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东北作家群”的“内”与“外”兼及谈波的一篇小说
2024-08-15张涛
摘要:“地方性”是“新东北作家群”的一个重要标识,但也由此产生了一些争论。同时,“新东北作家群”的构成也过于单薄,对于整个东北文学的覆盖率不高。本文试图通过对“新东北作家群”的出场方式、构成主体及谈波小说的分析,在其“内”与“外”,探讨“新东北作家群”创作的得失,以及东北文学的精神气质。
关键词:新东北作家群;市场化;自媒体;谈波
一
从“东北作家群”到“新东北作家群”,东北文学在文坛上引起了又一次集中地关注,两者跨越了八十余年的时间。东北文学每次引发关注,都是因为彼时彼地的文学被镶嵌到了民族国家的历史主义框架之中,“东北作家群”因为民族危亡,是如此;“新东北作家群”因为社会转型带来的阵痛,亦如此。
关于“新东北作家群”的起源与命名已经见诸诸多重要的批评文章之中,我们从中已经能够看清“新东北作家群”的“来龙去脉”与构成主体。在一篇关于“新东北作家群”的重要文章中,命名者指出:
“新东北作家群”所体现的东北文艺不是地方文艺,而是隐藏在地方性怀旧中的普遍的工人阶级乡愁。这也合乎逻辑地解释了这一次 “新东北作家群”的主体是辽宁作家群,或者进一步说是沈阳作家群。如果没有东北老工业基地 90 年代的“下岗”,就不会有今天的“新东北作家群”。我们经常望文生义地理解地方文学,过于简单地将文学地方化。在文学的意义上,“东北”不是 “地方”概念,“上海”或“陕西”等省市也不是地方概念。正如农业文明的现代困境,成就了一批陕西作家; 工业文明的现代困境,成就了这批辽宁作家。1
在这段关于“新东北作家群”命名的重要文字中,有两个方面值得我们关注,一个是“地方”,一个是“新东北作家群”的“主体”。“地方性”是“新东北作家群”的重要标识,尽管有一些“新东北作家群”的倡导者不断强调“东北文艺”不是“地方文艺”,但几乎在关于“新东北作家群”讨论的每篇文章中,都要涉及“地方性”的内容。
二
我们谈到“地方性”自然会想到“边疆”“边地”这样的概念。而我们之所以会对边疆、边地的文学感兴趣,主要是这些带有“地方性”特征的文学给我们提供了一种“陌生化”的经验。而“陌生化”在一些批评家看来,是作品“文学性”的一个重要表征。“新东北作家群”几位作家的创作所提供的关于城市的“陌生化”经验,显然是不同于当下流行的“城市文学”所呈现出来的“城市经验”。但对“新东北作家群”作家创作中的“陌生化”经验的“过度”推崇,乃至“等级化”对待,也受到了一些批评家的质疑与反思:
就在这几十年,所谓的生活经验,在小说写作中出现了一个特别明显的歧视链。歧视链底端是大城市的男女婚恋的经验,越老少边穷地区,小说档次似乎就越高,所以现在流行写小镇生活,而像路内这样能写工厂生活的,文学青年就觉得哇好厉害,他在工厂生活过也,好有生活经验啊,像阿乙写警察生活的,也同样如此,写东北或者边疆看起来就更厉害了。
这很可笑的。经验本身并没有这样的一个级别,这纯粹是因为大部分的受众是在一二线城市,他们希望看到一个陌生经验,但是陌生感的经验不代表好,我们往往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会降低要求。比如恋爱小说,每个人都谈过恋爱,读者就会批评作者写的东西都太假,但如果写边远山区的拐卖妇女的事情,你就觉得哇好厉害,就是这样,读者面对陌生的东西会对作者降低要求。1
在此生活经验之所以会出现一个“明显的歧视链”,恐怕和所谓的“文学青年”有关。这些“文学青年”大多是在高校里接受了较为完整的“文学教育”,在这些知识中,“陌生化”应该是文学理论、欧美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判断一部作品的“文学性”的重要标准,甚至是决定一部作品好坏的前提条件。而这些“文学青年”又多身居都市(“一、二线城市”),他们熟悉“职场”,未必熟悉“工厂”,他们见惯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少见底层生活的污浊、“原始的野蛮”。而在那些边地、边疆的文学中,这些粗粝的、艰辛的经验比比皆是,这些都满足了“文学青年”对“陌生化”经验的期待与理解。其实,即便是在这些“文学青年”所居住的一、二线城市,也是存在的,只是“文学青年”对身边的这些“陌生化”经验不够敏感,而边地、边疆文学可能符合他们文学认知中的“远方”。
但是,诚如张定浩所言,“经验本身并没有这样的一个级别”。只是因为在“文学青年”(一部分读者),还有一些批评家的理解与阐释中,这些“自然”存在的经验,被“人为”地进行了价值排序。但是,这种在郑执、双雪涛、班宇的作品中的“陌生化”的边地、边疆经验,此前也并不是没有作家写过,只是没有产生“铁西三剑客”似的效应,比如曹征路的《那儿》,同样写东北国企改制和由此引发的工人下岗。这是为何呢?这恐怕不是“陌生化”经验,不是一个简单的“边缘”与“中心”的阐释框架能解决的问题。在这里。“边缘”与“中心”除了涉及“权力关系”之外,还涉及“新东北作家群”出场的历史语境或者文化语境。黄平在《“新东北作家群”论纲》中,对郑执、双雪涛、班宇出场的文化语境,有着精准的分析,“同时借助纯文学场域与市场的力量,是这一批 ‘新东北作家群’的出场特征。”,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和以往青年作家相比,这一批‘新东北作家群’不同的出场方式: 他们更多地受到市场化媒体的支持”1。
市场化和自媒体,在“新东北作家群”出场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这使得这个群体的几位作家,既享有了“纯文学”期刊与批评界的支持,同时还得到了图书销售市场的青睐,可谓在“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都有斩获。在市场化层面,前文所提及的“文学青年”,从社会阶层来看,大多是“小资”或者“新中产”。正如杨晓帆所言,“‘新东北作家’创作的价值是不是恰恰处在这样一个临界点上,既迎合了某种小资或更准确地说‘新中产’趣味,又在触动到他们的境遇感时,或者让他们满足于一时的情绪表达,或者逼着他们直面分析现实”2。所有读者的趣味,都是被“塑造”的,但在当下的社会结构与文化语境中,“小资”或者“新中产”的文学趣味,往往是容易被“市场”或者“资本”所塑造的。因为其经济状况、所属的社会阶层,都会频繁地与“市场”或者“资本”接触,有着被塑造的诸多可能性。从价值观上来看,“小资”或者“新中产”也更信赖由以“市场”为主要形式提供的价值理念和人生信条。这些也都会影响到他们在文学趣味上的养成与习得。在当代文学史中,“小资”的文学趣味,一般都被限定在“儿女情长”等“小我”的范围内,但是“新东北作家群”几位作家的产生影响或者被反复提及的那些作品,其在文学趣味上往往指向“宏大的历史”,在回望中,见诸历史的“残垣断壁”。“小我”与“宏大的历史”看似矛盾,但在“市场化”的过程中,这种裂痕与缝隙被巧妙地缝合起来了。在当代文学史中,宏大叙事或者历史叙事并不少见,多是指向“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呈现出第一种“线性”的历史进步状态。但少有宏大叙事指向历史的“残垣断壁”“破败”和“衰落”。在这个意义上,“新东北作家群”的创作既是指向“宏大的历史”,同时,他们的这种历史叙事又是极具“个人化”的、“陌生化”的,为当代文学史提供了一种新的文学经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就能够理解,在被“市场化”认可的“新东北作家群”的创作,如何在宏大历史与“小我”之间架起了一个“沟通”的桥梁,“市场”与“历史”在此遭遇,“小资”或者“新中产”的文学趣味,也摆脱了曾经被指摘的境遇,获得了历史的形塑。
借助自媒体完成自己创作的“出场”,是“新东北作家群”作家的重要特征。自媒体与传统媒体的一个重要区别是,作者与读者互动的“即时性”。借助传统文学媒介出场的作家,他们很少有机会和读者之间进行互动,即使偶有互动的机会,也基本不是那种“即时性”的互动。这种“即时性”的互动,可以让作者及时了解读者的阅读期待与心理需求。“作者已死”中的作者在这种“即时性”的互动中被“复活”了,作者亲自“下场”与读者互动。这种“互动”带来的反馈,自然也会影响到作者的创作,同时,作者可能会按照读者的“期待视野”为其“量身定做”作品。这种借助自媒体的技术支持,让作者和读者之间实现了某种程度上的沟通与交流,这对作家的创作而言自然会有有益的帮助,但与此同时,两者之间的彼此影响也会让文学失去一些“自主性”,作者或主动或被动地迷失在、沉浸在读者之中。已经有批评家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种文学“自主性”的缺失,“底层和工厂一样,都是一个集体概念,这种集体感是有煽动性的,而在我的理解里,文学恰恰是要对抗集体的这种煽动性力量。詹姆斯·伍德批评伊恩·麦克尤恩,说麦克尤恩非常清楚他的读者要什么,他的每个细节都在操纵读者的反应,伍德认为这“非常邪恶”。如果说班宇小说让我产生的一种基本不适感,那么就是我感觉到他在操纵读者”1。
三
被当代文学批评界频繁提及的“新东北作家群”主要就是郑执、双雪涛、班宇三位作家。但是,在以这三位作家为核心的“新东北作家群”之外,还有许多东北作家,他们的创作既有与这三位作家相似的,也有与“铁西三剑客”创作相迥异的。“新东北作家群”这一概念,仅就作家的构成而言,其所涵盖的作家太有限了,很难称其为“群”。当然,对于“新东北作家群”的命名者而言,其指向的重点也并不在“群”所涵盖的作家“数量”。但是,这一命名已然成为东北文学的“代名词”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遮蔽”了一些创作的实绩。市场或者资本所标举的是“独异性”与“陌生化”,因此,他们所推出的作家必然是“少数”,如果要考虑到“群”的覆盖面的话,自然也要大大削弱其所彰显的“独异性”与“陌生化”了。因此,借助“市场化自媒体”出场的“新东北作家群”必然不会覆盖到更多的东北作家的创作。
我们无论是讨论地域文学、类型文学或者抽象意义上的文学,我们总要触及这类文学的精神气质。那么东北文学的精神气质是什么呢?我们以为,鲁迅在为萧红的《生死场》所做的序言中的一段话可以概括东北文学的某种内在的精神气质,“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明丽和新鲜”2。在“新东北作家群”之外的大连作家谈波的创作,就将“北方人民”的“生的坚强”与“死的挣扎”展现得较为充分。
有批评家指出,在近几年的写作中,许多作家都喜欢写案子的。双雪涛的《平原上的摩西》的叙述外壳就是一部“侦探小说”,谈波的《零下十度蟹子湾》,写的就是当年轰动全城的蟹子湾杀人案。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刘森是一个逃窜犯,李雅是一个小酒馆的服务员。两个人是情侣。李雅对刘森一往情深,把“往昔今朝”全都告诉了刘森,而刘森对自己的过往或是躲躲闪闪,或是只字不提。刘森和锅底子(被刘森收留的一个在海边打零工的人)一起在蟹子湾给金浩家捕蟹。出海捕捞的工作,艰苦且危险。在第一次捕蟹马上结束,刘森和锅底子即将返回时,锅底子掉进了海里。刘森脱掉外衣,一次次跳进海里下潜,最后把锅底子救了上来。刘森也因此病了,但生计仍要继续:
刘森躺了一周,状况一天比一天好,不过还是不能出海。李雅提出替他上船,因为锅底子抱怨他一个人干不了,关键每次回来没有多少收获,刘森一急之下,病又重了。
“还是抬你去医院吧!”李雅说。
“再躺两天差不多了。”刘森坚决不同意去医院。3
这恐怕就是“生的坚强”吧。刘森因为有案底不敢去医院,锅底子一个人出海收获又少,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虽然刘森把本事都交给了锅底子,但出海恐怕也不是一个人能胜任的,同时,锅底子也对李雅觊觎许久。两者叠加,锅底子出海收获少,也在“情理之中”了。有一天晚上,刘森把自己的过往和担忧都交代给了李雅,尤其是老板金浩到年底应该给的工资数目。第二天刘森就死去了。刘森还有母亲和女儿需要抚养,李雅处理完后事,便去找金浩算工钱,结果少了两个月的,是因为刘森生病时休息了十几天。李雅斗不过金浩,便向金浩承诺,她和锅底子搭档多出海,替刘森把工钱补回来。李雅自然清楚锅底子对她的觊觎,“睡觉前,李雅把森哥的水手刀放在枕头旁,有几次她冲动着不想活了,活够了,但她得把森哥的钱要回来寄给他妈。”1尽管,李雅和锅底子百般努力,但金浩还是一次次刁难反悔,还对锅底子进行毒打。李雅此时已经不再奢望能从金浩手里要回刘森的工资了,但她决意要为刘森讨回公道,她一个人无法“复仇”,要联合锅底子。她将自己的“身体”舍了出去:
锅底子把船往黑暗处开,黑暗总是在前边不远,却怎么都开不到,朦胧的月光像一盏舞台射灯,紧紧跟踪着男角女角。有两次锅底子想熄火停船,李雅不允许,让他再往远处开,第三次他不听她的了。他熄了火,直接向她扑来,一顿扣摸。上了劲儿的李雅推开锅底子,脱下裤子到膝盖弯儿,跪在船板上。面对如此肥白诱人的屁股,锅底子哭着挺了过去。2
大海的“黑暗处”,远离陆地。李雅之所以不断地让锅底子向黑暗处开,就是要远离陆地,与她和刘森生活的蟹子湾“绝别”。同时,在“黑暗处”她将自己“舍”了出去,在摇荡的黑暗中,她也结束了与刘森的“过往”。她在“黑暗处”,将仇恨与羞辱留在了自己的身体里,她开始走上了“复仇”之路。这不仅是对于“生的坚强”,还有对“死的挣扎”,这挣扎不仅仅是求生,同时也是一种赴死。李雅以为,她舍身于锅底子,他就会与她一起复仇,结果锅底子在关键时刻,告诉金浩,李雅要杀他。李雅的杀气升腾起来后,先是捅倒了锅底子,最后又捅向了金浩:
李雅用了最大劲儿捅向金浩肚子,手指都没了进去,拔出来再捅第二下,一下,一下,直到他倒下。金浩翻滚过身,往门口爬,李雅跨上去,照着他后背扎。3
李雅复仇后的命运,我们可想而知。但是,李雅的做法,却是“有情有义”的,在无法坚强地生存下去时,无法摆脱“死的挣扎”之后,李雅以一种最朴素的方式,实现了她心目中的“正义”。这个“正义”不是法律给予的,也不是社会给予,也不是靠“兄弟情义”获得的,它是李雅用“生命”换来的。李雅是“舍生取义”,这里没有“明丽和新鲜”,只有“越轨”的行动与“力透纸背”的震撼。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时期文学论争史料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9BZW121)。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
1 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
1 黄平、张定浩:《“内向”的写作与“外向”的写作》,《文艺报》,2019年12月18日,第2版。
1 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
2 杨晓帆等:《希望,还是虚妄?——当“东北文艺复兴”,遭遇“小资”读者》,《文艺理论与批评》,2020年第5期。
1 黄平、张定浩:《“内向”的写作与“外向”的写作》,《文艺报》,2019年12月18日,第2版。
2 鲁迅:《萧红作〈生死场〉序》,《鲁迅全集》(第6卷)2005年版,第422页。
3 谈波:《零下十度蟹子湾》,《捉住那只发情的猫》,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19页。
1 谈波:《零下十度蟹子湾》,《捉住那只发情的猫》,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22页。
2 谈波:《零下十度蟹子湾》,《捉住那只发情的猫》,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26页。
3 谈波:《零下十度蟹子湾》,《捉住那只发情的猫》,上海三联书店2022年版,第29—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