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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背后站着一群乡民”

2024-08-15马兵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4期

摘要:魏思孝的《乡村三部曲》采取陈述性的叙事,将语言与具体的事、人、物联结,干净利落,而作者对“盈满”的乡村日常生活经验的提纯,以及敢于直面的真诚,让小说别具一种见证的分量。在展开人物命运的书写时,魏思孝对他们精神层面的卑怯和生活层面的尊严的权衡,呼应着鲁迅的命题,尤其王能好这一人物,作为阿Q的后裔,作者赋予他一种特别的厚度,使他被伤害和被侮辱的人生包含着一种总括性。《乡村三部曲》的意义还在于以“附近”为视角,发掘个人故事的公共性和社会性,为今日乡土的变化保留一份类似田野调查报告的文学确据。

关键词:《乡村三部曲》;陈述叙事;直言;“附近”

莫言有一个著名的说法,作家“要作为老百姓写作,而不仅是为老百姓写作。为老百姓写作,还是让自己站在了比较高的位置上,作为老百姓写作,是跟老百姓平起平坐,这样体验性更强一点。作家要有责任感、使命感,但不能认为你比生活、比老百姓高明。这就要求作家放低身段,要用自己的话,说出老百姓内心的、情感深处的奥秘来,就像打铁一样,‘低后手’,放平心,跟老百姓打成一片”1。这个平实的说法里其实包含着新文学发展中一个重要的命题,那就是文学代言的有效性及其所体现的写作伦理。不必远溯,就拿新世纪文学最重要的写作思潮——底层写作为例,在其发源嬗变中一直伴随着“作为底层的写作”和“为底层的写作”的争议,以及“为底层的写作”是否会遮蔽底层的真实经验等讨论,且这些争论至今仍悬而未决:批评者认为,为底层的写作一定会扭曲、简化复杂的底层经验;而赞成者以为,在绝大多数底层无法自我发声的当下,为底层代言是作家重建写作的公共性和及物性的重要实践路径。当然,这里的“底层”置换为“老百姓”“乡土”“女性”等等关键词,依然构成值得关注的论域。

我们将要讨论的魏思孝和他的《乡村三部曲》,也要面对这个问题。很长一段时间里,魏思孝都住在故乡山东淄博临淄区金岭镇下辖的行政村刘辛村,是该村的村民之一,他曾自言:“如果说感觉我和农民的生活贴近,那也因为我的身份是农民,职业是写作的。我所写的,只是我熟悉和正在经历的生活。”2而在参与一场关于《王能好》的读书会活动时,魏思孝又谈道:“一个人死了之后就像一滴水掉进池塘里,没有留下任何名字,但作为一个写作者还是有责任将这样一群人的生活状态记录下来。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站着一群乡民。”1他对农民身份的强调,还有他为无名的乡民立传的使命意识不正是莫言所期待的那种“跟老百姓打成一片”的写作立场吗?笔者以为,正是这种写作立场,让魏思孝的《乡村三部曲》与当下绝大多数的乡土写作区分开来,呈现出另类的色彩和异质的风格。在乡土社会业已发生了本质性转型的情势下,如何留摄乡土的精魂,写出真正的乡愁和乡恋,是每一位乡土写作者都要面对的问题。一些写作者很强调自己“深扎”或“定点深入”的写作站位,这特别值得鼓励和敬佩,但“走进去”的觉悟和“融进去”的情怀不是必然就能支撑起真正有深度、有思考的作品,此中的差别大概就是“作为”和“为了”的差别,是“生活其间”和“体验生活”的差别。在挽歌式的凭吊、诗意的美丽乡村、脱贫攻坚的正面强攻等写作范式之外,魏思孝凭借他不动声色的陈述性叙事和一种潜在的也是强烈的介入姿态,记录下朴素的乡民正在进行的生活,无论畸变还是日常,无论潦草还是隆重。有时给人的感觉,他仿佛不是一个写作者,而是一个村民命运的搬运工,当他说,“就目前我读到的关于乡村的书写,我绝大部分都看不上眼”时,他一定想到了与他一起生活的乡民们那些对个体如此重要却不曾被如实记录的生命样态。

陈述叙事中的“抑制之道”和“直言性”

“2007年9月14日的晚上,良乡张家村的村民侯军和两个同事从新村路的一家饭店出来,骑着摩托车来到火车站。”

“孟吉祥四十八岁这年,去石岛当了海员。他吃苦能干,不晕船,漂泊在海上,饭量见长。”

“多年前,王能好生了一场病,病情只持续了两年,带来的影响,几乎横跨三十岁到四十岁。直到现在,他都认为自己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就这么给毁了。”

以上是从《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众》和《王能好》三部小说中分别抽出的几句话,这种语调平实,简捷客观,包含时间、地点、人物的陈述句构成了三部曲中最为重要的叙事外观,并且一直延伸到他接下来的《沈颖与陈子凯》等一系列的作品中。魏思孝一直很强调自己对于韩东的学习,从语言的层面来看,这些文字的确与“他们”文学社的观念一脉相承,自然直接,毫不造作,涤除了深沉、抒情、崇高、甜美、悲郁、苦难等等可能带来隐喻、玄思或升华的元素,带有一种明显的“去思化”,每一句都信息清楚、事实明确,不求什么言外之意,仿佛在用小说来实践“诗到语言为止”的主张。而这种显在的叙事性与小说遍布的日常生活细节构成了良好的匹配,在魏思孝的理解中,这种朴素的陈述正是直面庞大又琐碎的生活的必要支撑,也是切入现实经验最直接的途径。即便在写到死亡这种带有终极意味的事件时,他也依然保留了克制、冷峻的叙事语调,比如《余事勿取》的结尾,埋葬了被害的卫学金后,小说未在妻儿的伤悼中有任何停留,而是加快叙事语调:“葬礼结束,卫华邦返回学校。期末考试中,他挂了两科,第二年补考过的……卫学金死后不出半个月,付英华就去工厂上班了,在家闷着不如上班心情好……”一桩意外的死亡刑事案件,就这样被兀自汹涌的生活之流消化为无尽的日常。这里,叙事性的语言解决了现实的承载力问题,而丰富的现实经验又为一波接一波的叙事提供不竭的动力。在《王能好》中,这种叙事性风格更是以人物小传和墓志铭的方式得到淋漓尽致的凸显。小说的每一章后都附设相关人物的一个小传,既让王能好的社会关系获得补充,也让小说在主线之外有了新的延展角度,把更多阶层纳入观照视野,为读者呈现了一个“更广阔的叙述空间”。

有不少论者套用罗兰·巴特的《写作的零度》讨论过韩东,巴特的确在鼓吹一种排除情感和道德干扰的“语言自主体”的诗歌,但其诉求是祛除语言对资产阶级文化意识形态的负载,不能与韩东和“他们”追求的中性客观的写作立场一概而论,韩东自己也曾辩解过,他的诗歌和小说“不是取消意义或‘零度写作’”,而是一种“抑制之道”:“抑制在我,是根本性的美学……抑制的前提是需要‘盈满’,然后进行谨慎的处理。”1这是很有启发的说法,以之来考量魏思孝的陈述叙事,也是适用的。仔细阅读《王能好》中的人物小传,便会发现,魏思孝其实一直在小心避免流水账式的平面化堆砌,那些呈现出来的看似偶发的、碎片化的日常经验其实经过了他细心的拣选和组配。

以周东山为例,他是王能好在火车上认识的农民工周光权的儿子,在为这个年轻的农民之子作传时,魏思孝重点抓取了三个情节:一个是他和女友罗元辛苦操持的培训班因为疫情而停掉;一个是他走街串巷兜售清洁剂的无奈;还有一个是数年前父亲去大学校园找他,两人走出校门蹲在花坛边聊天。前两个情节是现实的无奈,也包含着个体铭刻的时代记忆,而第三个情节则关乎被城乡和贫富差距映射出来的成长隐痛。魏思孝用冷静的叙事口吻讲述这个90后青年三个遭遇挫败的人生时刻,熔铸进深切的现实关怀,也显示出从生活细节中提取和洞察的能力。再如陈玉香,她是王能好的三弟媳,离婚后再嫁。对她的记述,魏思孝着意写到一点:刚离婚时,她想念孩子想去王家探望,被王家阻止。不甘心的她又买了牛奶准备上门,路遇暴雨,她在避雨的果园救了一只刚满月的小奶猫,雨过天晴后,她抱着小猫回家,再没去过王家。显然,在陈玉香的人生经历中,这只猫并不重要,但是它定格下一个年轻的农村女性被亏欠的母性和对王家的决绝之情,因而被作者抓取并呈现出来。换言之,虽然魏思孝这里用的语言依然是“去思化”的,是反抒情的,但在冷静陈述的内部包含着深层的精神勘探和准确的心理分析,也未必不容纳抒情的指向。

此外,《乡村三部曲》的语言还带有一种福柯所谓的“直言”色彩。在《何谓直言》中,福柯通过对“直言”一词的词源分析,及其在希腊和罗马文化中的意义演变,从“坦率”“真理”“危险”“批判”“责任”“修辞”等几个角度展开对“直言”的探讨,以反思现代知识主体对自我与社会关系的协调。直言意味着“说真话”,“他所说的就是自己所想的”,并且“他会避免使用任何有可能掩盖其思想的修辞”,而是使用“他能找到的最直接的词语和表述形式”,“直言者说的就是真的,因为他知道那是真的:他知道那是真的因为它真地是真的。直言者不仅真诚地说出他的想法,而且他说的还是真理。他说的是他知道为真的东西”2。倘悬置福柯理论背后的政治哲学诉求,仅从写作的意义上来理解,“直言性”意味着作家有介入生活真相的勇气和敢说真话的责任,也即魏思孝自言的“真诚”和“深刻”这两座大山。或许有人以为,“修辞立其诚”乃是写作者的本分,不必牵强地援引福柯来为魏思孝背书,但笔者试图表明的是,当下乡村题材的创作有相当一部分是站在了“直言”的反面,这些作品借助修辞的技艺“完美地言说一些与他所知、所信、所想完全不同的东西”,而“直言”虽然有其技术性的层面,但它更是“一种立场,一种近于德性、近于行动模式的生存方式”,这种“说真话的勇气”1唯其稀缺才更显珍贵。对于魏思孝而言,用准确简单的陈述,向并不真正了解乡村现状的读者如实地还原,不隐恶,不虚美,忠实书写他们不体面大于体面的生活,并在文体意义上实现文与质的统一,这就是他“直言”的价值和意义。

质而言之,《乡村三部曲》以近于非虚构的陈述叙事,将语言与具体的事、人、物联结,最大限度地包容庸常又复杂的日常经验,而作者对这些“盈满”经验的提纯,以及敢于直面的真诚,让小说别具一种见证的分量,且提供了青年写作重建个人历史性和主体性的实践方式。

王能好的生命瞬间和鲁迅的遗产

魏思孝说自己书桌上有一个鲁迅先生的摆件,这让他的写作始终置于先生的目光之下。他也说过自己深受教益的经典作品中有一篇是鲁迅的《在酒楼上》,但他没有写过知识分子的题材,很难说清《在酒楼上》是如何内化为他个人文学理解的,不过读过《王能好》的读者一定会从这个“话多讨嫌,节俭抠门”的中年光棍身上看到阿Q的影子,看到“精神胜利法”在当下倔强的变形,鲁迅的影响之于他,绝非攀附的装点。

《王能好》的原型是魏思孝因车祸离世的表哥,作者在塑造这个乡村的游荡者时紧紧抓住他的饶舌展开,而他游荡打工的经历又让他如一个流浪汉体小说的主人公一般串联起诸多的人物和事件。王能好代表了乡土中一个庞大的庸碌的“常人”群体,他们是阿Q的忠实后裔,习惯于“振振闲言”,夸耀谝能,嘴上称雄而性格懦弱,好高骛远又无奈现实落差,常常令人啼笑皆非。小说如此写道:“他的性格决定了对谁都一视同仁,看不出远近,只要酒喝到位,和谁都能交心。”不论在什么场合,面对什么对象,他总会挑起话头,甚至能把弟弟的死也拿来作为自己与众不同的证明,因为“成功取悦到异性”,还“激发了王能好的兴致,又补充了些老三生前的劣迹”;他逢人便吹嘘自己在上海滩开的眼界,一如从城里归来满口“革命”的阿Q,在人们的将信将疑中,虚荣地陶醉;乡民老宋碎了一个睾丸,王能好便得意地称呼他是“蛋没了的玩意儿”;当得知小段有一段不幸的生活前史后,王能好的“心情好了许多,像是一个身揣捷报的战士,此刻他想送达到每个乡亲手中,他四处寻摸着街上的行人,期盼着能看到一两个相熟的,停下攀谈一番”;见到患病的前村长曹卫国,王能好仿佛有了能耐,说曹卫国得了病还能活着,全靠那几年贪污的钱,说要是曹卫国还当村长,眼里甚至都看不到自己,更别提一起吃饭喝酒了……王能好用无数类似的行径和话头,把自己活成村民和亲人们心中可怜的“显眼包”:“越熟悉的人,知根知底,越不把你当回事。王能好用四十多年的时间,透支了自己的价值,不会再有任何的起色,每个人都可以对他指点和说教。”

小说一面尖锐地呈现着王能好被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牵引着生出的种种可笑可鄙的事端,一面又凛冽地展现了乡土伦理畸变形成的“无主体熟人社会”如何放大他的自负和自私,进而为他的人生设置一道道他已然钝感的栅栏,家庭穷困、兄弟嫌隙、单身、生病、被骗,直至死去。从某种意义上说,魏思孝对王能好的爱恨交织和鲁迅借助阿Q、祥林嫂呈现的启蒙困境颇有几分相似:“希望与绝望的反复拉锯固然痛苦,但鲁迅也由此逐渐意识到,剜刺民众的精神愚昧虽然痛切,却似乎有些失于权衡,对于身处专制社会底层的民众而言,相较于精神层面的‘愚’,生存层面的‘弱’或许才是更为迫切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民众只是为了活着就已耗尽了生命力,更何况在生杀予夺的专制淫威之下,他们又不得不活得小心翼翼,以至在苟活中养成根深蒂固的奴隶性。由此,鲁迅发现自己陷入了思想困境之中:他无法撇开民众在身体上的‘失败’(生存危机)而去奢求他们在精神上的‘胜利’(思想觉醒),他艰难跋涉了一圈,但似乎并没有走离最初的起点。”1

当然,对于王能好而言,生存下去早已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更体面地生存。鲁迅的命题在魏思孝这里转变为精神层面的卑怯和生活层面的尊严的权衡。不是说王能好的人生没有另外的可能(甚至“能好”这个名字都在期待这种可能),而是他置身的家庭小环境和乡村大环境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以“思想觉醒”来改造命运的空间。小说第四章“出工”附设的人物吕长义,不妨视为王能好的另一镜像:出生于上海工程师家庭的吕长义研究数理化、“头脑翱翔在太空”的时候,王一村的王能好正忙于拔草、抓蚂蚱;吕长义高中毕业后到美国留学,王能好开始四处打零工;吕长义在淄博创办了“盈科环保”,王能好家的耕地被征用,终于不用再种地……二人出身的巨大不同已然预制了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生。

小说第七章,决心去北京闯荡的王能好和自己表弟卫华邦见了一面,二人告别后,王能好背着帆布包远走:“阳光从对面射过来,如一把尺刀,将他切成一个生动的剪影。身体的倦怠,没能掩盖住他躁动且急迫的心,他快速且有力,坚定地走着……”这是小说中罕有的抒情时刻,也罕有地将王能好与“坚定”之类的褒义词链接,而我们知道,王能好“有力”奔赴的不过是一场亡命之旅,巨大的反讽于焉而生,他生命中的这个瞬间,是否能像阿Q生命中的那些瞬间那样“通过对精神胜利法的诊断和展示,激发人们‘向下超越’——即向着他们的直觉和本能所展示的现实关系超越、向着非历史的领域超越……深化和穿越本能和直觉,获得对于被历史谱系所压抑的谱系的把握,进而展现世界的总体性”2,还有待观察,但魏思孝的确让王能好的死震撼了读者,他墓志铭的最后一句话是:“王能好死于非命,没有遗言,只留下亲人无限感慨。”这里的“感慨”一词凸显了魏思孝复杂的情感态度,他嘲讽了王能好,却又留下比嘲讽更强大的哀矜。

值得注意的还有小说的第五章“卖狗”,此章有一处描写亦有鲁迅的味道:“细狗仰头望着几个同类的尸体,冲着兴子叫。兴子拿起刀,再叫,一刀宰了你。细狗收声,低头舔舐着地上的血迹。兴子从一边的铁桶里,拿出一块内脏,扔在地上。细狗吃起来。”吞食同类的细狗不免让人想起阿Q遇到的那只有着“又凶又怯”眼睛的饿狼:三弟死了,王能好马上卖了他的狗,而三弟的儿子当晚就在村民微信群里抢红包;王能好的大伯死了,堂哥拿着二十万的赔偿款,“和高中毕业赋闲在家的女儿去各地旅游,带回来形色各异的廉价纪念品,摆满了客厅”;王能好死了,老二拿到了他一辈子舍不得的挣命钱,却抱怨“不够花”……死者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让生者食利,这样说来,人与那只细狗又有什么两样呢?不过如果考虑到,食利的人可能就是下一个被食利的对象,魏思孝设置这个细节,更大可能是在道德层面之外来隐喻王能好这类农民的生存逻辑,谁也不比谁在道义上更高尚,村民们同此凉热。魏思孝在接受澎湃新闻的采访时,对乡村老人生重病后往往不做积极治疗而是回家等死的现象做过这样的解释:“以豁达的态度来掩饰恐惧,把钱财留给家庭生活,这是一种可贵的品质。有时,因无知而导致的质朴观念,在面对死亡时可能更具有力量。”1综合起来看,魏思孝在处理这些死亡时所表现的同情的复杂性和两难性,内在地赋予人物和故事一种厚度。魏思孝表示希望“王能好”在未来能成为一个形容词,这自然也包含了向阿Q致敬的期待,就小说的厚度而言,他其实已经初步地实现了这一点,在王能好被伤害和被侮辱的故事里是隐含着一种总括性的。

“重建附近”与青年写作的转向

《余事勿取》展现了主人公卫学金死亡前三天的事件,《王能好》围绕王能好在王一村逗留的七天展开,两部小说的时间相对集中,但叙事者可以自由地出入一个人的生前死后,把李一村和王一村的众生都容纳进来。《都是人民群众》则是本乡村人物小集,以速写的方式勾勒了辛留村众多的“中老年男人”“青年男人”和“妇女”。李一村、王一村、辛留村,自然都化自魏思孝的故乡刘辛村,在写作了数年的“青年焦虑文学”之后,故乡还有故乡的百姓给了他的写作转型最大的支撑。其实,对于绝大多数写作者而言,故乡都有类似的意义。不过,如果从当下青年写作这个大的范畴去看,魏思孝回归乡村,还有一种类似社会学意义上的以“附近”作为方法的特殊价值,即以自己生活的“附近”为视角,发掘个人故事的公共性和社会性,为今日乡土的变化保留一份类似田野调查的文学确据。

近年来,人类学家项飙提出了引发反响的“附近”,他希望通过“重建附近”,发展出一种“生活的人类学”,并将之作为对当下青年的一种召唤。在项飙看来,关注“附近”一方面可以把人从技术带来的“时间的暴政”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可以把人从过度沉迷“自我”和“远方”的心理状态中解放出来,“重新树立一种理解世界和生活的方式”。2所有人都有自己生活的“附近”,它既是社会群体互动和交流的物理空间,也是一个情感空间,但因为我们的习焉不察,反而忽略了“附近”作为一种观察生活方法的可能性。因此,“明确‘附近’的社会性、情感性,并将其作为‘行动真正发生之处’的一个自发性田野,通过抒情、深描等技巧观察和研究日常生活的细节和社会情境中的多维关系,日常叙事中便展现出‘附近’的每一副鲜活具象的面孔,以及人们相互交错的关系性联结”3。完成写作转向后的魏思孝迅速成为当下青年写作的代表人物之一,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纳入上述的框架中来解释的。

在《乡村三部曲》之前,魏思孝已经是一个多产且有一定辨识度的小说家了,他先后出版有《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嘘,听你说》《我们为什么无聊》等数种小说集,长长短短百余篇,它们大多围绕小镇青年鸡零狗碎的欲望展开,是青春写作的一种变体,持续经年之后,他自己也觉得“局限于自己的眼界和对个体不堪生活的过度关注”是“一种无趣和疲乏”。借用社会学的概念,在这段被魏思孝总结为“青年焦虑文学”的写作期内,他更多是以自己为方法,以自我的困境为起点,把个人的经验问题化,看起来是对无聊、猥琐、荒诞的青春体验的戏谑言谈,骨子里却也有一点敝帚自珍,是被“丧”和“颓”掩盖的自我物语。及至写作《乡村三部曲》,刘辛村作为他的“附近”被充分打开,为他克服青年写作的焦虑找到一个锚点,他本人也因重新“嵌入”乡村生活而获得一种更富人文性和责任感的写作立场,也即他自言的:“再面对世界,自己也没那么重要了,而我生活的村庄,那些熟悉的村民,他们的脸庞,以及生存的境遇,更触动了我。”

《都是人民群众》中的“其他”章由“辛留村道德模范”“村民速写”“辛留村政坛风云”“乡村夏季纳凉图景”四节构成,它们连同作为“后记”收入的《一个鲁中地区乡村家庭的春节简情》,从题目到内容都很像社会学的调查报告。比如《辛留村政坛风云》的“前言”部分整体介绍王本道和刘猛两位村主任各自主政的“业绩”和对村民的争取,“正文”部分则择录部分村民对两人的口头评价,仿佛是照实的录音转述。又如《乡村夏季纳凉图景》,借村人的纳凉,让各色人物在他们习惯的交流场合里充分展示自己,通过他们的言谈记录村庄的新变。以“附近”为方法,魏思孝笔下勾勒的这些人物,“并不是在一个瞬时认识,或者说为了一个研究目的才去寻找并逐步建立起崭新的联系”,他们在写作者“附近”的“日常生活中周期性出现,在正式访谈之前已经产生过多次、多维的互动”,作为记录者的魏思孝可以“更加自然地进入被访者的生命世界,被访者也愿意更主动地倾诉和表达,并有机会对在日常聊天中曾经描述过的片段进行更完整的讲述”,而类似非虚构式的处理也避免了“把自己的一套叙述框架凌驾于对方的讲述之上”1。以“附近”为方法,还意味着一种共情立场的确立,无论他的叙述如何冷峻客观,他“置身事外又参与其中”,是在关系场中,在与他书写的人物同样的生命基调中忠实记录乡场的“萎缩”——对于社会学的研究而言,魏思孝的这些作品是有事实的研究价值的。

值得注意的是,魏思孝小说近作构思的缘起未必都是从“附近”开始,像《余事勿取》即来自报纸上的一桩犯罪新闻,又如新作《沈颖与陈子凯》取材于央视《今日说法》2018年的某期报道,事件原来发生于上海。不过,魏思孝通过对素材做“附近”式的转化,真切地写出了生命感觉的具体性。当然,与个体生活紧密相连的“附近”变动不居,它不断衍生,让人介入新的关系场,看到新的事情,获得新的经验。魏思孝说日后的写作将关注城乡的互动,这大概也与他目前在城市生活的现实相关吧。对一个越来越有规划也越来越成熟的写作者而言,最难的或许还不是题材的再次转向,而是在一定高度之上的跃升。《乡村三部曲》为魏思孝积累了相当不错的口碑,是他创作以来最坚实的作品,我们期待他再次跃升的时刻。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1 《莫言:“低后手,放平心,与老百姓在一起”》,《文艺报》,2021年7月21日。

2 《魏思孝:我的身份是农民,职业是写作》,《济南时报》,2022年7月17日。

1 《魏思孝〈王能好〉:“一个”与“一群”》,《文艺报》,2023年1月18日。

1 《“抑制在我,是根本性的美学”》,《对话先锋》,2021年8月24日。

2 [法]米歇尔·福柯:《何谓直言》,见《自我技术·福柯文选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89页、第291页。

1 [法]米歇尔·福柯:《说真话的勇气》,见《自我技术·福柯文选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02—403页。

1 刘彬:《重读〈阿Q正传〉:痛感的消失与恢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年第10期。

2 汪晖:《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89页。

1 魏思孝:《虚构时刻,总让我接近生活的一点真谛》,澎湃新闻,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36842362112546469&wfr=spider&for=pc。

2 项飙、康岚:《“重建附近”:年轻人如何从现实中获得力量?》,《当代青年研究》,2023年第9期。

3 严飞:《以“附近”为方法:重识我们的世界》,《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4期。

1 严飞:《以“附近”为方法:重识我们的世界》,《探索与争鸣》,202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