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底层为视域,以村庄为方法
2024-08-15刘永春
摘要:近年来魏思孝的小说创作引起了较多关注,其小说对当下乡土社会的同步解析及其强烈的个人化风格都为我们思考新世纪乡土文学的未来路向提供了新的样本。魏思孝小说聚焦城市近郊小村中的中青年农民在城市化进程中的个体命运、生存困境以及虚无心理,呈现了当下社会现实中底层农民的别样生存场景。其小说创作对二十世纪以来乡土文学某些传统模式与固有主题的突破与重构值得重视。
关键词:魏思孝;乡土文学;城市化;叙事探索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迅速推进,乡村生活的性质、结构、状态、动力、问题等方面都显示出了新的特征,导致乡土文学的书写语境、文化姿态、美学立场、题材空间甚至传播方式等随之发生巨变。在乡土文学新的发展状态下,作为被书写对象的新乡土、作为书写形态的新的审美方式也逐渐形成。八○后作家魏思孝及其乡土书写可以视作这种新变的典型代表。“在山东新近崛起的青年小说家中,魏思孝是最为风格化的一个,他熟悉并热衷书写小城镇的底层青年,但并不在苦难叙事上用力,而是聚焦他们无聊又敏感、荒诞又日常的一种精神处境。他的小说也不以故事取胜,很多作品甚至只是片段的连缀,但总能让有共同经历的读者在某一刻感到共情。”1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其小说中对乡村边缘人物的真实呈现以及由此形成的对乡土、乡村、乡民形象的当下重构。短篇小说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乡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王能好》)等作品都在这个方向上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前进着。直到最新长篇小说《沈颖与陈子凯》,魏思孝终于将叙事视角转向了城市与城市青年,却依然以广阔的乡村作为时隐时现的背景。走过十余年的创作道路,魏思孝的小说创作迎来了喷薄而出的良好态势,逐渐褪去青年写作的标签,转而带着宽广的视角、深入的反思、显著的风格、稳定的质量进入创作的成熟期,具有了明显的中年写作特征。
与诸多八○后作家以城市书写作为主要创作内容不同,魏思孝在对当下乡土社会的深刻剖析、对中青年农民历史命运的真实再现、对城市化进程所产生的种种经济与文化结果的详尽反思中奠定了自己的叙事模式与主题空间,并以富有个人特色的结构、语言、人物构建了属于自己的审美范式,从而成为八○后这一代际中最为独特的作家之一。位于鲁中腹地的辛留村是魏思孝小说中多数人物的生活之处,这里不是闭塞偏远的山野荒村,而是近邻城市、被城市改造又遗弃的一片乡土:“辛留村的土地被物流园和宏远集团占用了大半,只留下村南的一片土地,两百亩左右,包括一片果园和农田。村民在农田里栽种了桃树、核桃树,等待着占地赔偿。政府招商引资,一些企业来了,又走了,不愿意支付过高的赔偿款,在附近的村子占地建厂。农田里起先还能种小麦和玉米,树越长越高,枝繁叶茂,联合收割机进不去,改种时令蔬菜,吃不完在附近集市售卖。多年后,农田变成了果园和林地。”1城市化为辛留村带来的痕迹就是“农田变成了果园和林地”,失地的中年农民与不愿耕种的青年农民依然在村庄内外彷徨与挣扎,因而,魏思孝在小说中所聚焦的不是作为传统农业文化历史遗存的符号化乡土,不是独立于现代城市文明之外、充满美好人性的理想化乡土,而是经历过一轮初步城市化之后又被遗忘和荒废了的乡土田园,这里没有牧歌与怀旧,也没有坚定的未来。初步城市化之后依然保存着乡土本性的辛留村,是乡村与城市的中间态、历史与未来的中间物,呈现着人性变异的过渡状态,也表达着魏思孝对乡土独特的定义视角与书写视域。
在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中,基于自身的成长经历、现实处境与审美倾向,魏思孝选择了傍依在城市身边的辛留村与村里或坚守土地的中年农民或不事农耕的青年农民,不管是打工还是求学,他们的进城之路最终大多无果而终,只能在乡土与城市之间居无定所、在现实与未来之间无处皈依、在生存与梦想之间左支右绌。总体上,在百年来的乡土书写传统中、在当下的乡土书写发展背景中、在八○后作家的总体态势中,魏思孝的乡土书写都具有了自身特色与位置,其个人化的叙事范式、人性解析、情感色调等都值得重视。
一、以个体为本位的叙事结构
在现代文学的启蒙、救亡、革命等语式之下、在十七年文学乡土书写与现代革命史同构的模式下、在新时期以来乡土写作的现代性重构之下,乡土文学形成了作为现代民族革命与当代社会结构转换代言者的总体形态与宏大传统。与城市文学相比,乡土文学从这种宏大叙事传统中走出来的过程显得尤为缓慢和滞后。近年来,乡土文学创作则慢慢开始了这个历史性进程,八○后、九○后作家表现得尤为突出。在此背景下,魏思孝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大多深深植根于乡土生活本身,甚至是具体的乡土地域文化之中,作为一个个独立的精神个体而存在,较少作为他们所处社会阶层的典型人物而存在。或者,至少这些人物形象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土文学的典型。卫学金与卫华邦父子(《余事勿取》)、王能好三兄弟(《王能好》)等人物形象虽然具有明显的阶层属性,但小说并不以其阶层属性作为叙事线索与主题内涵,并不以此揭示某种宏大的历史进程。他们都是个体性的,与周围的人群发生着种种关系,但自身的悲剧命运却无可避免。更多的时候,魏思孝擅长塑造结构松散的青年农民群像,以散射的视角关注这个特殊群体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成长经历、心理状态与社会命运。他们中的每个个体都具有自身的独特性,往往无法通约也无法彼此替代。
在魏思孝小说所营构的叙事时空中,辛留村是一个松散的聚居之处,传统的宗族关系甚至家庭伦理关系在现代城市文明的消解之下早已名存实亡。因而,村中的各色人等都生活在自己的物理空间与心理空间之中,相互之间绝少文化与精神上的关联。辛留村并非典型的传统乡村,反倒可以视作趋于崩溃的乡村秩序的最佳个案。“后来随着附近的工厂多了起来,艰辛的农业生产不再被人重视,村子里的一些老年人保持着伺候土地的传统,青年力壮的大多在附近上班,对循环往复的农业生产充满了厌恶。粮食的收入也确实微薄,可放任土地荒废又违背了农民的身份。留守儿童的问题,在这里并不存在。这听起来并不是典型的中国农村,而实际上这才是平原地区村落的正常形态。随着城镇化的进展,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通过考学和打工等途径,去城市讨生活。平日村子里安静祥和,神色慌张的野狗,百无聊赖散步的老人,骑着电动车一晃而过的上下班的中年人,他们诠释着人烟稀少。”1在这样的视角下,辛留村再也无法承担作为城市镜像的叙事功能,更不能成为批判城市文明的理想参照,其整体性已经荡然无存。这种“人烟稀少”的“平原地区村落的正常形态”无声地展现着城市化进程产生的普遍现实,空心化的乡村里,每个人都只能各自为生、各自挣扎。“除了少数几个(不超过十个)通过招工成为附近铁矿厂的工人外,其他人靠农耕为生。这里不是人杰地灵的地方,没出过所谓成功人士。周家有个人是镇上的工作人员,五十多岁混到了副科级。王家有个人得益于企业的老总是他的表哥,混到了副总。一个王姓的妇女参加过省里的百姓选秀节目,海选阶段一首民歌还没唱完就被淘汰了。毕家的一个男的跑运输发财后,成为村里第一个举家搬到县城的人。”2仅此而已。传统乡村生活秩序的坍塌并没有产生新的生活方式,也没有为村民们带来新的契机。
《余事勿取》在卫学金与卫华邦父子之间建立起强烈的对照关系,将两代农民各自的人生命运及其悲剧性刻画到极致。小说对卫学金的叙述大体上沉浸在淡淡而又深刻的“哀其不幸”之中,但对卫华邦的叙述则呈现出更加冷静的状态,并非简单的“怒其不争”。作为进城读书又被迫返乡的乡村青年,卫华邦的生活经历在这部小说中虽然只有一个大体轮廓,却能够充分显示其生活窘境与心理状态。小说对他的进城、返乡、恋爱、婚姻等主要生活经历节点都做了简要叙述,从而勾勒出这一代青年农民的人生轨迹。需要注意的是,卫华邦是魏思孝小说中带有最多自传色彩的人物形象,互文复现于他的多数文本。《余事勿取》中的卫华邦卑微、懦弱、麻木,具有较多的闰土色彩;《都是人民群众》中的卫华邦在写作方面陷入困境,又无力挣脱,“他用了三十多年的时间,把自己活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要命的是,多年来靠写作积攒下来的存在感,也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即便如此,卫华邦也没有为了受到重视,再写出点作品的迹象。不是他不想写,他在尝试,却总以失败而告终”3;《王能好》里的卫华邦充当了表哥王能好的生与死的叙述者和见证者角色,但他依然潦倒、一厢情愿地盼望出门打工的王能好发财后能拉自己一把,“想到把境遇的改变寄托在这个人身上,卫华邦感到一阵难忍的羞愧,对自己强烈的失望”4。此外,《余事勿取》里用了较多篇幅叙述抢劫致卫学金死亡的凶手侯军在作案前后的浪荡经历,也较为详细地叙述了卫学金的妻子老付的生存状态。
已经有不少研究者注意到了魏思孝小说在叙事结构与人物塑造方面所具有的传记式笔法,魏思孝本人也曾多次强调这种写法对自己创作的意义。原因在于,魏思孝小说所处理的是被城市化进程溶解之后的乡村世界,是一片缺乏整体性的乡村世界,因而也就很难被处理为总体性的隐喻时空。魏思孝采取以个体为本位的叙事结构,将各个人物形象的生命经历以类似简历或者小传的方式进行呈现,更能历时性地揭示这些人物形象彼此相关却又方向各异的生命历程。这种创新性的人物塑造方式是构成魏思孝小说叙事方式的最显著因素,也是其对乡土书写的全新探索。
二、以生存为视角的人性解析
传统乡土文学往往以结构性症状、系统性行为、隐喻性情节揭示乡村生活与乡村人物的精神世界,最大限度地利用其表意功能完成对文化传统的反思、对传统心理的批判,最大限度赋予叙事以宏大高度。魏思孝的小说多以形形色色的个体“天然地”构建社会底层普通农民形象群体,尤其是农村青年这一亚文化群体。这些人物挣扎于生存边缘,在生存这一人类基本欲求驱使下浮沉于城乡之间、辗转于各种临时性的岗位,在城市化进程中越来越艰难。这些人物具有“天然的”人性状态,善恶交融,往往在一念之间走向了不同的人生方向。因此,生存及其催生的奋斗与挣扎成为魏思孝小说叙事的普遍视角,其中被表现最多的是人物内心世界的种种变化过程、作为精神个体所具有的顽强生命力与无处可依的生存悲剧。
《余事勿取》中的中年农民卫学金渴望走出乡村,“在频繁的流动中卫学金身上的土气逐渐消失,农民的身份也随之变得模糊不清。而这种流动并不是出于对发家致富的主动追求,相反,充满了被动寻觅生机的无可奈何。单靠农业的微薄收入已无法支撑起一家人的生活,因此卫学金只能接受土气的消失,投身于一切处于变动的乡村现代化进程中,在‘拖拉机’还是‘骡车’之间一次次做选择”1。他的挣扎始终是无意识的,在城市化潮流之中不断寻找自己的谋生之处与立身之所。在其并未觉醒的意识深处,卫学金竭尽所能地顺应乡村的嬗变所带来的一切命运,然而,这种竭力顺应并未给他带来任何改观,他的生活困顿与精神困厄始终如一。直至走向死亡的最后关头来临之时,“卫学金终于意识到,他的一生就是逐渐被抛弃的过程,中间他曾想过跟紧这个时代,就像他最身强力壮的年龄是个骡夫一样,不远处车流不息的公路上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2。 作为谋生无着的农民,卫学金“跟紧这个时代”的努力注定以失败告终。“车流不息”的时代中,村庄,连同生活其中的卫学金们也注定“逐渐被抛弃”。
《王能好》采用了家族小说的表面结构,但三兄弟及其家人、亲人、同龄人等之间并无多少情感沟通,甚至连卫华邦这个表弟对他也没有多少理解与同情。贯穿在小说核心的叙事线索仍然是王能好等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各种尝试与努力以及以死亡告终的共同结局。小说以王能好四十五岁赴上海打工开始,以其五十岁死于交通事故结束,在这五年时间里王能好始终在打工或者在外出打工的路上。“他能吃苦,不怕受累,为人节俭,不爱花钱,靠双手和汗水,死后留下三十余万存款。”1即使如此,因为王能好在事故中要负全责,非但拿不到赔偿,事故后在医院抢救还花了将近一万块钱,在弟弟的心中,他的死没有任何经济价值。“王能好死后,要等法医出具死亡认定书才能火化。他在殡仪馆的冷藏室,又住了两天。和王能好一起在冷藏室的,有七八具尸体,其中一具男尸,停放了七八年,也没人来认领,还要一直停放下去。老二跑前跑后七八天,料理这些事。旁人问,交通事故,赔偿多少钱?老二说,老大不体贴人,白死了。”2前后两段描述的对比令人触目惊心,兄弟亲情、家庭伦理等等都在现实的生存压力挤压之下消解于无形。“能吃苦,不怕受累,为人节俭,不爱花钱”的王能好即使“死后留下三十余万存款”也抵不过老二为了抢救他而花的那一万多块钱和那些或许可以得到的死亡赔偿。在金钱面前,连生死都变得无足轻重。在王能好死亡之前,“老三死了,家里带有他印记的东西一一被清除只是早晚的事。他们会默契地回避关于老三的事情。等过去许久,才会坦然地去谈起老三。如果谁有意提到老三,会被呵斥,没事提他干什么?把逝者挂在嘴边,念念不忘,并不符合这个山东农村家庭对人情世故的理解,虚与委蛇才是对逝者的尊重”3。除了家庭、家族成员,小说在“返乡”“下葬”“遗产”“出工”“卖狗”“帮忙”“离乡”等以王能好为情节主线和叙事视角的结构之外,还依次穿插了周东山、陈玉香、罗宇、吕长义、徐达、王传利、牛慧等共计七个人物的生存困境。这些人物分布在从六○后到九○后的年龄跨度中,却有着与王能好、卫华邦近似的艰难处境。这些人物与王能好相互衬托,共同形成一幅冷暖无常的世相图卷。总体上,王能好身上包含着自阿Q以降一直到许三观、水生(路内《慈悲》)等诸多人物形象的性格基因,体现着魏思孝小说中渗透在深刻的人性解析之中的反思意识、悲悯情怀与冷峻风格。
在魏思孝的叙事空间中,几乎所有人物都处在城乡差别的鸿沟之中,为了基本的生存他们拼命挣扎却最终无果而终,甚至走向各种无端的死亡。仍以卫学金为例。在确信自己的肝癌已经无可救药之后,他决定寻死,目的是为妻子老付留下一笔钱用来养老:“卫学金蹲在钢板房的下面,看着路上的大车,思索被碾死的可能。上坡的大车速度太慢,要选择下坡的车,看准轮胎往下面一趟,最好是把头塞到下面,身子碾压容易死不干脆。这些大车都有保险,农村户口一条人命能值三十多万,城市户口的人命要更值钱些。卫学金这条命,不用司机个人掏钱就够赔了。临死,给家里留下笔钱,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4这些被甩出来的中年或者青年农民们以自己的生存困境为不断加速的城市化进程留下了一份别样的生命记录。始终关注他们的生存问题,以此展开人物形象塑造与小说主题的拓展,是魏思孝小说创作的又一个鲜明特点。
三、以虚无为主调的心理图景
“其实在‘乡村三部曲’中,传统意义上的乡村的萎缩和消亡是作为小说创作重要前提存在的。但是,魏思孝的写作并非什么乡村生活或乡土文明的挽歌,他痛心并讲述着的是那些生活于乡村、劳碌一生又难逃贫贱命运的人们,对于乡村本身却没有多少留恋。也许这就是年青一代作家面对乡土的‘青年的理性’,它不掺杂过分的回忆以及由这种回忆衍生出的美化与怀旧,反倒多了一份来自乡村外部的冷峻打量。”1魏思孝小说中的乡人们对乡村社会空间、乡土文化空间的态度是复杂和微妙的,其中,抗拒与排斥的部分占比更多。不管是生活在鲁中农村的乡人还是短暂进入城市又不得不回归的那些无业青年,他们对乡村生活与乡土文化并无多少留恋,但也更加无法进入城市生活的精神结构。这种生存状态是城乡同构化的结果,也是当下乡土社会进一步走向解体的必然趋势。这些人物具有鲜明的个性,延续了1990年代以来城市文学中常见的边缘人形象,对乡土文学创作来说具有重要的方向性意义。沿着这个方向,魏思孝小说深入表现了城乡同构背景下社会边缘群体的生存困境及其所导致的诸种社会问题。
山东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腹地,魏思孝所生活的鲁中地区则是古老的乡土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冲撞融合最激烈的地域之一。大片被抛弃和遗忘的乡村中生活着魏思孝的同代人,他自己当然也天然属于这一群体;乡镇上、不远处的城区为这些八○后青年们提供着实现梦想的乐园,但最终他们往往沉沦其中或者铩羽而归。通过个人奋斗改变命运,对这些八○后来说既是支撑其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又是他们最终不再想起的昨日梦想。乡村与城镇互相博弈,青年们在农业与工业的缝隙里无所适从然后彻底躺平,魏思孝的小说创作正是发源于和生长在这样一片城乡中间地带,为这样一群历史与现实双重维度中的迷失者们不断刻画着群像,书写他们从野心勃勃到“认清自己是个废物无疑”,他们形成的最终结论是:“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也不要把生活太当真,无非就是一帮废物在里面相互攀比和攻击,到头来都要死。”2对于这些八○后青年们而言,从历史虚无主义、现实虚无主义走向个体虚无主义也许不是最后结局,但等到他们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已经年届不惑、大半人生已经完全定型。“他所有的作品也许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他别出心裁地用某种貌似在讲述有意义事物的方法讲述无意义的事物。”3很难讲清楚,“到头来都要死”式的彻底虚无和完全躺平是现实与历史强行施加给这代人的,还是他们的青春成长必然要经历这样的过程,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既是主动的,也是被动的。
20世纪末以来,八○后逐渐走进社会,但就在同时,他们的社会处境就已经固定下来了,尤其是那些处在乡村与城市夹缝中的八零后们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基。“因为从那时开始,我们变成了四不像,变成了一个悬浮的阶级:农村里面没有我们的田地,工厂里没有我们的车间, 权贵资本家只能出现在地摊励志小说和灰姑娘的童话故事中。”4魏思孝小说中的八零后们正是这种所谓“悬浮的阶级”的典型形象和突出代表。“虚无”“颓废”“丧”“废柴”“躺平”等等时代标签可以很顺畅地套到他们头上,甚至,他们会主动将这些似乎是象征着个性的头衔毫不犹豫地按在自己头上。“魏思孝小说中的主人公(基本都是二三十岁的男性),大抵会给人这样的印象:面色苍白,源于饥一顿饱一顿的营养不良;心事重重,往往受困于内心蒸腾的各种欲望;没有方向,因此在小城镇里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很不舒服,这几乎就是他们眉宇间的常态。这样的年轻人,显然没指望过上什么好日子,更别说中产之类的梦想。他们或者骑着电动车,或者纠结于一顿再寻常不过的晚餐,或者跟踪某一个人,对意外邂逅的姑娘产生爱情和性的幻想,但几乎都以‘不作为’来收场。”1因此,这种“悬浮”是在历史与现实两个层面同时展开的,也即,这些八○后们被历时性的城市化进程和科层化的反流动现实所规限,只能自认“废物”,只能“不作为”。作为改革开放后出生的一代,在本来应该勃兴的世纪末却提前进入了中年般的虚无处境,这种命运与此前几代的社会遭遇截然相反。
对魏思孝小说中的人物们来说,生活本身是一个无形的黑洞,“我完全被吸进去了,那个洞不就是我们口口声声所要忍受的生活吗”2。可以说,魏思孝对同龄人的书写已经蔚为规模,魏思孝在八○后作家群体中的区别性特征也逐渐显现。与此同时,八○后们已经成为当今社会的中坚力量,或许魏思孝笔下的“废柴”们只是这个庞大群体中的组成部分,甚至远远不是主流,但其命运轨迹和精神结构无疑是具有代表性的。通过时时处处存在的各种“虚无”展示这个群体的集体状态并进而对社会现实进行贴身式的呈现与反思,魏思孝的这种书写路径自有其作品提供有效性证明。
结语
2023年,魏思孝将自己的一部中篇小说命名为《土广寸木》,并写下了内容为“献给这座村庄以及生活其中的乡民”的题记。显然,小说题目是对“村庄”一词的拆分与变换。村庄,是乡土书写的基本单元,自鲁迅以降莫不如是,魏思孝的小说创作则始终聚焦村庄所蕴含的历时性嬗变与共时性现实,努力在村庄所附着的纵横坐标中刻画农民的历史命运与现实际遇,赋予“村庄”以方法论意义。因而,魏思孝笔下的鲁中小村,往往是历史与现实的交汇之处,代表了广袤大地上的无数村庄;那些形形色色的农民往往在不断推进的城市化进程中一边尽力地寻找出路,一边无奈地随波逐流。他们处在社会底层,渴望超越,却又终将被城市生活打回底层,现实总是渐渐吞没理想。这些社会底层的中青年农民及其生存困境是魏思孝进行乡土书写的核心视域,也是其小说主题的拓展之所、审美价值的产生之源。
“如果说作家要深入生活,那没有人比小魏往生活里扎得更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农村生活已为他的写作带来新鲜的气象,他开始写农村的人和事,作品中并无那种让人恶心的乡土味道, 依然是黑色幽默外加荒诞。”3魏思孝的小说创作具有强烈的个性特征,人物传记式的叙事结构、凌厉决绝的叙事风格、村镇青年为主的叙事对象、偏于灰色的叙事底色,这些特征扩展了其小说的叙事广度与反思深度,形成了当下乡土文学的重要创作现象,也为乡土文学提供了新的创作活力、新的经验样本、新的可能空间。同时,魏思孝的创作似乎正在沿着两个方向转变:中篇小说《土广寸木》以十二个月份为结构与节奏叙说着辛留村的新变化,在依然冷峻的色调中多了些许的温情;长篇小说《沈颖与陈子凯》则开启了他的城市书写。在这两个方向上,魏思孝的小说创作将会产生怎样的新成果,值得期待。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1 马兵:《2019年山东作家中短篇小说创作综述》,《百家评论》,2020年第6期。
1 魏思孝:《都是人民群众》,九州出版社2020年版,第239页。
1 魏思孝:《余事勿取》,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92页。
2 魏思孝:《余事勿取》,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95页。
3 魏思孝:《都是人民群众》,九州出版社2020年版,第132页。
4 魏思孝:《王能好》,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231页。
1 张涛:《在立传中言说乡村——论魏思孝的“乡村三部曲”》,《文艺争鸣》,2022年第12期。
2 魏思孝:《余事勿取》,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28页。
1 魏思孝:《王能好》,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265页。
2 魏思孝:《王能好》,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263—264页。
3 魏思孝:《王能好》,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67页。
4 魏思孝:《余事勿取》,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27页。
1 李振:《为无名者和我们这一代的乡愁——魏思孝“乡村三部曲”》,《上海文化》,2023年第1期。
2 魏思孝:《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页。
3 马兵、韩玥:《青春代际的自觉与反思——山东青年小说家略论》,《山东文学》,2018年第8期。
4 杨庆祥:《八〇后,怎么办?》,《东吴学术》,2014年第1 期。
1 赵志明:《小镇“废柴”青年生活考》,《记者观察》,2016年第10期。
2 魏思孝:《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6年版,第186页。
3 张敦:《与小魏的三次会面——魏思孝印象记》,《西湖》,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