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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人梦见电子羊,又如何?

2024-08-15王贺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4期

1968年,当代美国作家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的反乌托邦科幻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出版。十余年后,根据原著改编、由英国著名导演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执导、好莱坞著名影星哈里森·福特(Harrison Ford)主演的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上映,不仅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当然这也经历了一个过程,它当年的票房并不理想),使这部影片成为电影史上最激动人心的作品之一,也再一次带动了批评界、读书界对原著阅读、鉴赏、批评、研究的热情。此后至今,特别是随着包括人工智能技术在内的一切数字技术的发展,《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不仅构成了科幻小说、赛博朋克研究者反复细读、批判的对象,也被时常作为讨论机器人文学、人工智能写作,以及生成式人工智能(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GAI)、通用人工智能(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简称AGI)、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简称AIGC)与当代文学创作关系的一个重要案例。不止此也,这部小说更在无意之间走出了文学、艺术和电影领域,让自己成为迄今为止全球两大主流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操作系统之一的安卓(Android)系统的名称的来源,1而这些成就,都是作家生前未曾预料到的。

小说设定的故事背景是,地球上刚发生过末世大战(核战争),到处都是废墟,空气中充满了无数放射性尘埃,这些尘埃已让绝大数动物灭绝,地球人已大规模移民火星。主角里克·德卡德则是一个赏金猎人,真实的人类成员,自然人,他猎杀的对象,亦即因不满被人类奴役、统治,从火星逃回地球的机器人(亦即中译本中的“仿生人”,实为仿生机器人、人形机器人,并非克隆人、复制人)群体。2但有意思的是,在他追捕、与它们相处的过程中,他却逐渐发现自己似乎对机器人产生了感情,因此不免有点吃惊。接着,当他长期抚养、陪伴着他们夫妇的电子羊(几乎和真的山羊一模一样,同样会咯吱咯吱地吃草,乃至骗过了所有邻居1)被另一机器人蕾切尔杀死时,他的妻子伊兰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疯狂和错乱。最后,经历了许多变故(如与机器人蕾切儿的性爱等),他在沙漠里捡到了一只电子青蛙,这时他觉得这些电子动物自有其生命,“只不过那种生命是那样微弱”2,脆弱,令人心碎。但这一幕幕发生在里克·德卡德内心深处的变化,是否仅仅说明了人类对机器人、电子动物的移情、同情心理?3在许多批评家看来,正如该书书名所示(尽管如果按照该书的故事逻辑,机器人并不会梦见电子羊,甚至不会梦见真的羊),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的问题首先是:在新的时代境遇和技术条件下,机器人是否会做梦?其次,如果它们做梦的话,是否会梦见电子羊?4由此也引出了一系列更为抽象的问题:机器人(抑或人工智能)是否终有一天,会发展出与人类相同的心智能力、形成属于自己的情感和道德观,或是成为另一种类的“人”?当人类的器官逐渐为机器所取代,所拥有的感情、所投射情感的对象都是人造仿生之物,人何以为人?此时的人类(“后人类”)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与机器人应该如何分别?什么才是真实的世界,什么又是幻象(拟真、仿生)?人类“如何才能超越符号化的冰冷森林,找到确认存在的真正方式”5……所有这些问题,在我看来,都来源于一种我们对未来的担忧,那就是我们担心,甚或相信,有朝一日,机器人不仅会做梦,而且能够梦见电子羊。当然,这是一个充满隐喻和想象力的结论,包含了对上述许多问题的抽象回答。但我想在这篇短文中提出的问题是:即使仿生人梦见电子羊,又如何?或者,让我们在此回到一些可能相对比较具体的问题的讨论上来,亦即新一代人工智能——无论我们将其称作“通用人工智能”(实仅为其雏形而已),还是 “生成式人工智能”,对当代文学创作,究竟已产生何种影响?未来还将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些影响?

首先,我们注意到,以ChatGPT(OpenAI公司开发)为代表的新一代人工智能技术,已对网络小说、类型小说(如科幻小说6)、戏剧剧本写作带来助益,不少青年作家已将其用作自己写作的助手。这方面现已有很多例证,无须赘述,甚至其对整个当代文化创意产业,已产生一定的积极意义,并直接催生出了一个新的行业领域——AIGC行业,包括人工智能写作、作画、音乐、播音主持、游戏等,对传媒、电商、影视、娱乐等领域也产生了更加多元、深入的影响。而从逻辑关系上来说,机器写作、人工智能写作,属于AIGC行业的一个方面。但人工智能写作,或是由其高度主导的、透过人机协作而完成的文学作品(即利用人工智能为我们提供写作思路、框架、故事情节,甚至请其按照我们的指令来完成写作),是否会替代人类写作呢?事实上,目前为止人工智能的确可以写诗、写对联、写小说,但并未写出另一部《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或是足以与人类文学史上任一经典之作可以媲美的严肃文学作品,也正如莫言所言,“因为作家独具个性的形象思维是AI永远无法替代的。这种思维的获取,需要从本民族传统里面寻找不可代替的资源,并且在继承和发扬本民族文学传统的基础上,广泛接触人类共同的情感体验与现实追求,让文学可以真正走向世界”。但另一方面,“他也提醒年轻一代作家不能轻敌,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面对人工智能的出现应有更多写作上的变化和应对”1。

其次,我们也不难发现,随着技术条件的改善,以及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其对当代文学创作也带来了一些难以评估的(很难轻易言其好坏的)影响。这些影响在青年一代作家的身上,似乎体现得比较明显。有学者将其概括为一种强烈的技术化的倾向,并谓具体表现为较少关注真实历史、宏大社会生活和事件,更多逡巡于虚拟世界和个人世界;执着于对小说形式艺术的追求,对文学的基本认识依然是“虚构”和“技术”等。2而在拥有一定的、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创作经验的网络小说、类型小说作家那里,这种技术化的倾向似乎表现得更加内隐、普遍,更加日常化为对数字技术、方法、工具的依赖和应用,因此也就在思想观念、主题、题材、形式和技巧等层面更不容易让人察觉(如今我们除非同样利用人工智能技术进行甄别,否则恐难判断一部作品中的哪些文字、段落是出自作家之手,哪些则是由机器完成)。这不仅是说,作为写作助手、工具的人工智能,在此逐渐不再被视为特殊的事物,也不需要被特别强调,而是已经融入了其创作实践与日常生活,还表明他们在对数字技术的应用过程中,并未完全放弃人类主体性和批判性思考的能力,发展出了一定的反思精神,认识到文学创作过程中,人工智能在素材搜集,思路、框架的拟定,和完成初稿的过程中固然具有优势,但最终修改成稿,仍需依靠创作者本人的人文积淀、文学素养与审美能力之外,犹发觉在人工智能技术进入人类写作之后,可能带来了速度、效率和新的叙事,但并未解决人们如何因此而生发出新的理解力和批判力(人类的理解力和批判力纵使千差万别,仍有一定通则和最大公约数)这一重要问题:“对于如何理解一首诗的问题,我们很难教别人像我自己一样欣赏诗歌。这实际上是人类特有的能力,这一点可以从微软小冰为什么写诗这个例子中看出来。但是小冰创作的诗往往有一种大众化、通俗易懂的,类似于汪国真的风格,这并非当代诗歌界普遍认可的风格。”1因此,机器写作的质量既非完全可以信任(而这恰恰是人类历史上首部由机器、人工智能创作的现代诗集2——“微软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一直并未被视为严肃分析、讨论对象的原因),也不能真正被人类的文学、文化所吸收,被人们心悦诚服地接受,发自内心地欣赏。也正因此,这些作家,不免以一种反技术化和技术化并存的精神状态和实际写作姿态,结构并完成自己的创作,甚至有些硬科幻小说作家、年轻的严肃文学作家,虽对技术如不被控制或将主宰人类这一状况有所警惕,但在写作中,仍极为重视技术成就(不限于数字技术一端),较少关照世情、人性,亦缺乏对历史的反思。如郝景芳、陈楸帆等人近期的科幻小说创作,及2023年《十月·青年专号》发表的《AI+皮包公司》(作者颜桥)等。特别是《AI+皮包公司》一文,虽以揭露一个固定资产只有一块招牌的人工智能皮包公司的运作真相为故事内核,却处处难以舍弃自己熟悉、热爱的技术语言,甚至不无矜才炫学、秀技之嫌。从题记“代码即隐喻,prompt(即使用大模型须掌握的“提示词”——引者注)即是诗”开始,正文中不仅充斥着大量来自计算机领域的中英文术语,还时常以“#”这一编程语言记号、指令,引出行业黑话及对其作出的进一步解释,其间更穿插着许多“记事卡片”(形式与一般的记事卡、簿不同),并解释说“这些新文本(代码、行业黑话、札记、脱口秀等)构成世界运行的‘暗指令’”,忘却了形形色色的“记事卡片”正是现代公司制度,个人电脑、智能手机和互联网共同构筑的数字环境所催生的日常奇景。事实上这些技术语言,及模仿计算机语言进行的所谓的叙述技术、策略的创新是否必要,是否真正推进了故事发展,塑造了更加丰富、立体的人物形象,揭示了更为复杂、多元的文学与文化意涵,大可一问。3

当然,技术成就亦有其值得重视的理由。其他技术姑不论,仅以与作家的创作关系最为直接、密切的写作技术而言,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的确可以使用ChatGPT等大语言模型(Large Language Models,简称“大模型”)应用直接自动生成一些所谓的文艺作品(包括文字、图片、音视频等),而且,拜日新月异的人工智能技术所赐,现在的机器写作水平,要远高于“微软小冰”写作的那个时候(别忘了那是2016年的事情),但其真实水平如何,尤其是与优秀的人类作家的创作相比时,究竟表现如何?以下仅以一段用来描述公园里各种味道的文字为例,来对此问题稍作一分析。具体而言,当我尝试使用同一指令,请几种不同的、主流的大模型,针对同一问题,给出自己的回答时,由GPT-3.0模型生成的文字是:

在公园里,各种令人陶醉的味道交织在空气中,犹如一首美妙的交响乐。清晨时分,新鲜泥土的芬芳伴随着淡淡的草香,让人心旷神怡。随着太阳升起,晨练者们挥洒出一股汗水与清风相融的清爽气息。午后,烧烤摊传来阵阵飘逸的烟火味道,勾起食欲。傍晚时分,玫瑰花园中散发出甜美花香,与远处传来的橙子和苹果香气相互交织,在微风中轻盈飘荡。

公园里不同季节、不同区域散发出的各种味道仿佛是大自然特有的语言,在品尝和感受中沉浸其中。这些多样而纯净的香味串联成生活中美好片段的记忆,在这片角落里编织成一幅幸福宁静的画卷。

暂且不论这段文字的其他问题,单是其中一处明显的病句“在品尝和感受中沉浸其中”,实已部分地暴露出其中文写作质量。但G9f74b2d638475c2e43e98f398a980448PT-3.5-Turbo模型则有所进步,其所生成的文字只有一段:

在公园里,弥漫着各种令人陶醉的味道。当你走进公园的大门,第一股迎面而来的是花草的清新芳香。在春天,樱花绽放时,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樱花香气,让人仿佛置身于花海中;夏日的公园里,郁郁葱葱的绿植散发出清凉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秋天的公园里,落叶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土壤香气,让人沉醉于大自然的美妙。而在公园的湖边,湖水的清冽带来一股凉意,微风拂过湖面,带来阵阵湖水的淡淡咸味,仿佛让人置身于海滨。此外,公园里的小吃摊也弥漫着诱人的美食味道,烤肉的香气、糖葫芦的甜味、烤玉米的焦香,让人垂涎欲滴。在公园里漫步,不仅可以享受美丽的景色,还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各种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而最新的文心4.0大模型(百度公司开发)生成的文字,更像是对上述文字的扩充和改写(这让我们也联想到一个至今流传不息的“传说”:百度公司开发的文心大模型,乃是在ChatGPT基础上进行的二次开发,其部分回答甚至直接源于ChatGPT,是对其英文回答的中文翻译,原创性极为可疑):

公园里弥漫着各种令人愉悦的味道。清晨的新鲜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那是远处花坛里盛开的玫瑰与茉莉的香气,它们交织在一起,仿佛是大自然精心调制的香水。近处的林荫小道上,树木散发出树脂的清香,让人不禁深深吸一口气,感受这份来自大自然的清新。

湖边,湿润的土壤释放出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它带着生命的气息,似乎在诉说着大地的故事。偶尔,一阵微风吹过,带来了水面上荷花的淡淡清香,那纯净而甜美的味道,像是夏日的微笑。

公园里的小吃摊上,飘散着诱人的食物香味:烤肉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新鲜出炉的面包散发着温暖的麦香,还有糖果的甜蜜味道,在空气中跳跃,逗引着孩子们的欢笑。

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公园独特的氛围。它们不仅仅是气味,更是情感的载体,让人们在公园的每一个角落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与愉悦。

与此相较,另一国产大模型,即通义千问大模型(阿里公司开发)提供的文字是这样的,其描述亦可谓巨细靡遗:

公园里的气息犹如一幅丰富多彩的气味画卷,将大自然与人文交织的独特韵味尽情展现。步入公园,首先映入鼻息的是那清新宜人的草木香,那是晨露滋润下的青草、树叶散发出的淡淡清香,混合着土壤的质朴气息,仿佛在向你诉说着大地的生机与活力。

沿着蜿蜒的小径深入,花香逐渐浓郁起来。娇艳欲滴的玫瑰花丛中,飘散着馥郁醉人的芬芳;淡雅清新的茉莉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送来了阵阵甜蜜而悠长的香气。樱花树下,若有若无的樱花香味,如同初恋般纯洁又短暂,令人回味无穷。

靠近湖边,湿润的水汽带着淡淡的藻类和泥土的气息,与岸边垂柳的木质清香相互交融,形成一种宁静而深远的味道。偶尔还能闻到远处烧烤区传来的食物焦香,以及儿童游乐区孩子们手中棉花糖和爆米花的甜美味道,这些生活化的气味为公园增添了人间烟火气。

此外,公园里的咖啡馆飘出的咖啡醇香,以及老人们打太极时手中沉香扇挥洒出的幽香,都成为这幅气味画卷上不可或缺的一笔,让人在享受视觉盛宴的同时,也能在嗅觉上收获一份独特而丰富的体验。在这个五感共享的空间里,每一种味道都讲述着各自的故事,共同编织了一首公园的生活交响曲。

无独有偶,更新迭代之后的GPT 4.0-128K -Turbo模型(亦即ChatGPT的最新版本)生成的文字,不仅具有与上述二种国产大模型生成内容相似的特点(与GPT-3.0、GPT-3.5-Turbo生成内容相比,其文字长度有明显增加,段落亦增加至八段之多),而且,语言更加流畅,内容更为丰富,逻辑性亦有所提升,显示出其不断强化的中文理解能力:

在公园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多彩的嗅觉世界。

走进公园,首先迎面而来的是清新的草地气息,那是刚刚被雨水洗涤过的绿草散发出的清香,让人感觉心旷神怡。深呼吸一口,似乎能把大自然的清新都吸入胸膛。

沿着小径继续前行,可以闻到花坛里各种花朵散发出的芬芳。玫瑰的香味浓郁而甜美,茉莉的香气清新而雅致,紫罗兰的芳香淡雅而神秘,它们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个芳香的花园。

在湖边,还可以嗅到微微的水藻味,那是湖水与生命相互作用的气息,虽然不如花香那般迷人,却也别有一番生机勃勃的气息。

走过烧烤区,烤肉的香味扑鼻而来,那是欢乐与分享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垂涎三尺,想要加入那个欢乐的聚会。

在儿童游乐区附近,还可以闻到棉花糖和爆米花的甜味,那是童年和快乐的味道,让人不禁回忆起美好的童年时光。

当太阳落山,公园里逐渐安静下来,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丝白天的余香,那是大自然的味道,它让人感到平静和满足。

在这个充满生机的公园里,各种各样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丰富多彩的嗅觉画卷,让人流连忘返。

但有意思的是,上述三种模型似乎对“一段”这个词有很大的误解,竟然足足写出了四段甚至更多段落,几乎将我们要求的“一段话”,写成了一篇可以“公园的味道”为题的、独立的文章,委实令人叹为观止。当然也有较少误解(至少没有误解“一段”一词)、同时也比较简明扼要的答案,这就是第三种国产大模型讯飞星火大模型(科大讯飞公司开发)生成的文字:

在公园里,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丰富多彩的香气画卷。清新的花草香,如同大自然的呼吸,轻轻拂过脸颊,让人心旷神怡。树木的气息,带着一丝木质的温暖和土壤的芬芳,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湖水的清香,带着一丝丝凉爽和湿润,让人感到宁静和舒适。草地上的青草味,清新而略带甜味,让人想起童年时光的美好回忆。花朵的芳香,或淡雅或浓烈,如同一位位美丽的舞者,在空气中翩翩起舞。食物的香味,从远处传来,让人垂涎欲滴。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公园独有的气息,让人沉醉其中,享受大自然的馈赠。

在“较少误解”的程度上,与之相仿的一段文字、一种理解,乃由第四种国产大模型百川3.0大模型(百川智能公司开发。据云其训练参数规模超千亿,在多个权威的人工智能通用能力评测中都展现了出色的能力,尤其在中文任务的表现上更是超越了GPT-4.0模型1)生成:

公园里的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味道,仿佛是大自然的交响乐。清新的泥土气息与青草的芬芳交织在一起,让人仿佛置身于一个绿色的海洋。花朵的香气也在此时此刻绽放,有淡雅的茉莉花香,也有浓郁的玫瑰香气,它们相互融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香味。此外,公园里还弥漫着树木的清新气息,尤其是松树和柏树,它们的气味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偶尔还能闻到远处烧烤摊飘来的诱人香味,以及孩子们手中的冰激凌的甜美气息。这些味道共同构成了公园的独特氛围,吸引着人们前来享受这片宁静与美好。

尽管上述所有这些文字,如果不注明作者身份的话,我们或许不太容易分辨其究竟是人类的创意还是机器写作的产物,但是,一旦将这些机器写作的结果,和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同样写公园里各种味道的一段简短的文字作一直观比较,那么,孰优孰劣,可谓高下立判。2但见史氏如此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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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暴雨骤临园中,激起一阵阵灼烈而清纯的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让人想起无数个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风忽至,再有一场早霜,落叶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满园中播散着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说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写只能闻,要你身临其境去闻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难于记忆的,只有你又闻到它你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蕴。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园子里去。3

而在上述八种写作中,我们究竟愿意阅读何者,且以何者的质量为佳,答案是不言而喻的,而且,所有这些机器写作,显然都是对已有事物进行的多种形式(从理论上来说,是无穷尽)的变异,4还不能算是对一种此前从未出现过的事物(亦即带有根本性的新事物)的创造。但是,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因我们对《阳光失了玻璃窗》及以上举出的这些完全的机器创作的理解和评价,并非仅视其创作质量而定,还取决于我们如何理解写作、文学的意义。与之相类似的另一个例子是,当有研究者骄傲地宣称,目前已利用人工智能,创作了数万首质量较高的日本俳句,甚至还将其中的佳作,同古今俳句经典作品,同时编入一个重要的俳句选本时,我们除了叹赏不止,还必须有勇气提出另一个问题:这样的创作,究竟意义何在?我们很清楚,人类的任一创作,都自有其意义,无论这些创作是实用性、应用性的,还是虚构创作,但机器、机器人的创作呢?甚至更进一步来说,即便它有一天,可以取得和李白、莎士比亚的作品相似的成就,其意义又何在呢?作为人类,我们究竟是自己会去写一首哪怕极为幼稚的、有缺陷的诗歌,还是会放弃自己的灵感、构思和写作,沉醉于利用自动化的电脑程序进行创作,或是沉迷于饱览机器人写作的奇景,一唱三叹,无法自拔呢?对此,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清醒地意识到人之为人,乃有别于其他动物、非人的人,其实不难作出自己的选择。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那种认为人工智能或AIGC是在“赋能”(empower,亦被译作“授权”“使能够”,在英文语境中,对象多为人类主体)1文学、艺术的流行论调,必须被我们重新进行严格、认真的检视。事实上,数字技术,究竟是在“赋能”文学、艺术,为现时代的文化创造提供新的可能,还是在源源不断地制造更多的残次品、赝品、人类作品的复制品,甚至以创新、创造、创意之名,以次充优,以假乱真,让人们难以辨识其事实、美学层面的优劣,为我们的精神世界徒增烦恼,甚至让没有形成自己的理解力和判断力的人们,心安理得地,就此一步一步地放弃发展自己的经验、想象力和叙事能力的机会,甚至二者兼具,不可分割?窃以为,我们理应对此有所警醒、思考。

当然,话说回来,对于那些目前渴望,甚至正在尝试着利用人工智能技术进行写作的作家而言,除了熟练地掌握“提示词”技术、大语言模型“对齐”“微调”技术、一定的编程语言和人工智能原理、理论,知悉其法律风险及其中潜藏的其他的可能的风险(如数据安全、各种歧视与偏见、对人类隐私的侵犯、对知识产权的损害等)之外,他们面对的根本问题、挑战,和人文学者并无两样。正如拙文所论:“随着ChatGPT等数字技术的不断深入、普及,它是否会和互联网一样,成为一种新的、强制实行的、全球性的生活方式?正如《纽约时报书评》主编帕梅拉·保罗所说,‘我记得小时候,父母载着我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觉得没意思透了。因为没有耳机或者手机,我只能一直看着窗外单调的景色。不过,当没有任何信息进入头脑的时候,你就会自发地产生各种白日梦、奇思妙想……’今天,我们有了手机、电脑、互联网和形形色色的数字技术、工具,这些究竟会给我们的人文学术、人文主义带来怎样的、未知的挑战?我们还需要保卫我们‘产生各种白日梦、奇思妙想……’的权利吗?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又该如何保卫?”2我也曾经指出,对于数字人文学者来说,必须思考的一个关键问题是,“当我们熟练地使用着数据库、数字技术、算法输出一套所谓的人文学术研究成果时,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慰藉我们原本或已开始干枯的心灵世界、救赎现代人原本动荡不安的灵魂?”1其实利用机器、人工智能进行的文学和艺术创作,亦复如此,或者说,更需要有此方面的反思。

再次,对所有的机器写作,或是AIGC行业(工业?)成品,或是高度人机协作的作品,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评价?虽然上文已稍稍有所论及,但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恐怕目前流行的“后人类”主义文学理论(想象?),还不足以支撑我们对其作出透彻、充分的批评和解释,仅有的诸如《机器人的文学理论:计算机如何学习写作》(Literary Theory For Robots:How Computers Learned to Write)等寥寥几部著作,也还不足以帮助我们理解全部此类创作,我们(准确地说,其实是对这些问题特别感兴趣的学者、批评家)还需要根据文学创作的发展进程和具体实践,结合对信息科学、生物科学、天文科学、地球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术的综合理解,来创造一些新的理论、概念和研究工具。不过,从根本上来说,除非是那些由真实的人类作者创作的作品,或是人类作者在利用人工智能等技术进行创作、同时对各自的贡献作出了清晰说明的作品(这或许必须求助于人工智能技术、产业政策的变化,也就是说,我们希望它能提出一个强制性的命令,要求每一个用户在使用这些技术时,尽可能清晰而准确地说明哪些是真实人类的工作,哪些则是来自机器的回答),否则我们不应该花太多的时间在深入分析此类作品上面。事实上,无论机器写得再好,再逼真,再惟妙惟肖,再异想天开、石破天惊,它都是机器的作品,是一套模型、程序、代码、指令的产物,而非人类主体性运作的结果,非是人类思想的结晶和智慧;另一方面,无论我们对技术感到焦虑、担忧,还是对其热情拥抱、全盘接受,这一切都无法代替我们——人之为人——本身应有的作为,那么,我们的作为应该是什么?可能不同领域的学者会有不同的思考、回答,但对于人文学者、文学研究者来说,我认为,我们批评、研究的重心,应该放在分析、解读人类作品(而非任何完全的机器创作,或是仅仅透过一些命令、指令就可以自动生成的作品)上。所以如此,除了上文论述的若干缘由,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正如现代大学制度创设者洪堡所言,“教育的目的是充分发展个人的一切能力和个性,使之成为像古希腊人和法国人那样意识到自己尊严的、有教养的、独立自由的公民,”2我们从事一切创作、创造性工作(包括学术研究)的目的——也正在于发展人、理解人、让人成为人、使人类社会更加美好——所决定的。当然,这并非是说机器及其产品无须深入研究,请允许我再强调一次:机器固然需要被理解,但与理解人类相比,它应该永远处于次一等的地位。

本文系上海市“文化转型与现代中国”重点创新团队项目、上海市人才发展资金资助项目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数字人文研究中心

1 谢晨星:《许东华:没有〈仿生人〉就没有安卓系统》,《晶报》,2017年11月4日,B04版。

2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译者之一许东华先生,将书名中的“Androids“译作“仿生人”而非“机器人”的理由是,“在这部小说里,那些androids虽然是人工制造出来的产品,但是他们的体内并不是线圈、螺丝和芯片,而是跟自然人一样的血肉筋骨。他们的外貌形象和言行举止,都跟自然人一样,只有通过骨髓测试才能够百分百确定他们不是自然人。把这样的生命称作‘机器人’,并不是很合适,”(见该书第259页)但“仿生人”让不少中文读者望文生义,误以为是一种克隆人、复制人,实际上并非如此。因此,本文只在少数必要的情况下(如援引该书题名、针对题名提出疑问等的场合,且为了表示对这一译作的尊重,避免给读者制造阅读和理解的混乱和障碍),不得已沿用了这一说法,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则采用了“机器人”这一更少误解的译名。也正基于同样的理由,我对这一译本中的若干人名(包括主人公Rick Deckard)、专名及其他文字的翻译,虽有不敢苟同之处,但在本文中仍沿用了下来,并未作出新译,因为这些翻译方面的瑕疵并非致命的、关键性的,而且,瑕不掩瑜,这个译本,也是该书既有的数个中译本中较好的一种。

1 [美]菲利普·迪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许东华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6页。

2 许东华:《译后记》,[美]菲利普·迪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许东华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253页。

3 小说中多次使用了“移情”与“同情”这两个时常被混淆的概念,因此,我在这里也无意对此作出区分,不过,严格说来,尤其是从伦理学、关怀伦理学的角度来说,二者的分别至为重要,不可混为一谈,参见[美]迈克尔·斯洛特:《关怀伦理与移情》,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章含舟:《移情≠同情,移情→同情——关怀伦理学中的移情与同情之辨》,http://dys.njnu.edu.cn/info/1122/13068.htm,2024年3月14日。

4 [美]菲利普·迪克:《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许东华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260页。

5 陈根:《从洞穴假说到真实荒漠,仿生人能梦见电子羊吗?》,https://www.thepaper.cn/baijiahao_93 54634,2024年3月14日。

6 刘慈欣甚至认为,“早晚会有一天,人工智能可以代替科幻作家或其他作家。”见元宇宙简史主理人Fun:《刘慈欣认怂:AI早晚代替科幻作家,人类科幻文学沦为皮影戏》,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 23329383,2024年3月14日。

1 郑周明:《诺奖作家莫言、古尔纳对谈:人工智能面前,文学应寻找独特性,汲取世界资源》,“文学报”(微信公众号),2024年3月12日,https://mp.weixin.qq.com/s/pdjTA0PE9pdnSmmqR0B7sQ,2024年3月14日。

2 贺仲明:《时代之症与突破之机——论当前青年作家的技术化倾向》,《扬子江文学评论》,2023年第6期。

1 张子瑞、赵雅惠:《专访科幻作家陈楸帆:AIGC正在进行时》,“中国科普作家协会”(微信公众号),2023年6月20日,https://mp.weixin.qq.com/s/6UWuBRyfBTd0yu5eCRyIaQ,2024年3月14日。

2 黄月HY:《除了下棋,还会写诗:史上第一部人工智能诗集出版》,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13350 61.html?_t=t,2024年3月14日。

3 此文网上发表时,还附有作者以此一小说为素材、利用人工智能技术自动生成的漫画,及利用Midjourney(生成图片)、Runway(生成视频)等人工智能应用精心制作的动漫视频。在此视频的评论区,作者兴奋地宣称,“《十月》的小说作家们,自己用AI创作文本的衍生品的时代已经到来,无需任何第三方,直接放给读者看,这是一个新的媒体时代,”见《〈十月·青年专号〉来啦!用AI演绎颜桥的小说《AI+皮包公司》,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呢?一起来看看吧~》,“十月杂志”(微信视频号),2024年3月7日。不过,自2024年2月15日文字生成视频大模型应用Sora(OpenAI公司开发)发布以来,此前出现的、相对单一的人工智能技术也就逐渐进入了被淘汰、被取代的境地,也正如鲍里斯·格罗伊斯所言,“新的科技产品总是会取代旧的产品,”“一辆新款轿车淘汰旧款的,一台新的冰箱取代老式的,一台新的iPhone取代过时的iPhone,这就意味着,在我们今天的消费文化的语境下,新旧对比已经变得不可能了。这种文化将自己表现为一个巨大的超级市场,在这里,旧的产品被新的替代,并被永远地扔在一边。因此,这个超级市场就像一个巨大的遗忘机器那样运作着,它不断地抹去过去,让具有历史深度的思想变得不可能。这种消费主义的文明产生出一个永恒的当下。当我们步入这个超级市场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在那里看到的东西永远已经是最新的了,而它们也会一直保持在当下的状态。这就是科技和消费与艺术和哲学之间最根本的差异。”见[德]鲍里斯·格罗伊斯:《论新:文化档案库与世俗世界之间的价值交换》,潘律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vii8NK2isBVNVfLrS485efg3Q==-viii页。

1 杨亮:《百川智能发布超千亿大模型Baichuan 3,中文评测超越GPT-4》,https://www.donews.com/news/detail/1/3979843.html,2024年3月14日。

2 必须说明的是,以上文字生成时均未使用“请你作为一个作家……”之类的“提示词”(即其中的“角色扮演”一类),一旦使用这些提示词后,大模型生成的文字结果,会与此前结果有明显差异,但这些文字仍如出一辙,缺乏个性化和创造性,就其总体写作质量而言,恰如一篇上中等水平的中学生作文,很难被称为文学创作,亦如余华所言,“AI 写作可以‘写出中庸的小说,但写不出个性的小说’,它的作品只能是‘完美且中庸’,而文学应当是一个挑战乏味的世界。文学作品优缺点并存,丧失了缺点也就是丧失了优点。人脑总要犯错误,用人脑写作的‘伟大文学作品都有败笔’,但这也是人脑最可贵之处”。见闻人笑谈:《余华谈ChatGPT写小说:写得很完美,其实很平庸。你是如何看待文学与AI之间的关系的?》,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2280 3116,2024年3月14日。

3 史铁生:《我与地坛》,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4页。

4 [德]鲍里斯·格罗伊斯:《论新:文化档案库与世俗世界之间的价值交换》,潘律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Ⅺ页。

1 在此我仅指出了其对应的英文原语及原初的语用情况(这与中文语境有明显的不同)。对当代中国“赋能”一说的流行与误读现象的简要分析,请参钟国兴、郭一辉:《别把赋能当“加持”》,《中外企业文化》,2020年第4期。

2 王贺:《ChatGPT与“人文学的想象力”》,“上师大数字人文”(微信公众号),2023年3月17日,https://mp.weixin.qq.com/s/T4FJCSb-nUOYsYhIlk ZIKw,2024年3月14日。

1 王贺:《从数字人文到机器人人文,我们将失去什么?》,《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2月21日,第6版。

2 原文出处不详,转引自张汝伦:《人文主义的大学理念与现代社会》,《天涯》,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