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诗学视域下的散文书写与家国情怀
2024-08-15孙心怡刘艳
摘要:当代知名作家叶梅在其散文创作中,进行了多层面的中国化、本土化的生态书写,蕴含着层次丰富的生态诗学审美意蕴的文学表达。尤其是在近十余年的新时代文学发展的时间段里,叶梅散文创作的这些方面与特征愈发深化与典型化。她在其散文艺术世界里,通过重视以自然为本的自然生态同重视人与自然关系的人文生态关怀双线交织的结构,写出了中国本土化的“有人的自然”,展现了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二者之间既互相蕴含又互相推动的关系。在其所持的生态关怀的具体展开层面,叶梅在散文中采用了“通感”这种对自然和自然环境的感受方式与修辞手法,展现出对具体“地方”之自然的独到的“感受价值”,在展现对自然生态的“部分的‘返魅’”的同时,也通过观照自然生态的生命体验来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整体性自然生态观的探索与建构。叶梅散文中的生态书写,最终落脚于两点即积极有为的时代精神与对人民现实生活的悉心关怀,借助生产视域来观照劳动人民的生产、生活和与之相应的自然生态,并通过文学性的表达方式,作出能够将生产、生活与生态三者统合到一起的新时代散文叙述与话语方式的探索与建构。
关键词:叶梅;散文;生态诗学;生态书写;感受价值
借用叶梅本人的一句话“有一些存在,总会让过去和现在,不断地重逢”,来形象地形容我们于此解读叶梅散文的意义。对于叶梅而言,这样的一些“存在”或可以说其实就是叶梅的作品,即由她的写作所搭建起的散文艺术世界。凭借作品,她的身与心徜徉在一种遇到自然、体悟自然、写出自然的状态之中。而对于读者与研究者而言,叶梅近年来新作不断,在她的散文、小说、非虚构写作等不同文体的作品里,她的那些充满灵性的、打动人心的、沁人心脾的文字,不断地与我们这些读者和研究者重逢,给我们打开与呈现一个文学审美维度极为丰赡的、由叶梅作品文字所构建起的文学世界。而其在生态诗学视域下所作的散文书写,其对自然、人及自然与对人的重新发现,熔铸了自己独特生命体验、家国情怀的散文话语,无不令叶梅那些富有生态诗学审美意蕴的散文,成为我们考察新时代散文叙述与话语方式建构的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
中国当代文学步入新时代文学阶段以来,叶梅的散文创作在继续保持高水准的同时,也不断有着新的突破,其中所蕴含的生态意识与借由散文作中国化、本土化的生态书写的写作风格愈加成熟并凸显出来,而且做到了能够更好地借助散文那文学性、艺术性丰沛的内容与形式来予以表现。新时代文学进程中,叶梅出版了多部新作,像新散文集《福道》收录了其30余篇新旧散文,也表现出较为明显的写作转向,既在聚焦推进生态文明建设方面有着显著的用力与探索,又通过散文进一步地展现了生态保护与人民美好生活之间的重要关联。实际上,通过梳理叶梅在《根河之恋》《福道》等散文集中所作的不同层面的生态书写,可以发现叶梅在散文中不仅有着对传统的生态保护意识所作的赓续发展与创新性尝试,还有着对生态人文理念所作的进一步的思考与发展。可以说,叶梅散文在关心民生、体现家国情怀等方面有着更为深层次的艺术探索与文学表达。
一、双线并行交织的生态关怀:
自然与人文
在生态文明建设日益成为社会关注焦点的当下,各行各业的人们都在以不同的形式推进生态保护这项工作,“绿水青山才是金山银山”的科学发展观已成为中国式现代化发展道路的硬道理。叶梅不仅在散文书写中传达出浓厚的生态保护意味,而且也通过发挥散文文体与叙述的优长之处,鲜明而生动地传达着一种自觉的生态保护意识。一直以来叶梅所遵循的散文写作范式,偏于取向传统的路径,是实实在在地结合游历之旅中的真实见闻来记叙与抒发内心的真情实感。这就正如郁达夫的游记一般,兼有着对自然风景的记录和对自然风景所承载的传统、地域等的文化意蕴的传达。叶梅更是乐于将她在一路上所遇到的许许多多的人与事,悉数予以记录。但叶梅并未止步于此,其散文还进一步地呈现面对经济快速发展影响自然环境的问题,是作家自觉所作的生态保护意识层面的探察。这就比以前文人散文当中的写景抒情传统,更具一种当代性。中国古典文人散文游记中,景物通常是作为托物言志、借景抒情的道具而存在,是作为一种寄寓写作者自身情感的“他者”身份而存在,亦即在很多时候它们更多是作为作者内心世界投影对象而存在的一种客体、他者。与其不同的是,叶梅既关注风景背后的自然风物本身,也格外关注生态与自然环境保护的情况。对叶梅来说,哪怕只是庐山上一颗小小的石子所带来的风景,也可与浩渺的庐山形成同构关系,它存在的意义不可或缺。而且,叶梅在散文中尤为注意自然景物的地域性特色,注重自然景物的地域性与文化属性的表现。凭借此,她能够生动地叙写出独属于这一地的“自然风物”。
叶梅在散文中所流露的对于自然生命的关切与关注,是立足于一种长远的生态意识和观念,并不仅仅关乎当下的自然保护与个体生存问题。在叶梅散文世界里,自然世界中的生命即便其生命濒危也要令其返归自然,与自然融于一体。在《一条鱼的回眸及其它》中,“我”在宁波旅游时垂钓钓得一条小鱼。面对这条在“我”掌心里的、好几处鳞片都已掉落的小鱼,“我”不禁浮想联翩,其中也隐含着对过度捕捞所引发问题的担忧。面对旁人所说“放了它也会死的”,“我”却认为“那更要放了它”1。此处叶梅的所思所想,与自古至今都始终存在的建基于怜悯与福报观念的放生观,有着很大的不同。其实,叶梅将鱼儿放归于河流中,是为了让鱼儿重新回归自然,无论它是生是死,鱼儿的生命都将重新纳入一种自然界的生命体系当中,即让鱼儿回归本该属于它的那看似无情却又恒久不息的自然界生命循环过程当中。怀有这样悲悯情怀的散文家,恐再也不会将鱼儿钓起、令它陷入生死难测的境地。叶梅此举,貌似也是在“放生”,实则折射与传达出的是当代知识者的生态观念意识与散文文化内涵。
叶梅的散文鲜明地体现了当代保护自然的生态观念,建构起一种生态人文视域。叶梅的散文常常夹叙夹议、将议论与抒情相结合,常以在所游之地的亲历见闻及对其历史文化蕴含的追索为线索。与中国古代文人游记有所不同,体现的是写作者观察记录真实自然与追索历史文化人文自然的一种视角与心态。叶梅散文中的生态书写,与其说是一种以创作者个体情感先行为主导的话语方式,倒不如说是服膺于立意宏大的话语方式与散文叙事格局。叶梅写散文,并不作漫无边际的遐想与简单记录见闻,而是通过在祖国大好河川的行走,形成绘制文学地图式的当代知识者的散文行记文体。在叶梅笔下,每一处山水都有着其独特姿态,且是作为其本来面目被“看见”与被发现的。“我”不仅将身心放逐到天地间去感受,而且也体会到了自然环境和人之间的深度互动,自然已不再是作为外在于创作主体的、以他者身份而存在的“风景客体”。即便是城市里也有“自然”,比如《莲由心生》一文中,散文家面对东莞的喧嚣与浮华却写出了心中的“自然”。叶梅通过散文勾画出一幅文学地理图册,并对不同的地方作跨时空的联系与比较。比如,《三朵》中“我”将自己在北京的真实体验,与对三朵雪山的想念和回忆加以联系;写巴蜀的茶歌流传到安溪,也并未局限于作一地的书写,而是可调度笔触将文学地理图册中不同的“点”勾连起来。
在叶梅的散文当中,往往借美丽的自然景物打开丰富的人文景观。而相较于《瓦尔登湖》中梭罗对自然作一种纯美式书写,叶梅对自然所作的生态书写,写出的是与“人”及社会生活紧密关联的“自然”。叶梅散文书写的内核,是既认同经济发展于社会生活的益处,又传达出对贴近自然的传统生活方式、对自然背后的传统文化的深深眷恋。她期冀自然之地可留住其原生态本色,一如她在《蒙自》中所写,“但愿她那一份明亮和通透能保持着,即使世事再大的变更,城市有再大的扩建,也终归不要失了蒙自的本色”1。可以说,叶梅散文的生态书写是在“无人的自然”之外写出了“有人的自然”,在其书写自然生态的散文观当中发展出书写人文景观这一范式。在叶梅的散文艺术世界里,一方面,聚居的人们在浓厚的文化氛围下,即使远离自然也仍可寻得内心的安宁;另一方面,花鸟虫鱼、山川湖海,都是富于地域文化特色的,一如《鱼在高原》《一只鸟飞过锦州》等散文题目所呈现的意蕴,鸟是高原的鸟、鱼是锦州的鱼。她笔下任何一个地方的物事也都是由人所实际承载或者修建而成的,从而写出了一种具体的、富有人文特色的自然。须注意“地方”与“空间”并不相同,即“物体和地方都是价值的中心,它们在一定程度上相互吸引或相互排斥,应该承认它们的真实性和价值”2。可以说,叶梅的自然风景书写不仅仅是创作者个体的情感投射,更是一种文化心态的投射。她是从尊崇传统文化的角度来书写自然的,她也总是从某一处的自然风物中感悟道理、哲理,并能够将其升华到形塑人生观价值观的维度,进而构建接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这样宏大正向的散文叙事格局。
叶梅的散文文本,始终保持着一种自然生态与文化生态双线并行的结构范式。生态环境,既包含自然生态环境也包含人文生态环境,但并非“自然+人文”简单叠加而成,而是寓人文于自然、寓自然于人文,强调这两者的相辅相成。这样双线并行的结构方式,就如叶梅对于中国画所表现出的审美爱好一样:她既重视画中的美丽景色,又重视此画的文化底蕴。叶梅作散文生态书写时,擅长将自然风物与文化典故相结合,书写感动人心的好人好事、悠久的历史故事和引人的神话传说。比如在《风和滇池的水》中先引入小黄龙和东海三公主的传说,又自然引出《感动中国》中的人物张正祥“保卫滇池”的事迹,最后再与昆明黑龙潭的传说相结合,古今就此自然地联系起来;又比如在《苎萝西子》中写景时,与苏东坡文学创作的历史相结合,对自然风物的描摹当中浸润着中国古典文化传统。这种自然与人文的结合,令叶梅散文的生态书写中呈现一种立体的时空观,既有历史的厚重感又有着文学的独特韵味。叶梅的散文既书写着城市与农村的时代变迁,也关注着自然风物所历经的时间淘沥与变化,比如在《致鱼山》中写鱼山所经历的变迁,借由跨时空的笔法令散文书写也变得立体且有纵深感。叶梅散文所型构出的文学地图册,每处又都有着历史的投影、历史与当下时空的交织,而城市化进程中该如何保护环境的问题也凸显出来。
叶梅的散文提示着人文环境与地理环境紧密关联,保护生态环境其实也就是保护地方性文化。在城市化进程中,叶梅呼吁去发现、还原和保护当地的自然生态。城市化或会隐去“地方”各具特色的文化内涵,只留下近乎格式化的城市景观。就像叶梅在《白音陈巴尔虎》中写道:“一个民族的语言翻译成另一种语言时,很难表现出原有的全部精妙,可《巴尔虎名称考》将巴尔虎一词解释为‘居住在富有的江边平川的人们’,却十分的诗意”,并提出“如果没有了富有江川,后人将对‘巴尔虎’一词作何解释”的忧思1。这其实道出了文字背后所承载的文化与历史意蕴,体现了类乎《诗经》中所展现与肇始的古典文化传统,也寓意着人文生活与自然风景互为融通,其所共同构成的整体性的自然生态体系,是自然生态与历史人文生态的有机融合。消逝的自然与消逝的传统文化是有着内在的因果逻辑关系的,保护人文环境其实也是在保护自然环境,自然生态环境与人文生态环境共同构成了人类赖以生存的整体性的生态环境。在这样一种类似双线并行的结构关系当中,叶梅的散文展现出一种生态人文的写作理念,这也是中国化、本土化的自然文学写作所特有的审美意蕴与话语方式。
二、感受生态的方式:
“感受价值”的展现
研究叶梅散文当中的生态书写,除了前文所述,还须注意她是如何运用散文的形式来完成其生态保护观念的建构的。叶梅的散文既具备“形散而神不散”的特点,又是在结构性角度之上结合具体见闻抒发真情实感。这体现着人文地理学家所提出的对地方的“感受价值”,即比如说有人可能认为自己颇为了解热带雨林,但是当其真正置身于其中时,却可能会震惊于有些真实景象与此前所想象的形貌背道而驰2。叶梅在散文中实现了兼具理性和感性的书写,她对具体地方的生态环境,作了在遵从现实的客观性原则基础之上的感性书写,而这感性书写又让文本结构活色生香。能将生态保护意识与文学性笔法加以融通,在移步换景的游历与行走状态中描写出写作者复杂而真实的感受状态。可以说,叶梅散文内蕴感性与理性交织的散文内在肌理。
在一种综合了各种感官体验真实感受的表达中,叶梅的散文得以精妙地展现其生态观念,比如对“通感”写作手法的运用,如“在昆明,阳光的感觉是柔软的”1 “茶是有声音的”2,等等。人文地理学家曾指出,“通感是多种感知的混合作用,例如,当一个人听到一种声音的同时会看到一种颜色”3。此处的“通感”,除了是修辞手法,或许更加指向创作主体对自然环境所采取的鉴赏方式,即:“已经抛弃了那种对嗅觉、味觉和触觉所采取的傲慢态度……各种感觉不是孤立的,而是融合的。不同的感觉对应不同的感觉器官,但是,最终的经验却是有机的,是一种审美经验的描述。”4叶梅的散文正是体现了这样一种审美经验,在很接地气的环境书写中,呈现出其亲身经历的真实的感受过程。这并非一种类乎教科书式纯知识性的呈现,而是一种综合了多重感官知觉的、十分生动鲜活的体验与感性形象的呈现,并借由散文文体与话语的优势体现出一种娓娓道来般的真诚的情感态度,可谓兼具感性的经验、理性的认知与充沛深厚的文化气息。
此外,叶梅对自然景物、自然生态的书写所呈现出的审美经验,还表现出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理念的维度。叶梅并未单纯采取人类的视角来考虑如何打破既往的执念,反而是将人和自然生灵等置于完全平等的视域之中来体察,真正地从内心深处出发来体恤自然生灵万物。“我”在观看小黑蚁“忙碌着生计”时,也能联想到并对人们过度开采和滥用自然资源的行为加以反思。在叶梅看来,他们“其实与蚁的处境有许多相仿,只是常常对自己的卑微可笑不觉醒而已”5。叶梅在散文中通过自然中的生灵来反观人类自身,这样的生态思考是与新时代俱进的,“以人与自然关系为支撑的生态思考,依然是狭隘的,因为天地万灵,还是围绕着人的命运打转”6。叶梅散文既尊崇人与自然的本然关系,又有着整体性的生态观,将“大我”的广阔视野与创作者的个体情感及生命体验相融合,从而呈现一种具丰富审美维度的“感受价值”。
具体而言,叶梅在散文中并未对人自身的处境及其在自然环境中的所作所为作一种单纯性考量,而是能够返归自然,从天地自然与物本身的视角出发来书写。叶梅在《清新的山野》中写道:“植物不知道人类对土地的划分,它们只知道大地就是母亲”7,一语道出了大自然中不同物种在生命的意义上都是平等的。叶梅还进一步地从一种“以物观物”视角来重新审视它们并加以书写。这也近似于雅克·贝汉团队拍摄纪录片所采取的“以物观物”的方式,即“冷静、客观地记录昆虫的生活场面……蚊子会显得可爱,屎壳郎会显得可爱,连面目可憎的蜘蛛、静静流淌的小河都充满着生机与野趣”1。可以说,在叶梅的笔下,一草一木皆关情,各式花草树木、虫鱼动物等都充满着不会被人所界定所束缚的生机。伴随着叶梅于2020年“被生态环境部聘为生态环境特邀观察员”,她的生态写作便也“从最初的感性变得更为理性而专业”2。需要注意的是,叶梅在散文中从未减少作感性层面的表达,且能将理性与感性的笔法融合得更加精妙而浑然一体。
在散文中,叶梅不仅对自然生态循环的益处与价值性问题作了考量,而且展现出一种对自然万物与生命本身的尊重和热爱。在更加贴近自然生态所作的书写之外,叶梅采取了“以物观物”的观察与叙述视角,这不是对“物”作简单记录,而是采用“动物限知视角的叙事策略”3。在《一只鸟飞过锦州》中,叶梅调用了鸟的感官和视角,写出了其迁徙的过程及其所隐含的历史地理文化蕴含4;同样是写鱼儿,相较于其更早的散文《一条鱼的回眸及其它》,叶梅在晚近的散文《鱼在高原》当中,更进一步地从内心深处去体悟鱼生,从鱼的主观视角来写鱼的一生及其所经历的种种,写出了在带有悲壮色彩的回游过程中,遭遇暴风雨的它(裸鲤)是怎样地临危不惧、冒着死亡风险来跃过河坎5。这在某种程度上亦进一步地扩展了“通感”的手法及范畴。叶梅此类散文对场景之现场感的呈现、对动物的精妙叙写,受益于写作者采取了以动物为视角的叙述方式,这是叶梅散文所作的创新性探索。“以物观物”的写法,最终要达到的是一种近似于“以物观人”“以物观事”的艺术效果。这样的叙事策略还恰好顺应了生态保护中须破除人类中心主义这一理念。叶梅散文独具浓厚的文学性特征,她以不失文学性的笔触实现了欲唤起生态保护意识的写作初衷。叶梅在散文中既审视了自然风物的自然属性、生命属性,又立足于更为宏大广阔的立意。在论及自然与人类的关系时,她能兼具一种“大我”的视域、自然与动物的视点以及创作主体的多重感官体验,来作一种包蕴思想、文学、现实性意义等多维度内涵的生态文学书写。
叶梅还在散文中时时流露出一种探索自然万物与天地灵气的体恤之心,这与大卫·雷·格里芬所主张的“自然的返魅”观点似有些不谋而合6。叶梅笔下的自然,既富有一种灵性和神秘性,又并非一种纯粹意义上的“魅惑”,而是在保持现实感与真实感的同时,也具有某种深邃的哲学意味与强盛的生命力,能够给人一定的启示。这或许能在启发人们在发挥人类主观能动性去体察自然的同时,也对自然生命的自主性与生命力保持着足够的尊重,二者相辅相成、相互促进并得以和谐发展。类似这种借助自然生态书写来通达人生哲思的哲学意味,也每每浸润在叶梅散文的整体气韵与写作脉络当中。
叶梅散文中的“我”能够将其生态观念自如地融入写作,体现出一种“可持续发展”的价值观与社会观。叶梅散文文本世界中内蕴一种具备典型东方审美意蕴特征的、追求“圆融”的写作理念。在她看来,人放下对外物的执念便可沟通自然天地万物,并能借此恢复初心、获取有益于身心的积极的能量。在散文《丽江》中,叶梅写“我”不小心摔伤了鼻子,却不意从文峰寺主持处收获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启发,于是茅塞顿开,认为这件事情或许反而能让自己规避路途中莫测的危机1,内心渐趋于安宁;又如在《捡石记》一文中,“我”在庐山上捡起了一颗小石子,却生发出一种沟通天地古今、获得内心安宁并就此拥有一种倍感圆满自足的心态2。这些令人恍然开悟的人生感悟,看似带有玄妙不可解之意,实际上却也正是在一种对天地自然的好似作“部分的‘返魅’”当中收获了启示,这对人从中获取积极向上的正向能量大有助益。这似乎也同时表明,“我”在游览于天地之间时,“我”与天地自然所浸润的悠久的传统文化能够彼此融合,大概率是源于“我”与自然及自然背后的传统文化其实是气脉相通、本就是根源同系一体的。
而在《一眼望不到边》中,云南沧源的老汉把“昨天”出生的小牛说成是“明天”出生的,自然而然地给“我”带来思考“何为时间”及其何以表达这一哲学性问题的余绪3。在这样看似发散的散文写作理路背后,其实深蕴着一种对天地万物无限包容的宽广胸怀。叶梅的散文中还常出现大量独句成段的文字,如此特别的叙述方式不仅充满诗性与哲理的意味,并且能够与其散文中的生态观念融为一体,形成叶梅散文所特有的风格。比如在《皂角树》中,叶梅写到“我”与一个舍不得离开家乡屋场的妇人对话时,“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下一段便紧跟着独立成段的一句:“有什么语言能与她的一生对话呢?”4这充满诗性与哲思的句子,引发人无限的遐想与感怀。这些独句成段的写法,业已构成叶梅散文的一种显著的风格特点,它们给予读者一种似在山重水复之时却又路转溪头忽生柳暗花明之感的阅读感受,这样的散文风格与其散文所表达的整个的生态理念其实都是理路一致、气脉相通的。
三、生产视域下的生活与生态:
“三生合一”之路的整体建构
叶梅在其散文中呈现一种“生产、生活、生态”的“三生合一”的意识与写作理念,也正如《中国青年》杂志中所言:“加快推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最终促成生产、生活、生态‘三生合一’,对中国乃至世界的当下和未来都具有重要的意义。”5在这方面,叶梅在新时代以来的散文创作就更加具有典型性。如果说,叶梅早期的散文作品侧重于选取一些偏远地区或者少数民族地区的题材,侧重于展现其独特的生活环境、日常生活气息,以及当地能够远离城市化侵扰的自然环境;那么,叶梅晚近的散文则是随着其足迹的扩展,格外注意选取其所及之处的典型意象与抓住当地物事特色,将其扩展为文化人文景观并予以生动展现。叶梅的散文中所探讨的城市化问题,主要围绕其所带来的生态保护的问题以及人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的问题。而劳动生产则或可被视为联结人类的生命力和自然环境的最深在的方式之一。自古以来,人文环境与自然环境之间联系紧密,人类发展最本原的根源可归因于大地母亲的哺育。人们正是通过劳动来开采利用自然资源,从而实现生活资源的供给。叶梅写作最终的落脚点,其实还是在于人们如何获取并保持可持续发展的现实性幸福生活上面。近年来叶梅的散文写出了新时代里人们生活的新气象,其散文笔法兼具感性和理性,内蕴一种响应社会发展号召的新时代精神,并具备一种能够清晰体察当今社会的现实生活与社会发展的知性认知理念。
叶梅在散文中还尤为注意从物质生产的角度,来表达对生态环境的密切关注。她把目光投向了自然产出的产品之生产源头本身,而非仅仅关注产品的消费过程,这在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无疑具有极为重要的启示意义。比如,“我”喝茶时也会联想到“香茶好喝树难栽,更难侍弄,但得如何相谐,才能交付一缕馨香呢”1。这其实在提醒人们,产品背后的生态看似遥不可及,但其实正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如果对自然生态环境作过度开采,其实就是从本源上在拆毁着人们的幸福生活。叶梅的散文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将对自然生产的关注,扩展为能够将之放置到整个生态系统当中去进行考量。通过将笔触聚焦于支撑人们幸福生活的生产源头,来关注源头那原生态的自然环境,这是生态体系建设问题的题中应有之义。
进一步地讲,叶梅散文一直重视表现与探讨劳动之美,并真切地反映了人们建设美好生活的过程。叶梅首先肯定了人们的劳作于自然生态的价值与意义。“或许人们对今天的生活司空见惯……但要是知道过去那曾是一个充满瘴气的地方……你或许才会对眼前的这些栽种、养植、读书,行走的道路倍觉亲切,也才明白,那一刻芦笙的奏响,是怎样让人泪流满面。”2此外,叶梅还进一步地展现出人在劳动当中的主动性——把个体的人从机械化生产的过程中真正地解放出来,而不再是如本雅明所说的“单向度的人”那般只有物欲而没有灵魂。在此基础上,又将关注生产劳动的视点转而深入到关注人本身的生命力上面,也由此传达出一种生命诗学的审美意蕴。“梭罗认为实现社会化最重要的方式是劳动,孩子们自己去山野中采食野果就是一种寓于游戏的劳动”3,在叶梅的散文《火塘古歌》中也可见哈尼人在社会化的劳动中不仅联系更加紧密,而且还能从劳动中收获乐趣。他们“种田的过程是一首诗……人们会忘却了劳作的辛苦和生活的烦忧,进入到故事歌谣中的世界”4,传达出劳动美学与生命诗学的意味。让生命自然地迎风招展,并非指将生命个体所肩负的沉重的劳动统统免去,正如哈尼人能够从在火塘边讲故事、唱歌谣等温馨场景中汲取温暖的生命力量,进而令其劳动迸发出劳动美学的特质,在这其中其实内蕴一种令生活与生命可持续发展的整体性生态观。《听茶》一文写了“采茶女扬起的手,总是绿得天真,仿佛也成了摇动的茶枝”5,把采茶女“拟物化”即作了将人比作植物的书写,反而写出了一种劳动者同植物一般自然生长、彼此融为一体之感。那些淳朴善良的劳动者们所制作出的产品之所以优良,并不仅仅是由于其所处环境是更为天然的、远离城市IeLk/KlNkum5FWKjaOYtM/8v/CQu1R23BRK2prkx1y0=现代化喧嚣的乡村,而更在于生产者具备尊崇自然的天性,他们还打心底里重视且真诚地去感受劳动的过程和价值。比如散文《土菜进城》在讲述制作榨辣椒这一土家族民俗生活习惯时提到,“做法其实简单,但做出的味道却因人的能干与否大不一样”,若是不能干的女子,那么她做出的榨辣椒也会味道差到无人肯品尝1。透过对生产源头环境、劳动等问题的关注,叶梅的散文也进一步地反映出劳动人民现实生活自具自然性与自足性,并将之与城市生活所往往带来的现代性文明弊病之一种精神空虚的情形作了对照。
通过展现传统文化浸润下的现实生活,叶梅的散文进一步地展现了保护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的重要性。其实,保护它们也正是在保护我们何以为“人”的生活、保护人类的生命原力,并进而令人可不断发掘生活的意义。并且,叶梅的散文也还原了生活的自然性,她关注着百姓的日常生活。叶梅曾反复提及要从民间、从生活中发现美:“最美的舞蹈一定是在民间,在生活之中”2,她通过散文对民间与生活中那平凡普通却又洋溢着积极向上能量的美好的人情人性进行书写。她笔下那些被歌颂的品质,不仅凸显了被歌颂之人品性的善良,而且表现出叶梅与她笔下的人们对生活的热爱之情。叶梅选取富有地域特色的生活来书写,展现出当地人富有地域特色的、充满乐趣而且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从中折射与反映出的是社会发展中人民的幸福生活状态,她替老百姓表达着最为朴素淳朴的情感与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和期盼。叶梅正是在作这样一种整体性人文生态的书写当中,实现了对“加快推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的思考,并通过散文话语达成了对生产、生活、生态这“三生合一”之路的探察与建构。
叶梅的散文,对新时代文学作品应如何进行文学的守正创新,也有着深刻的启示意义。在生态文明建设亟须加以重视的当今社会,叶梅再次用文学的方式来诠释了生态保护的重要性与着重点,即将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加以紧密结合并作双线并行的保护,做到既保护自然生态也保护其背后的历史文化,同时注意考察人的现实生活层面的问题。在这样的广阔视野与宏大写作胸襟的指引之下,叶梅通过一步一个脚印的散文写作,传达着其散文所具有的独特的文学性。在淋漓尽致地表现写作者真情实感的基础之上,更表达了对其所描摹的文学地理图册中每个“地方”的具体的“感受价值”。在对自然的部分“返魅”之中,也体现着人生及社会的可持续性发展的理念。随着新时代的发展,叶梅的散文更是紧跟时代步伐,致力于生产、生活、生态“三生合一”的中国式现代化之路的探察与建构:从关注产品本源的生态环境出发,到将目光聚焦于劳动者的劳动美学与人民的现实生活,从而令其在当下的散文领域中具备能够将文学与新时代精神紧密结合的示范性意义。我们期待着叶梅未来能够写出更多富有生态诗学意蕴的散文佳作,期待着叶梅在对生态持续作人文关怀与写作实践的文学践行中,亦能够持续不断地、愈加深远地体现为其一直所肩负的那深挚的家国情怀。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评论》编辑部、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
1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7页。
1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4页。
2 [美]段义孚:《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王志标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页。
1 叶梅:《福道》,重庆出版社2021年版,第215—219页。
2 [美]段义孚、志丞、左一鸥:《人文主义地理学之我见》,《地理科学进展》,2006年第2期。
1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12页。
2 叶梅:《福道》,重庆出版社2021年版,第264页。
3 [美]段义孚、志丞、左一鸥:《人文主义地理学之我见》,《地理科学进展》,2006年第2期。
4 杨平:《环境美学的谱系》,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144页。
5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48—49页。
6 参见邱华栋:《〈福道〉带给我们的生态思考》,叶梅:《福道》,重庆出版社2021年版,第5页。
7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19页。
1 刘亚男、张帅:《雅克·贝汉自然纪录片的生态美学论》,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22年版,第153页。
2 杨彬:《以真诚之心体察自然万物——读叶梅生态散文集〈福道〉》,《光明日报》,2022年1月23日,https://news.gmw.cn/2022-01/23/content_35466023.htm。
3 刘艳:《文学中的动物叙述:动物限知视角叙事的可能性》,《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4 叶梅 :《福道》,重庆出版社2021年版,第36—50页。
5 叶梅:《福道》,重庆出版社2021年版,第5—6页。
6 [美]大卫·雷·格里芬:《后现代科学——科学魅力的再现》,《引言:科学的返魅》,马季方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页。
1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03页。
2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09—211页。
3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21页。
4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84—185页。
5 郝志舟:《郇庆治:生产、生活、生态“三生合一”的未来之路》,2023年11月20日,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3NjI5MjUwMw==&mid=2651025474&idx=1&sn=b93621c9f977225b5d6ecd5ae9137283&chksm=849458bab3e3d1ac65eb40d236d7070d00cb7f690a86a26e154e5ea387768c8d07feb469708e&scene=27。
1 叶梅:《福道》,重庆出版社2021年版,第270页。
2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80页。
3 蒋颖:《梭罗的劳动诗学》,《名作欣赏》,2016年第36期。
4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61—62页。
5 叶梅:《福道》,重庆出版社2021年版,第268页。
1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95页。
2 叶梅:《根河之恋》,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1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