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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小说”的“复能”与赋魅

2024-08-15张元珂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4期

摘要:南翔和他的“短小说”是“独特的这一个”。向内指涉,表现情感,自我代偿;身在都市,悲悯众生,传递温暖;聚焦公共议题,表现人情事态,勘验人性深度,构成了南翔在小说集《洛杉矶的蓝花楹》中所集中呈现的三大书写向度。由此可表明,“短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之于南翔,不仅是其审视历史、理解生活、表达情感、涵养生命的方式或途径,更是其探察世界、寻求可能、建构意义、成就志业的精神依托或力量。在创作理念(理论)上,因为践行“三个打通”,追求“三个信息量”,其“短小说”呈现出了独特的艺术风貌。他的这种理念(理论)及实践,不仅复活了小说作为信息载体或知识生产的传统,也有效拓展了“短小说”的文体边界和表现可能性。南翔和他的“短小说”也是一个可供广拓深挖、有价值、有意义的学术课题。以此为例、为契机,可将对“何谓短篇,短篇何为”的回答与探析引向新维度、新可能。

关键词:南翔;“短小说”;短篇小说;情感;意蕴

南翔在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创作领域内有着较高的知名度、辨识度,曾获第六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多次入围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中国小说排行榜”。他的小说题材多元,视野开阔,意蕴丰盈,意味隽永,人文气息浓郁。无论题材运用、经验转化、主题表达,还是最终形成的文本景观,开放而内敛、多元而立体、鲜活而丰饶,作为主体格调或文本气象之一种,在其文学实践中都是一以贯之的。两年前读《伯爵猫》《我的三月》等短篇小说,以及近读小说集《洛杉矶的蓝花楹》(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版)中的八个“短小说”——近来,他把短篇小说和不长的中篇小说界定为“短小说”。——愈发加深了笔者对这种印象的基本体认。《洛杉矶的蓝花楹》又是一部较为鲜明、典型地展现其“短小说”创作理念和艺术气质的代表作。小说集所收4个中篇、4个短篇近几年都曾在文学期刊上发表过,可再次为我们领悟和阐释其小说思想和艺术特质提供最新文本支撑。他的审美经验处理与转化,以及由此所生成的文本景观,有以下几个向度让人印象深刻。

其一,向内指涉,表现情感,自我代偿。以直接经验为根基,以记忆中的熟悉人物为原型,运用虚构与非虚构艺术表现其在历史长河中典型而强烈的“命运感”,并在此过程中释怀某种情感(亲情、友情、爱情等),向来是构成了南翔“短小说”最具艺术感染力的实践向度之一。在这类小说中,我们可以明显体悟到,作者亲身经历的“实感经验”以及由此所促成的主体意识和审美情感,在写作灵感、文本构思和具体创作中起到了甚为关键的作用;而以非虚构的“实感经验”为基础,上升为对人、事、物及其多元内生关系的建构,继而表达某种深挚情感与主题,就形成了一种多少带有某种“自叙传”色彩的写作倾向。比如,《遥远的初恋》中的水根形象及其生命故事,显然来自作者早年在铁路系统工作时的记忆。小说以与作者本人有较多“重合”的“我”为视点,讲述铁路工人水根起起伏伏、一波三折的人生际遇,深切表达对人与人之间诚挚友情的怀念与礼赞,以及关于命运在时间长河中的无尽幽思。在袁江火车站,水根驾车轧死牛、因掏油而浑身烧伤、发表处女作《致敬,老黄牛》以及后来在“我”邀请下参加“非遗会客厅”活动的历程,连同他早年喜欢沈护士而不得、继而终生不能释怀的情感往事,都无不蕴含并传递出丰富的历史讯息、诚挚的人间情谊和丰厚的生命底蕴。“我”和水根之间所形成的那种不离不弃、互励互助,特别是每在人生紧要关头做出互相成全的义举,读来,特感染人。直接征用非虚构经验,以便呈现本真的历史景观,揭示本真的生活底色,表达本真的纯正友情,使得《遥远的初恋》成为写实性抒情小说典范之作。再比如,《远去的寄生》中的姑父一家在袁江车站的生活和工作经历,显然也是作者本人所经历和熟知的一段生活;小说中的“我”与作者本人也有着一定重合点,“表哥”这一人物形象及其遭遇,肯定也有切实的生活原型。然而,小说以“我”为视点侧重讲述表哥寄生从求学、恋爱、参军,再到因“犯事”(打坏毛主席雕像)而被部队开除、继而失踪的经历,以及以此为主线表现姑父(寄生的父亲)因儿子遭际而引发的精神创伤,同时以许大哥(寄生的同学)为视点补述寄生在“犯事”后的历程,这就在虚构与非虚构交集而成的“关系网”中达成了对于记忆中的历史及内在于其中的典型人物的有效建构和形塑。小说所述往事充满感伤或遗憾,人物不乏忧郁或悲戚,由之所诉说的历史也不免沉重或无奈,然而,这一切合成一个主题、一种氛围,即让人“情”陷其中,有所悲,当然也有所思。由此也可看出,这类文本因为有作者本人切实的生活经验和内心情感的直接参与而具有了突出的抒情表达的代偿意味。

其二,身在都市,悲悯众生,传递温暖。开掘和宣扬人与人之间的美善、互助,表达和谐、悲悯、救赎主题,作为其小说创作思想或愿景中极具艺术感染力的部分,也向来为读者所津津乐道;对大都市普通民众处境与情感的关注,尤其注重从中开掘和表现他们虽身处困境、困局但依然执着于寻求突围的温暖主题,亦可见出其在小说与生活之间所持有的世界观、审美观。《竹管风铃》是一篇正面表达人间至性至情,充分宣扬温暖情调的“短小说”。在小说中,李富阳是一个特立独行但又穷困潦倒的边缘人,从生活、工作乃至生病住院都离不开老同学、公司CEO大宝及其妻子玲珑的帮助、照料。无论李富阳身处何种困境或窘境,大宝和他的妻子对这位朋友都是不离不弃、关怀备至,其从物质帮助到精神呵护的每一次“出击”,都是主动而为、毫无保留;李富阳和大宝之间的真挚友情,其妻子因之而对李富阳施予的爱心照料,以及大宝和妻子玲珑之间在家庭内外所建立心灵相犀的默契关系,都可见出南翔对于世间或人间温暖所一向秉承的坚定信仰。《我的三月》聚焦中年女性、空巢老人、出租车司机等弱势群体的情感、婚姻问题,并在此基础上探察救赎之道。在小说中,栀子、江西妹、春姐、老伯、网约车司机胖子等弱者都存在这样那样的情感、婚姻或身体问题。栀子是小说中的核心人物,故事由此展开,并生成意蕴。她遇人不淑,严重缺爱,与丈夫纷争不断,深陷物质与精神双重困境中。但她没有就此自闭、消沉,而是努力从家庭中走出来。加入义工队,参加集体活动,从而使其精神焕发。虽然她也不过是一个改缝裤脚的女裁缝,但她在抚慰养老院老伯、助力网约车司机胖子等义工活动中体味到生活的意义,同时,她也得到这个群体的救助。另一个重要人物剑坤,先后当过大学教师、处长、商人,也加入义工队,他与栀子等底层群体相遇、融合,并对后者走出“小我”、消解困境、发现并融入有意义的世界,形成了一种潜在的指引、助力。“我的三月天”,象征着温暖、美好、希望。小说主调也在传递温暖。栀子、春姐等弱者的救赎之路,需要剑坤等强者的主动融入,更需要两个群体的同舟共济。南翔在《竹管风铃》和《我的三月》中所展现出的这种介入生活、关照众生、表达悲悯的人文情怀,也正是当下所稀缺的精神资源。当然,从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角度,也可见出小说家南翔在对待自我与他者时所秉持的基本的人生态度和价值观倾向。

其三,聚焦公共议题,表现人情事态,勘验人性深度。近些年来,人与大自然的生态和谐、非物质文化保护与传承、中西文化碰撞与交流、现代性等攸关人类生活的宏大的公共议题,或成为其小说构思与创作的主体背景(比如《红隼》《洛杉矶的蓝花楹》),或直接成为小说表达的主题之一(《老药工和他的女儿》《打镰刀》《海钓》),从而展现出向外大幅拓展、深度勘验人之种种境遇及可能性的开掘态势。其中,情感纠纷或人性冲突模式,人生从困局到破局的演进模式,作为故事情节建构或主题表达的基本向度,在这类小说中常被予以浓墨重彩的凸显、表现。比如,《洛杉矶的蓝花楹》讲述中西文化差异背景下向老师和洛斯尔在洛杉矶短暂而有意味的生活与交游故事,旨在揭示或表现彼此在情感、婚姻(家庭)、心理、言行等诸多方面所引发的微妙而复杂的人性景观。一方面,在成人世界里,来自深圳某高校、离异带儿子的中国知识女性向老师,与同样离异带女儿的美国货车司机洛斯尔在异国所发生的这段恋情,总时时处处受到来自“他者”的无形干扰而不能自主发生与发展。另一方面,在儿童世界里,两个孩子非但没有因此而受到多大影响,反而因天性中的自适而形成了另一个自足世界。在此,成人世界和儿童世界的同生并行、互为镜像以及因之而生成的错位景观,不仅折射出中西文化差异给男女主人公情感世界所施予的潜在影响,也将对各自在生活理念、职业选择、孩子教育等日常事务上的分歧展现得淋漓尽致。再比如,在《老药工和他的女儿》中,老药工熊炳根坚守并传承中药炮制技艺,而以小金为代表的年青一代则深不以为然,转而以现代化工艺(新型药釜)大规模批量产出,并积极采用现代化的营销手段,两代人在中药炮制理念和经营方法上的冲突自是不可避免;更引人瞩目的是,在此过程中,小说又侧重讲述了老药工和熊梦芳、熊梦芳与两个男人(小金、胡风益)之间因亲情、爱情或利益上的冲突而直接衍生出的现代情感故事,而这同样是引发这部小说有味并引人深思的重要内容。南翔在《洛杉矶的蓝花楹》和《老药工和他的女儿》中所展现的宏阔视野、人物冲突模式以及蕴含于其中的多元价值取向,正可展现出其小说创作向广度发展、向深度开拓的演进态势。

南翔的“短小说”当然不止以上三个经验领域。如果在更长一段时间内审视他和他的小说世界,我甚至不无偏颇地认为,其对各类人在不同时期所经受苦难遭际、精神困境、人生困局的认知也并非他有意弱化或绕开的主题,而是他更愿用文学方式所作出的反向揭示与背面表达——人和人世的虚无、困境或迷惘已然发生得太多、太烈,需要实在、温暖、希望来消解前者的长久侵袭。这或许是一个精英知识分子式的小说家所秉承、所期待的一种朴素而美好的精神愿景和现实诉求。如此,我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在《伯爵猫》《我的三月》《遥远的初恋》《红隼》等诸多小说中反复表达温暖情调或救赎主题的根本原因了。由经验表达到艺术呈现以及所要努力达成的艺术效果,他在《如何把小说写得隽永——〈洛杉矶的蓝花楹〉自序》中说得很具体:所谓“隽永”不仅指“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深沉幽远,引人入胜”,也指“艺术性较高作品的审美效果”。以此而论,不必说《红隼》《海钓》关于人与生态关系的思考,《老药工和他的女儿》《打镰刀》关于“非遗”或文化传统的拷问,以及《洛杉矶的蓝花楹》关于中西文化差异的勘验,都有直接的“思想感情”的深度介入与文学表现,单就每一篇“短小说”来说,其在“艺术性”或“审美效果”上的经营也都有相当充分的体现。综合来看,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其一,“思想感情深沉幽远”与小说形式建构相辅相成。每一篇小说都有思想与感情的双重支撑,而为之想象并建构相契合的艺术形式,就成了其小说构思与创作中的头等大事。他小说中的人物、时空、故事(或情节)以及以此建构的种种关系模式,大都因被施予并置、对比或典型化的艺术处理而在整体上显示出一种极强的意蕴呈现效果。比如:《红隼》采用双线交叉模式讲述人鸟共情故事:患有自闭症且久久不愈的儿童“豌豆”,在成人看来已不可救(比如,他爸爸的绝望出走),但在一次次对红隼的观察并相处中迎来了心灵的苏醒;《打镰刀》并置传统(古)与现代(今)两种观念及认知模式:张铁匠辛苦劳作,打出上万把镰刀,但在被做装置艺术的刘教授这里却被重新做旧。从意图到结果,二者相反相成,其中喜剧般的艺术张力,尤其耐人寻味;《竹管风铃》中的李富阳和《遥远的初恋》中的水根之所以让人阅之难忘,概因其言行的特立独行或生命的巨大反差使然。正是因为南翔很注意在每一个文本中侧重营构某种艺术张力并以此昭示出立体、多元的审美意蕴,所以他的“短小说”就多有耐jIfoBOBKJ7rmVGMyR/46Qg==人咀嚼之处。

其二,细节建构与小说意蕴的同场共生。既然细节是决定作品优劣高低的主要标志之一,因而任何一位优秀的小说家,都不能忽视细节建构。像鲁迅、汪曾祺、林斤澜、刘庆邦、范小青、叶弥等小说名家首先都是以对细节和细节美学双重建构而成名。同样,南翔小说之所以感染人,很大原因就是来自种种细节的创造性建构。比如:《红隼》在文末由他说出的那句“爸爸喂孩子”以及由此所传达出的鲜活的触动人心的生命讯息,《遥远的初恋》中水根手机里保存的那张初恋女子的照片以及因之而勾连起的一段青春往事,都让人品咂不尽;《海钓》结尾处对于苍鹭啄食鱼竿、钓线的救鱼场景的设置,《洛杉矶的蓝花楹》结尾处对各种“花语”和“紫”(色彩)的隐喻描写,都传达出了很丰厚的意蕴。林斤澜在《谈短篇小说创作》中说:“搞写作的,要有你的仓库,一个储藏语言,一个储藏细节,这是真功夫,是老本。”实际上,在具体实践层面,虚构故事,建构情节不难,但细节难找、难建、难生。南翔在细节方面的“储藏”或建构能力在同时代小说家中应位居前列。

其三,南翔的小说语言也很有特色,当然也更是彰显其“隽永”品格的艺术之源。首先,摹物细腻,写景含蓄,叙事有逻辑,表达精准,且句群延展节奏感强(长短结合,错落有致),因而,转述语系统中的话语有着较为明显的雅化倾向;同时又多从口语(或方言)中吸纳语料、语感、语法,因而,人物语言系统中的话语又展现为“俗”(生活化、口语化)的一面。以普通话为根基生成的有逻辑的雅正的书面语,与来自生活的通俗的有表现力的口语两相兼容、意蕴共生、雅俗共赏。尤其后者,因为多采用日常口语的语法逻辑,所以与每位读者的阅读与接受习惯相近。这就使得其小说语言具有了某种亲和力。其次,抒情语言、意象语言等颇显“文气”、富有表现力的话语形态,在其小说语言体系中也格外引人瞩目。比如:“起风了,越来越大的风挟着一股子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金属一般的紫,海潮一般的紫,雷电一般的紫,庄严而又轻佻的紫,明亮而又暧昧的紫,坚硬而又柔软的紫……把她团团包裹,将她一刀一刀地雕塑成一顿铿锵作响的紫像。”(《洛杉矶的蓝花楹》)又比如:“镰刀当然应该生锈,生锈才有无数次的收割,锈是无尽的沧桑,锈是连绵的岁月,锈也是历史的沟壑纵深……”(《打镰刀》)无论前者用不同质地、色调、情态的“紫”来喻指向老师的形象及情感境遇,还是后者通过刘教授口吻对“镰刀之锈”的隐喻义或象征义所做出的种种阐释,都可展现这类话语所昭示出的独特气质。小说首先是一门语言艺术。以普通话为根基的当代小说语言发展到“新时代”,到底呈现何种质地、样态,拥有怎样的表现力,南翔的小说语言作为其中的典型个案,可作为探讨上述命题的例证予以珍视。

有着40多年创作历程;有一以贯之的成熟的理念(理论)体系;小说量丰,质优,自成一脉,且备受读者喜爱;创作依然“在路上”,好作品不断涌现……这些与南翔及其小说创作息息相关的各项“指标”也一再提醒我们:南翔和他的“短小说”,无论作为文学批评的阐释对象,还是作为文学研究领域内的学术课题,都是有必要的,有突出价值的,能够为文学研究带来崭新话题和可能。目前来看,以完整的“作品论”或“作家论”方式来对之予以及时跟踪、系统总结和学理化阐释,应是题中应有之义。因为作品是作家主体精神和相应的艺术形式互融互聚后的最终物化产品,也是人、事、物及其关系经由作家审美机制的严格筛选和精神熔铸后的历史遗留物,所以,我始终坚定地认为,只有作品才是文学批评或文学研究最核心的要素。以此而论,我以短篇小说《我们的三月》和小说集《洛杉矶的蓝花楹》为例,对南翔“短小说”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质所作的上述解读,自然也大体遵循着这样一种范式和理路。然后,以此为契机,由之转而对“作家本体”的总体性考察与尝试性界定也实乃必要。

首先,作为小说家的南翔,与作为现代文类之一的“短小说”,彼此间是一种相互靠近、两相契合、互为成全的“间性关系”。对于任何一位优秀的作家来说,选择何种文体,秉承何种理念,从事何种写作,意欲达成何种愿景,一般都有其主客两方面的诱因。比如,鲁迅在小说、散文、杂文、文论之间来回跳脱:因乡恋乡愁而选择散文,因灵魂独语而选择散文诗,因针砭国民痼疾而选小说,因方便快速介入现实或论战需要而选择杂文,因探求真理、发展“新文学”而选择翻译与文论。鲁迅的文体实践充分表明,源自生命本身的内在诉求和来自“当下”的外在需要,都会影响作家的文类选择。再比如,对于莫言而言,他在小说、散文、戏剧之间纵横捭阖,但其天才般的不可遏制的想象力,渴望讲故事的永续冲动,吞吐万物但又泥沙俱下的言语气象,以及对自我和万事万物尖锐而又丰盈的批判力度,也只有长篇小说这种重型文体能够充分满足其主体需要。那么,具体到南翔,他为什么最终把短篇作为写作志业并以其卓著成就而在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创作领域内自成一家?其一,早年在铁路系统工作多年,后经由高考而读大学,继而留校任教,后来深圳继续在大学系统工作,其一生主业、知识和思想的积累与历练,都无不与现代知识分子视野及人文情怀息息相关,并由此形成其知识分子型小说家的身份特征和为文气质;其二,久处大都市深圳所获得的现代性视野和都市经验,以及对现代快节奏生活本质及表征的理性体悟与认知,促使其在文类选择上作出反思与定位——只有“短小说”才是最切合时代发展和自己精神气质的现代文类。由此,我们看到,在过去40多年间,不同于绝大部分小说家大体遵循先短篇、后中篇、再长篇的从文路径,南翔的小说创作正好反其道而行之,即,早期主攻长篇,后二十年兼顾中短篇,近些年又专事短篇并以此奠定了其在当代文坛中的重要地位和卓著成就。如今以及在可预见的未来,“短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之于南翔,不仅是其审视历史、理解生活、表达情感、涵养生命的方式或途径,更是其探察世界、寻求可能、建构意义、成就志业的精神依托或力量。

其次,南翔的“短小说”创作有理论,有实践,并能自成体系、自圆其说。经由长期的摸索和探索,他在小说理念或创作方法上,逐渐形成了一套较为稳固而成熟的实践模式,即着力“三个打通”:“虚构和非虚构的打通、历史和现实的打通、自身经历和父辈经历的打通”;竭力达成“三个信息量”,即“丰盈的生活信息量、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和创新的审美信息量”。以上所提及的“短小说”都是践行这种理念的艺术结晶。其中,尤其值得予以一提的是,他把“丰盈的生活信息量”作为衡定“短小说”的标准之一——比如,在《老药工和他的女儿》中,关于中药炮制过程、方法、功效的详细介绍或描写,以及在《远去的寄生》中对产自古巴的一种名贵雪茄的介绍——尤能显示其小说理念(理论)的创造性、先锋性。因为在如今的主流小说理论界,普遍认为,知识生产或信息量并不构成“短小说”的核心要素,即使有,也以附属或背景而进入小说。在小说中置入“知识”——即他说的“丰盈的生活信息量”——并让其担负“知识”生产与传播的职能,或者以此作为复生“小说之魅”的重要方式,是极具意义但也极富挑战性的小说课题;他把“非虚构”要素与方法引入小说并以此作为“虚构”的基础或源头,也有逆势而行、革新写法的“革命性”。这使得他的小说创作及物、接地气,小说形态可亲可敬、可感可触;至于追求“深刻的思想信息量”和“创新的审美信息量”,则更是当下小说创作所欠缺、也不容易达成的珍稀品格。但不管怎样,“三个打通”使其小说题材、视界、审美经验趋向多元、开放、宏阔,表达富有张力,从而向外大大拓展了小说的文体边界;“三个打通”是因,“三个信息量”是实践“三个打通”后结出的果。这个“果”又是衡定其小说艺术特质的基本要素和标志。由此看,他的这种理念及实践,不仅复活了小说作为信息载体或知识生产的传统,也有效拓展了“短小说”的文体边界和表现可能性。或者也可以说,南翔在文体上的探索与实践,不仅在为“短小说”“复能”——召唤并恢复业已丢失或蜕化的部分功能,也在为其赋魅——扩充并彰显出唯有“短小说”才有的艺术魅力。

再次,南翔和他的“短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不仅是深圳文学、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或“新南方文学”的重镇之一,也是自新时期以来短篇小说发展史上所必然予以重视和重估的小说名家或文学典型之一。纵观南翔的人生历程及小说创作,我们可以明显看到,一方面,知识分子型小说家的宽广视野、人文素养与悲悯情怀,使其小说在知识性或思想性的吸纳与表现方面,形成甚为立体、多元、丰厚的价值体系。另一方面,对于意象、语言、结构、如何讲述等小说本体艺术的不断探索与实践,使其小说在趋向内部的“文学性”营构和审美意蕴的生成方面,又形成了自身独有的文本气象。这种包孕知识性、彰显思想性,且在艺术上把“隽永”品格作为主体追求的创作实践,使得南翔和他的“短小说”一直在“当代中国”文学现场中心地带占据一席之地。或者可以说,南翔作为中国当代优秀小说家的主体形象、主要成就和文学地位,更多的是以对“短小说”创作理念的建构和众多优秀文本的接续生成而为业界所熟知,也为读者所喜爱。尤其值得一提也可堪玩味的是,他虽然在中篇小说创作方面也卓有成绩,但最终更多还是以近些年来的短篇小说写作而蜚声文坛。进入新时代,业界有关南翔作家身份和创作风貌的整体认知,似乎越来越趋向于将之约定俗成为“短篇小说名家”的基本定位。这种定位恰当与否,以及他的未来发展如何,在此都暂且不论,但可以肯定的是,南翔和他的“短小说”一定是一个可供广拓深挖、有发展前景的学术课题。至少,以此为例、为契机,可将对“何谓短篇,短篇何为”的回答与探析引向新维度、新可能。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