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20年代上半叶传统文化在香港的作用与香港文学的现代转型
2024-08-15徐婷
摘要:“中国文学研究社”是1920年代上半叶在香港地区出现的、以函授形式培育学员的社团。该社以“文学研究”为名,实则辅导范围亦包括经学、史学等内容,其所用“文学”概念近乎原始意义之“文学”,试图回到传统文化的源头去汲取促进社会良性发展的力量。经由勘察该社推出的《文学研究录》《文学研究社社刊》及《中国文学研究社专修函授讲义》等书刊,能够全面呈现当时传统文化在香港地区的辐射状况。“中国文学研究社”以中文组织的文学书写和文化教育,旨在强化居港华人的民族意识,其系列出版物的内容折射出居港华人群体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及对殖民统治者文化的抵制,兼具文化传承及反抗殖民统治的意义。研究该社诸种出版物,有助于还原1920年代香港地区文人活动的现场,亦能提供从香港的位置出发考察文化、文学现代转型的新思路。
关键词:香港;中国文学研究社;出版物;传统文化;文学现代转型
罗五洲1于1921年在香港创办“中国文学研究社”,该社终止年月不详,现存最后一期社办刊物《文学研究社社刊》出版于乙丑(1925年)二月,可见社团在1925年初仍在开展活动。“中国文学研究社”坚持以函授教学形式培育学员,定期印发讲义。该社推出的出版物除以期刊形式出现的《文学研究录》及《文学研究社社刊》以外,还有以函授资料形式出现的《中国文学研究社专修函授讲义》,另出有《求学捷径》之类的社编书籍,——这些文献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保存至今。藉分析这批出版物,可以还原1920年代香港地区文人活动的现场,展现传统文化在香港的辐射状况,进而窥察香港文学现代转型的特点。
一、复兴传统文化的主张与
“中国文学研究社”的兴办
在“中国文学研究社”成立之际,香港华民政务司、香港汉文视学官均曾撰“序”以赠之:
中国文学研究社行将成立于香港。乃问序于余。余固知斯社之设。确无阻力。其发达成功。是余之所深望也。一九二一年。四月六日。香港华民政务司罗士。2
中国文学研究社之旨趣。与其办法。余既一一知之。乃为一言。苟斯社前途发达。余有厚望焉。一九二一年。四月六日。香港汉文视学官嘉华利。3
两序落款均在“一九二一年。四月六日”,由此可知“中国文学研究社”大约成立于1921年四月间。现存《中国文学研究社专修函授讲义》未标明出版时间。《文学研究录》第4-6期逐月出刊,梓行于民国十一年(1922)一至三月,第7、8期则不定期,分别出版于闰五月及七月,据《文学研究录》第4期“本社消息”记载,《文学研究录》第2期编订于辛酉(1921)年孟冬(阴历十月)十一日,若依第4-6期按月出版的规律向前推之,该刊很有可能创刊于1921年阴历九月。《文学研究社社刊》前二期现已不存,第3期出版于癸亥(1923)年正月初一,若以月刊计,或创刊于壬戌(1922)年阴历十一月。也就是说,该社自成立后不久,即开始印发内部刊物,《文学研究录》终刊后不久,《文学研究社社刊》就创刊了,该社出刊之事几乎没有中断过。
在目前可见的诸种出版物中,《文学研究录》将编者署为“罗五洲”,《文学研究社社刊》将编者署为“文学研究社”,《中国文学研究社专修函授讲义》未署编者。实际上,社长罗五洲是上述出版物的主要编者,他的思想倾向在这些出版物中得以充分彰显,而选择加入该社的成员显然认同其文化取向,——因此,通过审视这些出版物的内容,可以全面了解这一群体的文化选择,并窥察当时香港的文化生态。
“中国文学研究社”之设,其实与“五四”以后文风、世风的巨变有着密切的关联。罗五洲对毁其文以亡其道的新文化策略颇为抵触,在刊发于《文学研究录》第8期的“序”中,他特意反复申说:
文者。道之所寓也。文不能离道。道不能离文。……自前年以来。斤斤以提倡文学为事。不知者或以五洲见白话横行。毁文者风靡。特痛文学之将亡。而欲以此振之也。实则五洲之所痛者。岂此也哉。盖实痛文亡而千古圣贤英哲所以修齐治平之道将与之俱亡也。彼世之毁文者。岂真有恨于文而必欲毁之。特欲毁其道。不得不毁其文也。……今则必欲此道尽绝于人心。遂不得不将所寓之文。一扫而括绝。久之。文既绝于人之目。道自绝于人之心。而彼辈乃得大畅其离经判道之邪说矣。甚矣。其计之毒也。故五洲于此。窃不禁有因文卫道之意焉。此则区区提倡文学之本旨也。1
“今则必欲此道尽绝于人心。遂不得不将所寓之文。一扫而括绝。”恰恰切中新文化运动的主旨。胡适在1917年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到的不模仿古人、不用典等文学改良策略,皆有针对性,“以今世历史进化的眼光观之,则白话文学之为中国文学之正宗,又为将来文学必用之利器,可断言也。……与其用三千年前之死文字,不如用二十世纪之活文字”2。据进化论将白话文学推定为文学发展的必然方向。为建构新文学突起的合理性,刘半农在探讨“文学之界说如何乎”之时,便须先着手破开“道”与“文”的联结,解构“文以载道”之成说:
此一问题,向来作者持论多不同,甲之说曰“文以载道”,不知道是道、文是文,二者万难并做一谈。若必如八股家之奉四书五经为文学宝库,而生吞活剥孔孟之言,尽举一切“先王后世禹汤文武”种种可厌之名词,而堆砌于纸上,始可称之为文,则“文”之一字,何妨付诸消灭。3
对于新文化运动者“离经叛道”的追求与操作方案,罗五洲当然有充分的了解,他在1920年代初组织“中国文学研究社”,其意图正在于抵御“五四”新思潮的猛烈冲击。罗五洲清醒地认识到,毁文仅仅是表象,毁道才是新文化运动的根本诉求,他指出隐藏在文风迁移背后的圣贤之道的衰微值得担忧,进而明确以“文以载道”为开展文学活动的底层逻辑,——“中国文学研究社”试图振起旧文风,乃是为了捍卫旧道。既然该社提倡文学的根本目的在于重举“修齐治平之道”,那么,采取切实有效的行动弘扬传统文化思想也就成为应有之义,这种文化诉求在该社的出版物中得以充分体现。
“中国文学研究社”课程以对传统文化的研习为主体,展现了居港华人群体对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文学研究录》所刊“有志研究文学者鉴”(即该社告白)列出的课程门类有:“经学、史学、国史概要、西洋史概要、子学、文学、文法、作文法、小学、骈文、诗学、词学、尺牍、新闻学、小说、作小说法、修身。”4其中的“经学”“史学”“子学”显然沿袭了四部之分法,也就是说,直接指向了古典的内容。
无论是《中国文学研究社专修函授讲义》,还是《文学研究录》和《文学研究社社刊》,均落实了“中国文学研究社”倡导中国文学、弘扬传统文化的宗旨。现存诸期《中国文学研究社专修函授讲义》均设“经学讲义”“史学讲义”“国史概要”“西洋史概要”“子学讲义”“文学讲义”“文法讲义”“作文法”等栏目,与《文学研究录》所刊“有志研究文学者鉴”对函授课程门类的介绍相对应。《文学研究录》及《文学研究社社刊》这两种前后相继的内部刊物出现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所刊登的作品却主要为旧体。
“中国文学研究社”的文化取向更为直观地呈现在该社公开发布的“本社课题”之中,比如,在《文学研究社社刊》1924年第22号刊发的二十种选题里,与传统的“经学”“史学”直接相关者至少有:
第一题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说
第二题 诚者物之始终不诚无物说
第三题 问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程子谓五者废其一则非学试申其说
第四题 问弟子章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先行后文而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又先文后行其义何谓试说明之
第五题 岳武穆奉诏班师论
第六题 宋真宗澶渊之役论
第七题 问近世学者皆言泰西日本皆为法治国如我国商鞅于秦武灵王于赵王莽于汉王安石于宋皆以变法闻非欲以法治国欤何以皆以法召乱促亡试言其故
第八题 问汉高祖初好骂儒生其后又以太牢祀毛子是何故1
这一类选题与“中国文学研究社”函授的“经学”“史学”课程内容有明确的对应关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前四题皆出自“四书”:第一题出自《大学》第一章的“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第二题则源自《中庸》的“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第三题与《中庸集注》所引程颐就《中庸》中“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一段文字所作出的“五者废其一,非学也”之论相关。第四题则出自《论语》“学而”“述而”两篇。这些题目居于“本社课题”之首,彰显了“中国文学研究社”努力复兴圣贤之道的意图。
二、“中国文学研究社”的函授理念
及其在出版物中的表现
“中国文学研究社”以函授的形式开展教育活动,将学员招至旗下,其教学理念清晰,各环节排列有序,形成流畅的运行线条。该社的课程内容、试题、学生课业等均需借助出版物呈现,《中国文学研究社专修函授讲义》等讲义资料是传播知识的介质,《文学研究录》《文学研究社社刊》则用于展示知识的传播过程及效果,——诸种出版物都在教育过程中稳定发挥特定功能。《文学研究录》第8期刊发的“中国文学研究社函授部告白”,较为全面地展示了该社的教育理念、实践路径及与函授教学相关的组织结构,兹将“告白”摘录如下:
社长
罗五洲
撰述改卷者
天虚我生 天台山农
宋文蔚 周瘦鹃
胡朴庵 孙益安
黄覕子 谭荔垣
何恭第 左学昌
徐子庄 姚鹓雏
邓穉援 许指严
王钝根 罗功武
李涵秋 伍权公
徐枕亚 胡寄尘
严独鹤 程瞻庐
王莼农
函授简章
宗旨 本函授部附设于中国文学研究社,其主旨专门函授中国文学。
函授 由名人编撰讲义,分给各学生攻读,俾增文学上之智识。
解答 学生于讲义文字有疑难之点,得写填函问请求答复,本函授部必循序解释,使学生能领会意旨。
改削 本函授部对于学生,不但使其领会讲义之意旨,并使其实行练习优美之文字,而为之尽心批改,使有进境。
考察 本函授部为考察学生之勤惰起见,特定考试,就其考卷评定优劣,以资奋励。
奖掖 本函授部考卷之优者,必加奖励,并为之刊布传观,使益知自勉。
观摩 本函授部有社刊等,皆刊布学生优美之成绩,使互观摩之效。
模范 本函授部发行之《文学研究录》,每期必有名人著作以为学者模范。
参考 本函授部除每月发给讲义及社刊外,并有《文学研究录》,以便学者购备参考。
章程 章程及讲义样本,如需索阅,请附邮票五分。
社址 香港大道西中国文学研究社。1
“中国文学研究社”函授活动的行为要素可以概括为:延请知名文人担任教员,负责编订讲义、解答学员疑惑、批阅学生考卷;收取学员作业加以改削,帮助练习中文写作;采取考试形式对学员学业进行考察,对考卷择优附批语刊发于社团内部刊物《文学研究录》(及其后的《文学研究社社刊》),以资鼓励。该社所用教学资料,除社编讲义之外,可能还包括一些该社教员的新出专著,1923年《时报》就曾刊出“胡寄尘新著哲学史一种充作文学研究社讲义”之消息2。
罗五洲本人供职于邮局,他的职业经验可能为该社采取函授这一教育模式提供了灵感。“中国文学研究社”发布的“有志研究文学者鉴”,着重强调该社极力追求教育的公共性与普及性:
君是久欲求学,而未得良好教师,君是热心于学,而有职业羁身,君是牵于衣食,而不得受教育之惠,君是大家闺秀,而不欲亲往学校肄业,君是年龄太高,而耻于就学,本社创办,不啻为君而设,君欲知本社如何教授,请函索章程,分文不取,无论外省远埠,均即寄奉。3
“中国文学研究社”招收的学员,除来自香港地区之外,还可能远及内地各省甚至海外,并且,学员分布于不同年龄层次。《文学研究社社刊》1923年第8号的“紧要通告”第一条便说明该社招收学员不为地域所限制:
本社开办未及一载,得各省报界鼓吹揄扬,各省教育界提倡宏奖,早已誉满中华、声驰海外。学员散居国内者,已有十六省,而英美法日菲律滨安南暹罗南洋群岛及印度等处,亦莫不有吾社同学足迹。4
不限对象、不限地域的教学模式,大大拓宽了传统文化的传播幅面。“中国文学研究社”在创办次年已颇具规模,甚至在内地也颇有影响,1923年6月11日上海《新闻报》称该社甚是发达:
成绩颇著、社址在香港皇后大道九十八号、按月出讲义社刊各一册、供学者之研习、社中教员、皆沪粤知名之士、向由朱古微王雪澄主干、近又加入冯梦华、社务益形发达、现远近入学者、已达五百余人、闻该社尚拟添聘教员、从事扩充云。1
“中国文学研究社”学员有届次之别,各届学员按规则参与考核,每届学员似都应参与一次“大考”,该社公布的课题后有详细的条目加以说明,如“第一条 此次系第四届学员大考课题其缴卷按照章程第八章第二条办理;第二条 除第四届外其余各届学员以此次系甲子六月平常课程”2。
邮政业务与“中国文学研究社”出版、教育活动的关联之密切,体现在内部刊物的“社简代邮”“本社消息”等栏目中,例如,《文学研究社社刊》1923年第3号“本社消息”详细介绍与书信相关的社务信息,呈现了该社日常教育活动的种种细节:
壬戌十一月
廿九日 宋文蔚先生自上海寄到第四期经学、小学、骈文及词学讲义四种。严独鹤先生致书社长商酌吾社事务甚详。……朱少生寄到应课课文三篇、潘逸园寄到一篇,谭耀增及刘杰人均寄到自修文各两篇。苏表伦自碧江来函请改地址。
三十日
程瞻庐先生自苏州函告社长谓课文三十篇已收到无误,容当改就寄还。……许指严先生以新订润例数纸及改就学员自修文廿三篇寄到,计开:潘逸园一篇、卜君懋两篇、马国珍一篇、黄槐卿一篇、邓汉文一篇、陈栋云一篇、刘显山两篇、陈远明一篇、朱超明一篇、吕君粹两篇、何福銮两篇、张守禄两篇、姚晋侯一篇、杨美泉一篇、萧宗乐一篇、卓学古一篇、李仰韩一篇、陆杰一篇。兹摘录五篇批语于下:
批张守禄诗(八月十五夜作)
易数字即斐然可观
批刘显山(洗肝脑斋记)
叙事刻画惟稍嫌冗长
批马国珍(临财毋苟得论)
笔颇犀利能多读书当更有进境
批黄槐卿(知耻近乎勇说)
包孕时事尚有生发惟于近字少紧扣
批卓学古(伤别行)
情致緜邈词尚宜加修饰
章汉祥寄到应课课文三篇、黄任方寄到两篇、卓学古及潘逸园各寄到一篇。3
此一类记载社务活动相关书信的内容在该栏目中是频繁出现的,如第4号有“宋文蔚先生自上海寄到第五期讲义五种”“社长致书徐枕亚先生商酌改卷事,并唁徐先生丧偶”“庶务部以学员自修课卷三十七篇,寄请徐子庄先生批阅。……庶务部今日交邮寄出第三期简易科讲义。严独鹤先生自上海致书社长商酌社事甚详。社长以社事致书宋文蔚及王莼农两先生”“程瞻庐先生自苏州致书社长,商酌续编讲义办法。并谓此次所改各卷,多琅琅可诵,具见社中多劬学之士,曷胜欣慰。又谓社事当日见发达,主持国粹,深佩毅力。望风依依云”4等等。
罗五洲的职业为社团成员的鸿雁往还提供极大的便利。“中国文学研究社”不仅依托邮政业务全面推开教育活动,而且能够照顾到内地与香港邮汇未通的实际情况,采取便利各地学员的折中方案1。罗五洲在1923年寄给左学昌的信中提到,受制于当时的邮政发展情况,通信时效性较低:
社长致书左学昌先生商酌社事,并谓吾社办法不满人意者有二:讲义在沪印刷,不能依期到港,一也;改卷诸先生散居各地,课卷到社,至快亦需一月之久,方可改就寄还各生,此其二也。有此二因,故外界对于吾社办法多不满意,而此两种办法,拟于今年与独鹤先生极力整顿云云。2
显然,“中国文学研究社”在运营过程中特别注意总结社团管理的经验,函授这一教学模式也在不断改良之中。该社提倡运用科学的方法,提高学员的学习效率,在第16号《本社通告》的第一条即提及:
本社以函授文学,号召邦人。自筹办迄今,不觉寒暑四易。其初办法,多不满人意。故报名者先后虽有七百余人,而缴学费者不及其半。现以经验所得,遂有《求学捷径》之编。此书系以科学方法(Scientific Successful Method)提倡我国文学。吾国自有函授学校以来,未尝以此法指示学者。有之自吾社始。书将付印,先此布闻。将来出版,凡系本社同学均各赠一册。此告。3
《文学研究录》第8期刊发的“中国文学研究社函授部告白”特别注明“香港华民政务司特许汉文视学官嘉奖”,与香港华民政务司罗士、香港汉文视学官嘉华利在1922年4月“中国文学研究社”成立时赠序之事形成照应,说明该社施行教育的重点区域其实仍在香港地区。
只有将坚持以函授形式传播传统文化一事置于1920年代香港地区多元并存的文化场域之中,才能充分彰显“中国文学研究社”教育活动的历史意义。在港英政府施政初期,执行的是“重英轻中”的语文教育政策,1913年《香港教育法例》颁布后,中英文教育的失衡虽得到一定程度的纠正,但中文教育仍明显处于弱势:英文学校数目虽少,获得的资金却远比中文学校多;英文学校的师生比明显低于中文学校;在教师待遇方面,英文学校也远优于中文学校。“因为外籍学童几乎全部就读于英文学校,又由于在英文学校任教者大多为外籍教师,因而这个问题的实质关乎民族矛盾。”4在1935年胡适访港时,当地的中、英文教育发展还是极不平衡的,“香港的教育问题,不仅是港大的中文教学问题。……中小学的中文教学问题更是一个急亟救济的问题。香港的人口,当然绝大多数是中国人。他们的儿童入学,处处感觉困难,最大的困难是那绝大多数的华文学校和那少数的英文中学不能相衔接……”5可见直至1930年代中叶,香港的中文教育问题仍相当严重。
在这样的情形下,在香港地区开展的任何形式的中文教育活动都应得到正面的评价。香港教育届对中华传统文化教育的坚持,有效地强化了居港华人群体的归属意识。在香港生活过的黄苗子曾提及,1920年代香港的基础教育处处可见传统文化的影响,在“一九二七年,鲁迅经过香港时,感叹于中国人‘有一半是不会说话,有一半人是说古话的。’(《无声的中国》,在香港青年会的讲话)这句话同样形象地适用于世纪初香港中国人的文化现象。”“二十年代初,我的童年是进私塾念书的,从‘天地玄黄’到‘子曰诗云’,每天向‘孔子先师’叩拜(这种仪式,直到三十年代初的香港孔圣会和孔教学院,听说还保留着)。”1“中国文学研究社”当然比私塾等基础教育机构入学门槛更低,更易将传统文化内容输送给正常情况下难以进入学堂接受教育的群体。
三、香港地区文学社团的现代转化
与“文学”概念的现代转型
与同时期在香港地区出现的莲社(1922)、北山诗社(1924)等旧诗文社相比,“中国文学研究社”的风貌有明显不同。一者,“中国文学研究社”成员的文学书写并不局限于诗、词等固定体裁,而是各类文章兼收并蓄。再者,该社自始至终采取函授这一组织形式,因而成员的交游方式必然与以往以私人交往为中心集结的诗文社有显著差异。
“中国文学研究社”虽无成员在现实场景里的聚集活动,却用更为“现代”的方式,以出版物为介质实现社团内部关系的维系。讲义所见诸种课程内容、社刊所见学员优秀课艺与教员批语,是对函授各环节的体现,环环相扣,建构了以普及教育为目标的通路。开设在内部刊物《文学研究录》《文学研究社社刊》上的“本社通告” “社简代邮”“本社消息”等栏目,是“中国文学研究社”内部传递消息的渠道。此外,如遇教员或学员去世,“中国文学研究社”还会在内部刊物发起悼念专题,发表一系列缅怀逝者的文本,这种纪念活动也有助于提高社团的凝聚力。
通过信函、文稿等书面材料的交互,社团成员组织起关联密切的人际网络,凭文字相交,构建了以教员—学员关系为中轴的培养模式。《文学研究录》“有志研究文学者鉴”中提及该社教员:
罗五洲特向各处,代君请得许多名士:天虚我生、王钝根、王蕴章、左学昌、李涵秋、伍权公、宋文蔚、何恭第、周瘦鹃、姚鹓雏、胡寄尘、胡朴庵、孙益安、徐子庄、徐枕亚、许指严、程瞻庐、邓穉援、严独鹤、谭荔垣及罗功武,诸君皆系君所素识,本社请诸君著作改卷,即代君介绍与诸君结文字因缘,本社讲义,又得朱古薇、王聘三、王秉恩三先生鉴定。2
与“中国文学研究社函授部告白”所列“撰述改卷者”名录大致相同,仅差天台山农、黄覕子二人,可见应为这一阶段教员的基本班底。教员名录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有中途故世者,如李涵秋、许指严,该社亦不断邀约、增补新教员,《文学研究社社刊》1923年第6号“本社通告”第三条即明确提及“中国文学研究社”新增教员的规划,说明:
本社聘定海内文豪二十余人,近日又得高吹万及蔡哲夫两先生加入。现又拟加聘请文学名家多人,如邓尔雅、高天梅、杨了公、潘兰史、陆澹盫、沈禹钟、范烟桥、徐卓呆、张冥飞、张碧梧、严芙荪、江红蕉、蒋箸超、吴东园、许厪父、赵苕狂、程善之及张舍我诸先生,均在商榷中,苟得诸君允许加入,实足为文学前途之庆,是亦我同学之幸也。1
在该社教员之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在沪港已有文名之士,周瘦鹃、何恭第等教员并非仅是挂名而已,至少曾将文章刊发于该社刊物上,或确实承担批阅课卷的任务。知名小说家、“中国文学研究社”教员李秋涵故世后,该社专门组文悼念,以寄哀思。这批祭文、挽联与“李涵秋先生遗墨”一并集中刊发于1923年出版的《文学研究社社刊》(第7号)。此后不久,该社教员、同为小说家的许指严辞世,《文学研究社社刊》第10号刊出“噩耗”:
本社教员许指严先生。于七月初五日(八月十六)下午三时。病殁海上。身后极萧条。其归魂之棺。且系常州同乡会所办。子女十人。焭焭无依。其悲惨实难罄述。窃思许先生与同学诸君。结文字缘行将一载多。多与先生交厚者。倘有所赙赠。希即寄来。以便代转。同人等敬代许先生预谢。
许指严先生逝世。本社同人哀痛之余。特于第十一号社刊。加辟(追悼许指严先生)一栏。刊载关于许先生哀挽诗文。不论各界。如承惠赐大作。同志悼念。无任欢迎。
《文学研究社社刊》第11号现已不存,但在现存第12号上,仍有刊出一系列悼念许指严之作。这一类纪念性的专栏一般都会占据当期刊物的大部分篇幅,凸显师生情义之重。
在1920年代的香港,新旧、中西文化资源并存,多元文化的协商推动了该地区“文学”概念的现代转化。“中国文学研究社”以“文学研究”为名,自称“其主旨专门函授中国文学”,实际上辅导范围甚广。就“中国文学研究社”课程设置的情况来看,该社所用“文学”之概念,总体上更接近于先秦最为原始意义上的“文学”,即不仅不限于与现代所谓“文学”学科相关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诸种体裁的文艺写作,甚至不是魏晋以后趋于狭义的“文学”,而是泛指一切撰述之事。这一概念上的复古,与罗五洲回到传统文化源头汲取促进社会良性发展之力量的意图相关。
“中国文学研究社”以文载道,所弘即为传统之道,所重也就偏于旧体之文。《文学研究录》《文学研究社社刊》发表的作品包括作为“模范”的古今名人作品及学员的优秀作品,都以旧体为主。以1923年出版的《文学研究社社刊》第3号为例,其“本号目录”页内容如下:
通告…………………………………媛
读书法………………………………顾文仲
古今名人论文书牍…………………杨棣棠
移书让太常博士…………………刘 歆
与吴质书…………………………魏文帝
小说
父…………………………………周瘦鹃
学员课艺……………………………罗五洲
方山子论…………………………蔡少铭
方山子论…………………………郭璞生
笯鹤赋……………………………李少岳
诗四首……………………………吴守中
词一阕……………………………蔡少铭
来鸿去燕……………………………静 清
上文社诸先生……………………刘杰人
上许指严先生……………………马槿园
社简代邮……………………………社 长
本社消息……………………………静 清
补白
爆竹………………………………李涵秋
挽联………………………………刘杰人2
这一期所选文学名作有文言体书牍两篇、白话体连载翻译小说一篇(实际为短篇小说的三分之一),收录的学员作品则无一例外都是旧体,其中“诗四首”写的恰是香港景致,系题为《月夜与友游鲗魚湧》的一组七言绝句。就连社团内部刊物开设的“来鸿去雁”“社简代邮”等栏目,刊发的文本所用也是旧语体。——“中国文学研究社”成员行文风格的主流,由此也可见一斑。
不过,文学书写以旧体为主,甚至追求“文学”原始意义的回归,并不代表“中国文学研究社”墨守旧的文化理念以及旧的文学价值观。《文学研究录》“有志研究文学者鉴”在传统的经、史、子之内容以外,也胪列了新闻学、小说、作小说法等新科目,并且将史学细化为国史、西洋史,较为自然地呈现了从四部之学向七科分类转型的痕迹。这种变化,体现的不是“现代”对“古典”的直接取代或者西方对东方在文化上的宰制及规训,而是经历长期的文化接触后出现的渐进的适应。
具体到狭义的文学而论,“中国文学研究社”的姿态亦不保守,反而极力凸显体现市井格调的通俗性叙事文本的重要性。出现在《文学研究社社刊》教员名单之中的天虚我生、王钝根、李涵秋、周瘦鹃、徐枕亚、许指严等人物,在内地已有文名,鸳鸯蝴蝶派的倾向是相当显著的,由这份名单,不难看出内地通俗文学,尤其是上海的通俗文学对当时香港市民阶层的吸引力。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香港通俗文学作家何恭第亦被“中国文学研究社”列入教员名单,这说明,本地作者在当时的香港已经有了相当大的号召力。“中国文学研究社”引这批通俗小说作者为师,态度是尊崇之,而非贬抑之,因此,该社虽将《文学研究录》的小说栏目称之为“稗官野史”,但显然不会完全认同将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边缘化的文学传统。
现存诸期《文学研究录》在目录之后、正文之前皆有《文学研究录》“赠书证券”,下附一则“中国文学研究社”小说出版预告,内容如下:
本社现拟逐渐发展。不日将有名流合撰之小说出版。主撰者为本社社长罗五洲。而担任著作者。无一不负鼎鼎大名于文学界中。举凡社会、侦探、言情、滑稽、文言、白话、应有尽有。共数十万言。实小说界空前未有之巨著。凡积有上列证券不同号者十二张。即赠送一本。按此项证券。本录每期之下。必有附刊并有图章为凭。须按照边线裁下。依次黏贴。如无证券。或证券不足。及无本社图章者。概归无效。特此预告。务希注意。
中国文学研究社启1
这部“名流合撰”的巨著是否确曾梓行,现已难考证。从这则预告提到的“举凡社会、侦探、言情、滑稽”来看,“中国文学研究社”不仅完全能够接受世俗向度的小说创作理念,甚至对此颇为推重。以《文学研究录》所刊小说为例,现存诸期《文学研究录》皆有“稗官野史”栏目,栏目的命名实际上也显示了该刊小说作品的通俗化去向。第4期“稗官野史”收入薛季巵的“纪念小说”《文学研究录》、许瘦蝶的连载“哀情小说”《华鬘劫》、林琴南的“清代轶闻”《异僧还贞记》,除《文学研究录》一篇明显为应酬文字外,其余两篇均近世俗之趣味。第5期该栏目收入周瘦鹃的“短篇小说”《X光》、林畏庐(林纾)的“清代轶闻”《李春雯遗事》、连载“哀情小说”《华鬘劫》、朱是龙连载的“贞烈小说”《苦肉计》、李涵秋的“奇情小说”《海天艳侣》、李东埜连载的“哀情小说”《画中人》。第7期收入周瘦鹃的“名家笔记”《战士惨史》,开始连载法国贾宝路原著、三水晴岚山人译的“惊奇小说”《毒人计》及晴岚山人译、独立山人编的“侦探小说”《美人发》,并接续连载《苦肉计》《海天艳侣》《画中人》。第8期继续刊载《画中人》《毒人计》及《美人发》,另有王钝根的“短篇小说”《予之鬼友》,写“予”竟见到传闻中被暗杀的友人,以为与友人已是阴阳两隔,恳谈甚久,后来接到电报,才知道友人侥幸逃过暗杀,此前不过是误会。同期发表的胡怀琛的“哲理小说”《黄金》在《文学研究录》所刊小说中颇显另类,语体介于文言、白话之间,通篇写演说家宣扬“如要世界太平便要黄金无用”,有“新小说”的风格。总体上看,《文学研究录》刊发的小说倾向于追求情节的完整性和内容的趣味性,大致符合该刊登载的“中国文学研究社”小说预告所言“举凡社会、侦探、言情、滑稽”的题材选择,兼收自著及翻译小说,所用语体以文言为主。《文学研究社社刊》刊发的小说类型比《文学研究录》更趋多元,但大体延续了《文学研究录》的编选原则,比如,现存最后一期《文学研究社社刊》发表的小说作品,仍为晴岚山人译、独立山人编的“侦探小说”《美人发》第六回及铁公的“侠艳小说”《双美侠》第十一章。
这种小说书写的风度,与稍晚于《文学研究录》《文学研究社社刊》出现的香港文艺期刊《小说星期刊》显现出明显的连贯性。自梁启超鼓吹“新小说”以来,在古典文学传统中素来被贬抑的小说,一跃而为文学之最上层,在梁启超等人看来,小说是移易时风的教化工具,不必、亦不能迁就市井的阅读趣味,而“中国文学研究社”允许小说充盈以通俗的内容,又意味着对“新小说”思想进路的反叛。文风偏旧与观念新变,并存于“中国文学研究社”诸种出版物之中。杂糅的态势,折射出1920年代香港文学渐变的风貌。
四、新思潮与调和:从香港的
位置观照“现代”的实现
“中国文学研究社”的出现,是以新文化在香港的迟出与传统文化的持续发展为背景的,是故,须立足于香港历史文化实际,将其置于当时香港地区的文化生态之中加以考量,相关研究亦有助于提供一种从香港的位置出发考察文化、文学现代转型的思路。
1920年代,新旧文化在内地、香港的境遇大相径庭。内地在经历过“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总体上倾向于排斥古典一脉,但在香港地区,仍以肯定传统文化为主,对待新文化反而表现冷漠。鲁迅在1927年访港期间,曾在香港青年会接连发表两个演讲,即《无声的中国》《老调子已经唱完》。他在《无声的中国》里提到,不使用“活着的白话”的中国,是失去声音的,无声的中国里包括无声的香港,“我们要活过来,首先就须由青年们不再说孔子孟子和韩愈柳宗元们的话。时代不同,情形也两样,孔子时代的香港不这样,孔子口调的‘香港论’是无从做起的,‘吁嗟阔哉香港也’,不过是笑话”1。《老调子已经唱完》亦称,“唯一的办法,首先是抛弃了老调子。旧文章,旧思想,都已经和现社会毫无关系了,从前孔子周游列国的时代,所坐的是牛车。现在我们还坐牛车么?从前尧舜的时候,吃东西用泥碗,现在我们所用的是甚么?所以,生在现今的时代,捧着古书是完全没有用处的了”2。鲁迅批评香港此时仍没有发出新文化的声音,无疑是直接移植了内地新文化运动的思路,将传统文化贬抑到落后的位置,宣扬传统文化思想无用论。
不过,生活在香港地区的华人群体在当时对旧文化、旧思想的坚持,却不能以绝对化的“落后”“保守”视之。1920年代香港地区虽在英国的殖民统治之下,但就文化心理而言,居港华人普遍认为当地是中国的一处“地方”,执着于在中华文化传统中寻求归属感。
香港社会文化在1920年代经历了复杂的变化。源自祖国的传统文化、新文化与源自殖民统治者的西方文化在香港混杂,共同参与在地文化的编码。三者之间两两相对,或有竞争,或有博弈,关系更显错综:殖民统治者对激进的民族主义论调不免忌惮;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存在潜在的对抗;传统文化与新文化的矛盾也难以规避,——就精神内核而论,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异质性,其实是远大于新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坚守传统文化,本质上也是出于对殖民统治者的不认同。
《无声的中国》尤其强调革新语体,是急求以白话取代文言的1,认为“旧调子”当休矣的这类表述,在鲁迅访港近十年以前的内地就已经铺展开,然而,1920年代香港的文化、文学,却完全不可能决然与旧的文化、文学进行切割。“香港中国旧文学的存在,尽管可能只是诗文唱和乃至通俗小说,但维系中国民族文化认同的功能却非常重要。我们切不可沿用内地新旧文学对立的思路,否定香港的文言文学与文化。”2无论“中国文学研究社”出版物所用语体是文言、还是白话,都要归为中文,在殖民统治文化环境中极力保存中文写作传统,即是在展示对祖国语言文化的眷恋之情,而该社坚持开展以传统文化为主要内容的中文教育,亦有利于凝聚生活在香港的华人族群。“中国文学研究社”诸种出版物的内容,体现了居港华人群体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尤其是对传统文化的认同,当然也就凸显了对殖民统治文化的抵制。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中国文学研究社”坚决主张复兴传统文化、文学,但对新思潮却似仍较为包容。1922年《乐天报》在介绍《文学研究录》时,首先提及的就是该刊对新旧文人、文学的兼收并蓄:
本港文学研究社。刊行之文学研究录。凡吾国新旧文人之巨著杰作。无分南北。群贤毕集。撰著者皆文学巨子。举凡文学诗学词学书法画法小说学等。无不推陈出新。敲金戛玉。诚近世文艺什志空前未有之巨著也。有志文学诸君子。幸勿交臂失之。3
《文学研究录》从第4期后才开始采用现代杂志常见之形制4,在第4、5期即连载了章士钊(署“章行严”)的《新思潮与调和》5,称“新旧相待者也,舍旧不能言新”1,宣扬二者之调和。《新思潮与调和》的前半部分被置于第4期“总目录”“序”“题词”“祝辞”“本社通告”“编辑余谭”等诸种“副文本”之后,实系当期刊物主体部分的首篇;其续文在第5期的位置也与之相仿。早前内地的香港文学研究者批评《文学研究录》“视旧文学为国粹、文坛正宗,竭力诋毁新文学,反对白话文,维持文言文”,是“香港国粹派反对新思想、新文学和白话文的喉舌”2,其实是不甚确切的。置于《文学研究录》目录页后的“中国文学研究社”新书预告中提到,该社将推出白话小说。《文学研究社社刊》的情况也大致相仿,虽以刊登旧体作品为主,但也不会坚拒新体。由是可见,该社对新、旧共存是留有余地的。
近现代香港地区华洋杂处、中西文化共存,文化接触的程度远较内地深入,在处置域外的思想文化资源时,“中国文学研究社”的态度并不保守,对外国文学的接引尤其主动。罗五洲在《文学研究录》第7期《编辑余谭》中提到:
吾粤以译小说知名者,当以三水晴岚山人首屈一指。山人所译之《李觉出身传》及《红茶花》两小说为沪上书局印行已久,风行海内,本社近承山人锡以巨著两篇,一曰《毒人计》,一曰《美人发》,此两书事迹之离奇,足以令读者惊心动魄,而译笔又极晓畅,是诚百读不厌。名著求之坊间不可多得,实驾乎《红茶花》与《李觉出身传》之上,特于是期逐回刊出,不与他种小说混乱,以备将来刊竣后得以装订成册。3
晴岚山人即陆善祥,在《文学研究录》面世时,陆善祥已在译坛躬耕多年。香港《华字日报》自1904年4月1日起在报纸第十版设“广智录”以刊发翻译小说,陆善祥即为常见于该栏目的译者。据统计,《华字日报》“广智录”先后推出陆善祥参与完成翻译的《红茶花》(1904年4月1日-10月2日,署“晴岚山人译意 铁血国民润文”)、《澳斯科奇案》(1904年10月10日—11月19日,署“晴岚山人译意 铁血国民润文”)、《花富庐奇案》(1904年11月21日—1905年3月4日,署“陆善祥 铁血国民润文”)、《李觉出身传》(1905年3月10日—1906年2月14日,署“陆善祥”)、《美人发》(1906年2月23日—9月9日,署“独立山人编译”)等侦探小说4。罗五洲称“《李觉出身传》及《红茶花》两小说为沪上书局印行已久”,但两书最早的单行本或许是在香港出版的,系据报纸连载内容整合而来。香港大学图书馆现藏《红茶花》及《第一包探李觉出身传》单行本,《第一包探李觉出身传》香港华字日报社1911年版线装本署“晴岚山人译 独立山人编”,该书即为《华字日报》连载文本的合订本;《红茶花》单行本出版机构、时间不详,署“法国朱保高比著 三水陆善祥庆南译意 新会陈绍枚卓枚润文”,很有可能亦为华字日报社所出。《美人发》先于1906年在《华字日报》连载,共14回,署“独立山人编译”;后于1922—1925年断续连载于《文学研究录》及《文学研究社社刊》,现仅见六回,署“晴岚山人译、独立山人编”。
陆善祥参与完成的上述译本一般集中在颇受香港近现代报刊青睐的侦探题材上,香港近代文艺期刊《新小说丛》(1908)自创刊号起开始连载的署为“法国贾波老著 晴岚山人译”的章回体译本《情天孽障》,亦为侦探小说。至1920年代上半叶“中国文学研究社”组办之时,陆善祥的译本在香港地区应已拥有相当广泛的读者基础。该社对陆善祥译作相当重视,即使《美人发》不由该刊率先发表,亦辟出专门的版面加以刊载,“不与他种小说混乱,以备将来刊竣后得以装订成册”。
除着力译介域外通俗小说外,“中国文学研究社”也注重引介外国经典作品的译本。前述1923年出版的《文学研究社社刊》第3号发表的《父》,正文篇题下注有“法国名家毛栢桑原著”,亦即系周瘦鹃据莫泊桑的《父亲》移译而来,译文所用乃是晓畅的白话,第3号刊发的是小说的连载之三,亦是最终完结的部分,也就是说,《文学研究社社刊》自创刊号起便开始连载这一白话体的翻译小说了。《文学研究社社刊》创刊号出版于1922年底,距1921年10月《双声》创刊号刊发袁震瀛译的莫泊桑小说《鸡既鸣矣》不久,这意味着,莫泊桑的作品已在1920年代初经由不同的香港文艺期刊推介,渐渐进入香港读者的视野。对莫泊桑的译介,与其说展示出一种趋向于“新”的文艺品味,不如说体现了由文化接触而来的缓慢的“现代化”,《父》的译者周瘦鹃,也不是一个“新”派作家。
对域外文学的引入,集中反映了“中国文学研究社”面对异质文化及新思潮时的总体态度,罗五洲等人绝非一味守旧,他们所反对的是决绝地走向文化断裂,而缓慢的文化协商、调和并不为其所抗阻。传统文化、文学自有其存在价值,尤其是在1920年代的香港,因此,“中国文学研究社”择取的是因地制宜的渐进式方案,与“五四”新文化运动者所挪用的狂飙突进的革命式方案构成了鲜明的对照。
“五四”以后,新文化在香港并未立即形成较大影响,传统文化反而一直在该地区受到重视。在1920年代的香港,传统文化能够起到凝聚华人族群、维系中华民族文化认同的重要作用,具体到文学而论,无论新旧、雅俗,其存在均有利于在该地区延续中文写作传统,自然有着不可忽视的反殖民统治意义。“中国文学研究社”主动承担起传播中华文化的使命,坚持以中文组织的文学书写和文化教育,通过开展函授活动、传播各类出版物,不断强化居港华人的文化归属感,恰恰凸显了1920年代香港文化的地方性特征。
“中国文学研究社”以香港地区为中心展开文学、教育活动,试图在特殊的文化语境中保存中文写作传统,促进中华文化的传承,其根本目的在于使久居香港的华人通晓祖国语言文化,以免堕入民族文化认同危机。该社文学、教育活动的内在逻辑和价值目标,充分体现了当时居港华人群体所共有的心系中华的情愫,朝向祖国的认同思想以诸种出版物为载体,呈现在1920年代香港的公共空间内。
藉分析“中国文学研究社”诸种出版物的内容,能够勘察该社的文化理念、运行策略及现实影响,进而总结在香港地区强化中华民族认同的经验,建构更具阐释力的香港研究范式,而重估中华传统文化在1920年代香港地区的价值,亦有助于提供一种文化反思的方案,反拨“五四”前后开始出现的批判传统的激进之风。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香港文艺期刊资料长编”子课题一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孔子文化研究院
1 罗五洲生卒年不详,原籍南海西樵,在邮局任职。参见杨国雄:《旧书刊中的香港身世》,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217页。
2 香港华民政务司:《序一》,《文学研究录》,1922年第5期。
3 香港汉文视学官:《序二》,《文学研究录》,1922年第5期。
1 罗五洲:《序》,《文学研究录》,1922年第8期。
2 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5期。
3 刘半农:《我之文学改良观》,《新青年》,1917年第4卷第1期。
4 《有志研究文学者鉴》,《文学研究录》,1922年第4期封二。
1 《本社课题》,《文学研究社社刊》,1924年第22号。
1 《中国文学研究社函授部告白》,《文学研究录》,1922年第8期。原文无标点,酌加标点。
2 逸园:《艺术界消息》,《时报》,1923年10月5日,第4张。
3 《有志研究文学者鉴》,《文学研究录》,1922年第4期,封二。
4 麦伟雄:《紧要通告》,《文学研究社社刊》,1923年第8号。
1 《香港文学研究社之发达》,《新闻报》,1923年6月11日,第4张。
2 《本社课题》,《文学研究社社刊》,1924年第22号。
3 静清:《本社消息》,《文学研究社社刊》,1923年第3号。
4 静清:《本社消息》,《文学研究社社刊》,1923年第4号。
1 该期“本社通告”第五条说明:“本社以我国内地邮局,多与香港邮汇未通,故特定邮票代欵一种办法,此系为利便同学起见,惟本社设立于港埠,各同学寄到邮票,尚须费一种调换手续,现查得五分以上邮票,不甚通用,故日后学员缴费,如系以邮票代欵,请用五分以下各种邮票,五分以上者,一概奉还。幸其共谅。”参见:《本社通告》,《文学研究社社刊》,1923年第6号。
2 静清:《本社消息》,《文学研究社社刊》,1923年第4号。
3 麦:《本社通告》,《文学研究社社刊》,1924年第16号。
4 方骏、熊贤君主编:《香港教育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73页。
5 胡适:《南游杂忆(一)·香港》,《独立评论》,1935年第141号。
1 黄苗子:《转型初期的香港文艺——二十年代的香港文艺鳞爪》,《文学世纪》,2002年第2卷第10期。
2 《有志研究文学者鉴》,《文学研究录》,1922年第4期封二。
1 参见:《本社通告》,《文学研究社社刊》,1923年第6号。
2 《本号目录》,《文学研究社社刊》,1923年第3号。
1 “中国文学研究社”小说预告,《文学研究录》,1922年第4—8期。
1 鲁迅:《无声的中国——二月十六日在香港青年会讲》,《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页。
2 鲁迅:《老调子已经唱完——二月十九日在香港青年会讲》,《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11页。
1 “近来还有一种说法,是思想革新紧要,文字改革倒在其次,所以不如用浅易的文言来作新思想的文章,可以少招一重反对,这话似乎也有理。然而我们知道,连他长指甲都不肯剪去的人,是绝不肯剪去他的辫子的。”参见鲁迅:《无声的中国——二月十六日在香港青年会讲》,《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4页。
2 赵稀方:《报刊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53页。
3 《文学研究录》,《乐天报》,1922年第33期。
4 该刊前三期均为散张印行,自第4期起改为成册出版,并特予通告称:“本录自第四期起、遵各界之请求、改订单本、以便保存”。参见《本社通告》,《文学研究录》,1922年第4期。
5 《新思潮与调和》系1919—1920年内地新旧调和论争中出现的重要文献,先后有两种同题文本:其一为刊发于1919年10月10日《新闻报》的《新思潮与调和》;其二为1919年12月章士钊在广州高等师范学校的演讲稿,以《新思潮与调和》为题,发表在《东方杂志》1920年第十七卷第二号及《尚贤堂纪事》1920年第11卷第1·2期合刊。两种文本的内容差异极大。《文学研究录》刊发的《新思潮与调和》,与《新闻报》文本基本一致,文字稍有调整,如:《新闻报》版“见十月一日时事新报”,《文学研究录》版改为“见八年十月一日时事新报”。
1 章行严:《新思潮与调和》,《文学研究录》,1922年第4期。
2 潘亚暾、汪义生:《香港文学概观》,鹭江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页。
3 五洲:《编辑余谭》,《文学研究录》,1922年第7期。原文无标点,酌加标点。
4 参见“20世纪初《香港华字日报》连载的翻译小说”统计表,李波:《20世纪初香港中文报纸连载的翻译文学——以〈香港华字日报〉(1904—1909年)为例》,《翻译史论丛》,2020年第2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