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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戏剧化与情绪稳定的中年

2024-08-15刘大先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4期

钟二毛《晚安》的中年现实、经验与情绪

刘大先 陈培浩 夏烈 丛治辰 徐晨亮

初学写作者往往比较喜欢将某种情境或者人性的某个侧面推向极致,从而谋求某种“深度”与“力度”。这在80年代末的先锋作家那里表现为用残存的力比多势能,向已经变成废墟的前代美学风车举起堂吉诃德的标枪,在“青春文学”那里则是放大了的疼痛、哀伤与叛逆,两者在经过“新写实主义”的中和之后,转入对日常生活和人物及其行为的戏剧化挖掘,直至21世纪初年依然不绝如缕。

其结果是所谓的日常生活写作,往往并不日常,而是日常的戏剧,关注的是被持续性剥夺的“失败者”,或者一路高歌猛进的爽文男女主。但小说不等于戏剧,这给当下的写作者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在“失败者”和“成功者”之间有没有可能写出真正的普通人,真正普通人的悲欢离合,而不是用力过猛地去勾勒一地鸡毛与狗血淋头。

近年来,在梁晓声《人世间》、任晓雯《好人宋没用》等作品中,尽管依然不乏诸如宏大历史与个人命运的交织之类套路,但转向已经出现,即转向于对普通人普通生活去戏剧化的书写。钟二毛的小说集《晚安》中的诸篇关于普通市民的作品就可以视为此类转向的一种。

这些短篇似乎没有遵从截取生活片段,然后以蠡测海式地折射深厚绵长的生活背后的本质之类套路。它们有故事,甚至某些篇章情节相当复杂,足够撑起中篇的篇幅,却又不构成特别清晰的情节主线,而是呈现为芜杂的生活流。在这一点上它们继承了新写实小说,却摒除了90年代的那种剧烈转型、秩序未定时代的燥气,而带有一种稳定下来的平静。那些原本可能惊心动魄、动人心弦、感人至深、撩动情绪的情节,最终都在或者无奈或者主动的接受中化作了人生琐碎的插曲。

《晚安》中不堪忍受化疗与无尊严活着的母亲希望安乐死,儿子在几经犹豫后实施时,老人家却自己放弃了。这让她之前给儿子讲述的几个故事以及儿子的理解被消解了——她并没有好整以暇地以悲情迎接死亡,而是让死亡成为自然的结果。《枪和一只公鸡》则更是让戏剧化彻底消隐:买枪杀人的狂想与行动,在同一只被当作宠物豢养的鸡之间发生了奇妙的对撞,潜在的都市恐怖分子在切实、嘈杂而又不无温馨的生活中无所遁形。大家都不是杀手,而是杀手的小学同学。

这里的尴尬,不过是人生常态,就像《堡垒》里的中产夫妇在对于学区房的纠结与释然后,最后还要面对孩子的质询。我们可以看到,钟二毛写的这些尴尬,这些母子关系、父子关系、夫妻关系、邻里关系,都是城市中年所要面对的一切。日常生活并非没有戏剧性,但是戏剧只是生活之河中泛起的浪花,就像《你说〈水浒〉是不是硬核小说》里,县长的儿媳在自我成长中的隐忍、压抑终究爆发,于歇斯底里中杀死了丈夫,最终还是回归到了平静——矛盾在于彼此的互不理解所导致的悲剧。

人与人之间的难以沟通,是人生常态,鲁迅早就说过“人的悲喜并不相通”,它们未必全部导向悲剧。《最佳聊友》和《两个父亲》中儿子其实都不理解父亲,《自杀森林》里和谐的夫妻之间的心里也互有暗昧之处,但是钟二毛的解决方式或者说生活自身的逻辑是不理解也没有问题,只要还有感情,甚至都未必需要是爱,那么一切都还可以继续。这是一种中年人的心境,理解了一切的不可理解之后,并不妨碍接受生活本身。

所以,小说集中的各个小说可以说是城市文学,也可以说是中产阶级题材,但归根结底其实是一种中年气质写作。正是中年气质,决定了《失眠的第三个夜晚》中主动与被动的断舍离后没有肝肠寸断,在亲人与情人离去之后最终还能够得到一个踏实的睡眠。而《时间之门》这篇在写实中想入天外的作品,“穿越”的情节也没有让人感到离奇与刻意——它展露的是在经历了官场和传媒,在新媒体迅捷的变化中无所适从的中年人还有弹性的想象空间和自我恢复的潜能。这才是直面现实的无奈与豁达,让钟二毛最终不再局限为某种标签所框定的作家。

我个人认为,《证明》是所有篇章里最为薄弱的一篇,一个从山寨中走出来的瑶族导演在与他者的接触中重新认识自我与族群,并且要为家乡做点事。这种带有“文化主义”色彩的故事,落入了俗套,也并没有提供任何可供读者想象的空间,因为钟二毛虽然是瑶族作家,但他同样更是一个中国作家,一个作家。他讲述的不仅仅是城市故事、中国故事,更是21世纪初的故事、带有普遍性的故事,这种故事发生在深圳,也会发生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