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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晚安”是什么心情?

2024-08-15丛治辰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4期

钟二毛在小说集《晚安》的后记里这样解释“晚安”的意思:“白天再焦虑,到了晚上,总归会平静一点,因为会回到家里,因为夜会来临。家是都市人最后的归属,夜则是一天下来最温柔的犒赏。我们很多人会向孩子道晚安,甚至趁孩子熟睡后亲吻额头。做完这个动作,我们也在跟自己道晚安。”

这当然是道“晚安”的最温暖之举,因而也是最理想的方式。大概是因为我始终没能培养起如此绅士的习惯吧,这样祥和的画面并未让我共情。道“晚安”,亲吻孩子的额头,然后轻柔地关掉台灯,退出房间——这场景只在那种表现中产阶级生活的电影电视剧里才有。现实往往是一地鸡毛:孩子的房间一点也不可爱,乱糟糟的,到处扔着玩具,而在玩具中间有一个窜来窜去无法控制的小人儿,在手脚并用把他/她摁进被窝的时候,你根本没力气也没心情说什么“晚安”。而当你终于安顿好这一切,转身走到客厅的窗前,落地玻璃外是萧索的城市的夜,在模糊的倒影里你看到房间里一派凌乱,还有一张中年人疲惫的面孔。——夜晚未必是平静的时段,而恰是人一天中更脆弱的关头,或许就在孩子、家人已经沉沉睡去,剩你一人面对黑夜的一瞬间,白天的焦虑一下子涌上心头,让你感到蚀骨的孤独。“跟自己道晚安”,这看似暖心的话,其实多么让人五味杂陈。

以上种种并非我没来由的臆想。其实钟二毛写下的多不是孩子额头上的轻轻一吻,而是黑夜里疲惫的面孔,所以钟二毛对“晚安”的解释,更像是欲盖弥彰的谎言。更何况,道完“晚安”的人,未必就真能安然睡去。这部小说集里有一篇,题目就叫做“失眠的第三个夜晚”。这三个夜晚,按理说是小说中那个男人最快乐的时光:“老婆带着两个娃,还有保姆,回老家了。剩我一人,自由自在。”“若即若离又始终不离的老情人,是要会一会的”“老兄弟,也是要出来喝两杯的”。但这个男人突然发现自己兴味索然,他什么也没有做,却整整两晚失眠。他突然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可是又不甘心地困惑于自己是否已经老了,惶惑当中他终于决定在第三个夜晚将老情人约出来见面:性爱,大概是缓解孤独见效最快的鸦片,却也可能更证实甚至造就了孤独。本该风光旖旎的相会最终不欢而散,穿戴严肃的情人让这个男人无从入手,而当情人向男人刚刚去世一个月的母亲致哀的时候,尤其是在情人哭诉自己母亲的离世时,一切更加无可挽回。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么遥远的事情会突然让欢聚破碎,然后把你掷进更深沉的孤独中。而如果你像这个男人一样希望用另一种方式与这孤独对抗——譬如去拜访一位久不联系的老友——或许会赫然发现你与世界的那些看似亲切的联系,其实早就或主动或被动地断开。

以两位母亲的去世来结束一段私情,用老之将至的惶惑作为一个男人自陷孤独的根由,这实际上业已指出,孤独乃是我们不可逃避的宿命。天地浩渺,而此生何其短暂,此身何其渺小。寿数、疾病、不幸、挫败,无不提示我们生命之有限,当我们触及种种不可逾越的边界时,强烈的孤独感就浮现出来。这部小说集里另有一个不眠之人,那就是《晚安》中那位母亲,多少夜晚,她必须以跪倒在地的姿势来表达无人可与共情的生之痛苦。死亡是解脱之道,亦是永恒的暗夜,即便连续七夜反复擦亮死亡的意义,也让人难下决心。小说结尾刻意为之的回光返照尽管于情可慰,其实于事无补,儿子在这七天七夜乃至更久的时间里,早已深知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拥有一个同意让自己安乐死的儿子,这位母亲毕竟是幸运的,或许《最佳聊友》里那位父亲才是更孤独的人。终其一生,他的儿子也不会知道他那一肚子知识和滔滔不绝的口才,更不会理解他对孤独的强烈厌憎和不懈反抗,这逼迫他不得不以不轨的方式去寻找一个能够聊天的对象。人心与人心的鸿沟,有时甚于生死,即便是父子之间。但这又怎么能怪儿子呢?人是如此难以沟通与理解,甚至不能理解自己,就像《证明》当中的瑶族后代们,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祖先,不记得自己的历史,甚至宁愿在物欲横流中将自己涂抹得面目全非……

如果你会在某个深夜读到这篇短文,你或许会产生深深的困惑:这样一部将孤独写得深透的小书,除了更加令人自伤,究竟还有什么意义?而即便在心思敏感的深夜,我也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但有时文学的意义不就在于将心思擦磨得更加敏感吗?或许当你读过这一个个有关孤独的故事,就像《时间之门》里一次次体验了人生的不同可能,对于孤独就会体察得更加自觉些,反而因此脱敏,获得面对黑夜的勇气。就像《失眠的第三个夜晚》的结尾,在突如其来地被迫回忆起母亲,再次充分地品尝过那人生最难解的孤独之后,那男人终于可以睡去了。

所以,《晚安》的可能的读者们,我们或许也可以一再品尝孤独,然后怀着更复杂的心情,再一次对落地玻璃窗前的自己说一声:“晚安。”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