去的困扰和不安，并赋予这些“低音部”经验以令人信服的实感。尤为巧妙的是，小说中并没有让一桩桩压力叠加，推倒人物内心的多米诺骨牌，带来彻底的崩溃，8f8dd878a93c464095e6ed5b63172e09而是书写种种“烧心”的困扰彼此拉扯，生活在失序与混乱后，重新获得的平衡。《枪和一只公鸡》结尾，母亲打电话来说要带上公鸡回老家，中断了主人公一时兴起的复仇计划；《失眠的第三个夜晚》里，“我”发现红颜知己解梅同样经历丧母之痛后，想起母亲卧室里的铁床可以升降，床头抬高能减轻胃酸倒流，于是回到家中在过世的母亲留下的床上入睡。

正是因为钟二毛能够潜行于日常经验的“低音部”，获取对于当代人精神状态的整体性视角，他的小说才能刺穿那些表层化的社会议题，进入人物内心更为幽深的内里。短篇《晚安》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当代》杂志首发后，入选多种选刊、选本和排行榜。《长江文艺·好小说》副主编鄢莉评价这部作品处理的是“安乐死”这一处于“深水区”的话题，同时展示了高明叙事策略，既“赋予死亡以丰富的涵义，极大拓展了小说的意义边界”，又“避免了伦理悲剧和道德两难”，“给悲剧色彩浓厚的结尾增加了一抹温情”。“深水区”一词精准概括出了钟二毛近期小说的发力方向。小说集中《自杀森林》《你说〈水浒〉是不是硬核小说》同样不回避敏感话题，日本著名“自杀胜地”青木原的传说，让夫妇二人各自短暂迷失，一桩杀夫案折射出婚姻内部的错位关系，前者忧伤，后者冷峻，均将笔锋切入难以直视的内心谜题；《堡垒》由购置学区房这一话题切入，透视育儿焦虑背后，年轻父母自身对于“中产阶层”这一社会位置的不确定感与不安全感；《最佳聊友》《两个父亲》触及两代人之间的沟通难题；《时间之门》以仿科幻叙事，记录下人们对于命运的永恒困惑。这些作品均触及身陷“都市丛林法则”之中的普通个体，衣食无忧后依然深刻感受到的无依和疼痛。但钟二毛并未停留于向生活发问，而是以家庭这一实体所代表的精神归属，为那些迷航的灵魂指引方向。他并非借用虚构的特权，强行安排人物摆脱困境，而是更为意味深长地揭示出，痛的背后是爱，忧惧之下是牵挂，与爱和牵挂带来的困扰不安共存，在白天喧嚷奔忙之后，体味深夜给予的片刻宁静，这才是生活应有，也值得追求的常态。如书名《晚安》所寓指的，这或许也是一种用小说的方式向读者发出的祝福。

作者单位：当代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