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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工业文学写作传统的赓续与新变

2024-08-15胡哲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4期

摘要:工业文化与工人精神是“新东北文学”的核心内涵,而这一点通常被遮蔽于对小说“下岗”故事的反复言说当中,未能得到充分的认识与解读。对“新东北文学”的理解应超越单纯的“文学现象”分析,“新东北文学”所指向的是东北文学的动态发展过程,强调当下与历史的互动沟通。将“新东北文学”放置在东北工业文学史的视域之下进行阐释,才能真正理解东北文学经验与文化精神的传承与发展。“新东北文学”接续了百年东北工业文学的传统,始终坚守现实主义精神、发扬工人坚韧不拔的精神品质,并循着传统文学及网络文学这两条发展路径,塑造出全新的“逆行者”“奋进者”青年形象,以强烈的在场精神书写新时代的中国工业气象。

关键词:“新东北文学”;东北工业文学;工人形象;传统

近年来,“新东北文学”逐渐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文学概念与学术话题,东北文学的发展状况受到广泛讨论。具体而言,“新东北文学”这一概念的出现,肇始于近年东北80后作家双雪涛、班宇、郑执创作的横空出世,他们的作品以共同的地域背景、主题内涵以及相似的文学装置、生产方式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研究者以沈阳市铁西区的地理空间作为承载三位作家共性的文化载体,将其指称为“铁西三剑客”,并由此衍生,观察东北文学不断跨界、“破圈”的蓬勃态势,剖析东北文学与影视、音乐等艺术形式之间的“互文”关系。东北文学全新的发展样式与创作可能被不断认识与解读,“东北文艺复兴”“新东北作家群”的口号与提法在学界不断发酵,赵松、谈波、杨知寒等东北作家相继被纳入东北文学全新的创作群体之中加以阐释。黄平以“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作为对“新东北作家群”的价值评判,他认为“‘新东北作家群’的崛起,将不仅仅是‘东北文学’的变化,而是从东北开始的文学的变化。”1 这无疑是对东北文学新的发展状态的肯定,从而也引发了有关“新东北文学”的持续讨论。

客观来说,当前关于“新东北文学”的解读与“铁西三剑客”“新东北作家群”的内涵及外延基本一致,对于“新东北文学”的阐释仍有进一步深入的空间和意义。在笔者看来,“新东北文学”这一话语本质上指向两个层面:其一,作为文学现象的概括总结,用以浓缩东北文学在当下全新的发展样态,为全面考察东北文学提供契机;其二,作为东北文学精神的表征,以独特的美学新质和时代精神汇入到百年东北文学的历史脉络之中,接续东北文学的发展。由此,本文试图进一步探讨“新东北文学”的深刻内涵,拓宽其考察范围,挖掘“新东北文学”的工业写作传统,阐明“新东北文学”塑造新时代人物典型等的美学特征与表现时代的创作自觉,挖掘其文学形式下的社会认识与历史思考,探索永恒的东北文学精神。

一、情感记忆与工人精神:“新东北文学”的阐释空间

由“铁西三剑客”引发对“新东北文学”的讨论,这一学术话题的生成路径基本上成为学界的共识。学术问题的命名由作家群体扩大至对整个文学生态的覆盖,这意味着对东北文学的讨论应以双雪涛、班宇、郑执为起点,进而观照整个东北文学发展的全新样态。值得注意的是,在“铁西三剑客”与“新东北文学”之间并非两种“文学现象”的对话交流,二者之间存在着一条由工业文学传统、工人精神等搭建而成的桥梁。对东北工业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创新,成为观察新时代下东北文学发展的重要侧面。“铁西三剑客”以创作中的工业要素、工人情感、工业文化重新激活了人们对于东北工业文学的认识与思考,其创作中的历史感与当代性,体现了对东北工业文学传统的接续,并拓宽了“新东北文学”的理解范畴及阐释空间。因此,有必要为“铁西三剑客”被赋予的“娱乐”性质正名,重新阐释“铁西三剑客”创作当中更深层次的工业文化属性与工人文化精神,进而深入到东北文学的发展场域当中,探索其中的文学经验与时代价值。

在一定程度上,对“铁西三剑客”的解读存在“形式大于内容”的客观问题,这一现象的形成与“铁西三剑客”文学生产的模式有关。一方面,从文学的传播、评介角度来看,双雪涛、班宇、郑执的创作在与主流文学平台互动的同时,也凭借网络平台迅速进入公众视野。如《收获》2015年第2期发表了双雪涛的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2018年第4期发表班宇的《逍遥游》,2019年第4期发表郑执的《蒙地卡罗食人记》,其中班宇的《逍遥游》获得2018年“收获文学排行榜”短篇小说奖第一名。同时,豆瓣、微博等也是三位作家的重要创作平台,借助网络媒介的传播优势,其作品得以产生更大范围的影响。另一方面,从文学自身的创作特点来看,双雪涛、班宇、郑执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子一代的主体身份和悬疑的文学类型附着在对历史的反思与展望之上,“下岗”“凶案”“破败的工厂”,这些要素构成了三位作家独特的创作特征,贯穿和渗透在文本之中,形成其叙事模式、文学装置的共性,并在一定程度上使其作品更易获得影视改编的青睐,为东北带来了“一场不但包括文学而且包括电影、音乐在内的全方位的文艺复兴”1。“铁西三剑客”以及后续的“东北文艺复兴”等提法,为学界乃至整个社会提供了重新看待东北文学发展状况的场域和契机,这是无可否认的文学现象与社会现象。然而,悬疑的故事类型以及“下岗”这一不具有普遍感受的历史记忆书写,使得东北文学陷入一种被固化的想象之中。

实际上,当下的东北工业文学创作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以“铁西三剑客”创作为核心的新东北工业书写,早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就埋下了种子,它延续了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并承继了新时期以来东北工业文学的表现主题。宣扬工人的勇敢坚强、坚韧不屈是东北工业文学重要的表现内容和永恒的精神底色;在20世纪80、90年代邓刚、李铁等作家的创作当中,已然开始表现面临“转岗”“下岗”的工人的精神世界,这在“铁西三剑客”的创作中亦得到接续。可以说,如果一味“沉湎”于对“现象”的追捧,在“下岗的故事”与“东北人的自嘲”当中固化东北文学的样态,将遮蔽“新东北文学”的历史纵深与时代意识。

贺绍俊曾对“铁西三剑客”的命名深意做出解读:“‘铁西三剑客’率先由辽宁作家协会提出,由此可以看出,在‘铁西三剑客’的创作中包含着能引起主流文学关注的内容,这种内容便突出体现在‘铁西’这两个字上,‘铁西’是指这里的工业精神和工人文化,它铸就了作家们不一样的文学品格。”1工业不仅是“铁西三剑客”的创作素材,更是其立足时代反思历史的创作意识的体现。但作家与读者之间有关情感记忆的偏差,往往削弱了作品的深层意蕴,挖掘特定历史记忆之于作家与读者的不同意义,是理解作品真正内涵的依据。“后工业”时代下的“回望式”书写,滋养了有关20世纪90年代国企改革的时代情感,“下岗”“抢劫”“凶案”“反抗”“悲情”等因素在创作中不断得以强化,交织起特定历史记忆与新型东北故事之间的情感网络。创作者试图以自身的经历去表现一段“无人书写”的历史,将自己对成长的理解、父辈的见证、工人品质的褒扬熔铸进平实通俗的书写当中,在文本中极力追问宏大历史变革之下普通工人如何生存,并找寻生命的救赎。班宇笔下的“我”在水中冥思,试图重新找到自我价值的真谛,孙旭庭在苦难中爆发出反抗的勇气;双雪涛笔下的李明奇在红旗广场放飞象征理想、热爱与时代精神的热气球;郑执笔下的“我”爸妈在艰苦的生活中仍守护着正义与诚实,坚守着自己“党的工人”的身份。除以上三位作家,仍有其他创作者在分享着相似的工业感受与情感记忆。如70后作家潘一掷书写自己度过了整个童年的“厂区王国”,在《子弟》《万妈妈的绿皮火车》当中将工人命运、青年成长与经济转型、工业兴衰等问题相互交织,追忆已然远去的90年代厂区“小社会”。本质上,创作者们所描摹的是工人阶级的坚韧品格,是他们在东北的寒冷冰霜中仍然焕发着对生活的无畏与热力。作者无意以悬疑的外壳和悲情的讲述增添其作品的“卖点”,但相同的地域背景与相似的文学装置不可避免地将东北带入了一种全新的想象空间。尤其是当读者无法理解工业对于东北及东北人民的意义,缺乏对“九千班”“工人俱乐部”等的时代感受,悬疑类型、下岗故事等文学外在表现形式无疑会将创作导向“娱乐”与“流行”,在历史感受的差异之中不可避免地削弱创作的严肃性与深刻性,更无法挖掘东北自嘲精神在作品内容与创作形式选择上的同时呈现。“如此沉重的历史和现实被幽默精巧地化解,或者说,以‘轻’托‘重’、 以‘轻’搏‘重’、以‘轻’化‘重’是东北处理历史问题的独特方式。”2创作的意图不是陷入历史缅怀的悲情叙事,贩卖底层普通人的苦难故事,并以此追求文学的市场化热度,而是极力歌颂与表白勇于直面生活的普通人,宣扬理想、希望、热爱与自信,书写东北工人独特的情感结构与生活态度。

对“铁西三剑客”进行重新解读,意在打破其被赋予的“通俗化”“娱乐性”等刻板标签,以东北情感记忆和东北地域文化传统,考察“铁西三剑客”娱乐外壳下的时代感受、历史意识与社会关怀。工业景象、工人文化以细微的生活实际渗透在“铁西三剑客”的成长过程当中,并构成其难以泯灭的独特生命体验,无奈自嘲而又敢于面对生活的精神、于困境之中向生活发起挑战的坚强与勇气,正是这种东北工人文化的滋养,构成他们创作的精神内核。在这种意义上,由“铁西三剑客”所引发的对于“新东北文学”的关注,可以理解为东北工业文学创作重新回归大众视野的过程。“新东北文学”不是一个单纯的文学现象,而是东北文学在历史与现实的紧密互动之中,不断发扬时代精神、社会思考与人文关怀的发展动态。

“新东北文学”在“铁西三剑客”之上得以内涵的外延,丰富了基于个人生命体验的日常题材书写,拓宽了书写“后工业”时代的美学方式,有意识地从更广阔的视域之下探寻新时代的东北工业书写,勾连起东北工业文学的发展链条,并成为理解东北文学、东北文化、东北精神的重要载体。总之,对“新东北文学”的阐释应跳出解读文学现象的局限,在“铁西三剑客”情感记忆之中找寻东北工业这一锚点,重新认识东北文学创作的工业传统,挖掘、唤醒对东北历史的认识,尤其是东北在民族国家现代化进程当中的独特地位。在东北工业文学随着时代发展而进行转折变化的文学史视域下,深入阐释“新东北文学”的文化传统、美学特质及文化价值。

二、东北工业文学的范式转变与发展脉络

“新东北文学”工业题材创作的发生,有必然的文学传统和历史脉络。回溯东北工业文学的发展史,其发生根植于20世纪中国的历史语境和历史现实之中,伴随国家现代化建设发展的全过程,由工业生产形塑起的工人生活方式、价值观念、道德伦理等成为东北文学创作的文化资源。“因为东北,‘现代’有了地理意义,进入文学视野。”1作为现代化进程的重要缩影,东北工业的生产模式在战争局势变化、社会制度变革等客观历史条件下进行转换,并构成东北文学发展方向的坐标。东北工业文学的发展与历史时代的变革同频共振,在不同历史阶段完成关于工业文学范式的转变,具体表现在主题内涵、艺术形式、美学特色等的发展变化。托马斯·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对“范式”的含义进行阐释,他指出“范式”的核心特征在于“共同信念”“集体意识”以及“稳定性”,即受到集体共同承认并采纳的基本观点、方法、原则等,强调“新”与“旧”之间的更迭关系。具体到文学领域,所谓“文学范式”,其指向在于具体文学生产当中涉及的新方法、新特质、新精神,以及这种“新”在文学史范围内所产生的“经验”意义与示范价值。

东北工业题材创作的起步较早,这是由东北现代城市文化氛围的形成所决定的。东北独特的战略地位使其较早汇入现代化的历史大潮之中,由于战争这一历史原因,外来技术及文化的侵入在客观上加速了东北的社会转型。20世纪初中东铁路的建成,刺激了东北生产生活方式向“资本化”“商业化”的转变。以铁路为依托,东北城市集群不断扩大,商贸迅速开展,并带动工业的出现与扩展,以及工人群体的形成。现代化意识在潜移默化之中成为一种社会价值观念,通过具体的劳资关系、生产方式等全面渗透进人民生活的各个方面,在这种现代化起步的社会氛围中,挖掘城市工业风景下的人民生存方式及社会现实问题成为东北作家创作的落脚点。20世纪30年代,在萧军、萧红等东北作家的笔下,工厂、铁路、电影院、火车站等现代城市意象已经成为他们创作中重要的表现对象。作家立足于乡土文化传统,以理性的批判视角对当时的工业发展状况进行观察与反思,考察现代性与传统文化及人性之间的冲突问题,创作的核心在于反映复杂的战争时代下,工人被殖民、被奴役的苦难经历。如萧军表现煤矿工人的小说《四条腿的人》,小说主人公王才在德国帝国主义经营的煤矿工作时被轧断了双腿,结果只得到德国人的冷漠与无视,成为被侮辱的“四条腿的人”。从德国人到日本人,“四条腿的人”不再只是对王才的侮辱,而成为所有被压迫的煤矿工人的指称,侵略者极大损害了工人的个体尊严,工人的主体价值被剥削与泯灭,沦为帝国主义的廉价工具。小说以对工人主体感受的书写,发出了中国人要从外国人手中收回自己的煤矿这一强烈的民族呐喊。以工人个体的苦难遭遇切入,进而表现反侵略、反殖民统治的时代任务,宣扬爱国主义,焕发民族精神,是东北作家的自觉意识。

在这种对民族意识、家国情怀的坚守中,伴随我们党由“革命党”向“执政党”转变这一重大历史进程,东北自觉将文学作为革命武器,发挥工业文学创作鼓舞人民、重塑工人主体意识的历史作用,从创作形式、传播接受等多角度生成以《讲话》精神为核心的工业文学生产机制。东北工业文学在东北解放区时期开始形成规模,并为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工业文学发展蓄势。

坚持文学人民性与大众化是东北解放区时期工业文学的本质特征,具体体现在创作形式选择、创作主体变化、工人形象构建当中。抗日战争胜利后,中国共产党于1945年9月15日成立中共中央东北局,并从延安派出大批文艺队伍来到东北,组建东北文工团、东北鲁艺等文化团体,开辟东北的文化事业。东北解放区的人民长时期受到奴役与压迫,在长期的雇佣关系和贫苦生活中形成了小生产者的自私落后思想,缺乏对集体主义、团结协作的充分认识。东北解放区首先选择运用戏剧的形式对人民产生影响,戏剧的感召性、娱乐性使它成为一种宣传正确政治价值观的有效途径,是整个革命机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东北解放区戏剧创作尽量避免宏大与冗长,极力追求及时性效果,呈现出创作周期短、篇幅短小、形式灵活的创作意识,在内容上呈现出反映现实、批判反动、歌颂光明未来的特点,在具体作品中有意重新塑造工人阶级的身份认同。以由东北文工团集体创作的戏剧《东北人民大翻身》为例,作品有意将“伪满洲国”时期工人被压迫、丧失人权的悲惨遭遇与在党领导下的美好生活进行比较,意在重新唤醒工人阶级的自我认同与主体意识。此外,东北解放区工业文学的生长,并非一个单向的过程,工人以自我教育和自我表达的意识,为东北解放区工业文学发展提供了独特的创作经验与思想价值。在东北解放区,戏剧、诗歌等艺术形式构成了一种可参与的文艺生产空间。这种可参与性不仅在于表演者与观众之间的互动,而且在于技巧门槛和艺术形式上的开放自由,文艺大众化的要求为工人创作提供了实践场域,工人能够实现由接受者向生产者的转变。工人参与文学创作,实际上是完成了由被动接受向内化思考,再到主动产出的思想过程。在东北解放区完成思想改造的条件下,工人有意识带着我们党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对社会问题进行审视,坚持工人主体地位和平民立场,设身处地为人民生活、社会发展提供民间看法与民间经验。

东北解放区时期以工人为主体的工业文学生产机制,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得到充分的吸收与发扬。在工业化建设被正式确立为国家社会经济发展的中心任务的历史背景下,创作的历史任务发生改变,东北工业文学开始着力表现大工业生产景象,作家深入工厂,以切实的劳动感受,创造经典的长篇巨著,并树立起崭新的工人形象。作家草明以自己在牡丹江发电厂、沈阳铁路工厂以及鞍钢的工作生活经历为蓝本,先后创作出《原动力》《火车头》《乘风破浪》等作品;舒群在鞍山轧钢厂工作期间掌握了大量生动鲜活的创作素材,创作出长篇小说《这一代人》,描绘工业建设的火热场景,并以坚韧勇敢的李蕙良为中心,歌颂坚持在工业战线上不畏苦难的“这一代东北工人”;萧军扎根于抚顺矿务局,创作表现煤矿工人的长篇小说《五月的矿山》,塑造鲁东山、张洪乐等奋勇拼搏、斗志昂扬的劳动模范形象,与30年代“四条腿的人”形成鲜明对比,展现了工人自发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的可贵精神。雷加的《潜力》三部曲、白朗的《为了幸福的明天》、程树榛的《钢铁巨人》等作品,也聚焦于东北工业生产“前线”,表现在社会主义建设的过程中,东北工人们攻坚克难完成生产任务的英雄气概。此外,工人创作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获得长足的发展,《文学战线》开辟工人创作专栏,刊载了大量工人创作的诗歌、小说等,如沈阳机器一厂三分厂工人栾树吉所作《五一歌》抒发对国家的拥护与对新生活的热情:“太阳出来人人喜/从今天下变了样/穷人不受牛马气/英勇无敌解放军/现在已经过江去/不久中国全解放/庆祝大军得胜利。”1草明开办工人文艺学习班九年2,培养出以李云德为代表的优秀工人作家,共同铸就了东北工业文学发展的辉煌。

发展至20世纪80年代,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成为我国全新的历史任务。面对新政策、新要求,工业随之产生新任务与新问题,“改革”成为工业文学创作的重点表现主题。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改革者’形象的引入,确立了这一时期‘工业题材小说’中正面人物的书写范式。”3东北工业文学顺应时代变革,汇入到书写“工业改革”的潮流之中,将着眼点由劳动工人转移至管理者,如程树榛的《生活变奏曲》突出厂长及羽主抓工厂改革的工作能力和战略眼光,以厂长及羽调整组织架构、加强技术储备等具体管理工作切入,进而反映工业改革的发展趋势。邓刚同样具有塑造“改革者”的创作意识,并有意增添了关于“改革者”成长的情节。在《刘关张》当中,邓刚极力突出刘正祖的“灵魂蜕变”,细致描绘其由躲闪回避的“和事佬”成长为负责的工厂领导者这一成长过程,并由此突显历史激荡中人的价值选择,具有时代典型意义。在“改革者”之外,邓刚以“下沉”的创作视野,关注改革给普通工人带来的影响。不同于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着力塑造工人英雄形象,邓刚的小说《阵痛》较早涉足“工人转岗”的社会现实,以工人郭大柱被评定为“剩余劳动力”的转岗遭遇,以及他所面临的生活困境,书写转型时代下的工人生活,透视工人的精神世界。小说以“阵痛”命名,意在表现普通工人对时代变革的感受,着重强调社会转型给普通人造成的精神迷惘。这种面向工人日常生活的叙事被引入到东北工业文学的创作当中,极大拓宽了东北工业文学的叙事空间,并为其后续发展提供动力。

东北工业文学发展的又一转变发生于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转型对东北工业造成了巨大冲击,实体工厂的破败必然导致工人精神的“弥散”。对工人日常生活状态的表现代替了大工业景象的书写,作为时代代言人的工人典型形象被普通人的生存困境所遮盖。孙春平的《陌生工友》《陈焕义》、李铁的《梦想工厂》《乔师傅的手艺》《乡间路上的城市女人》等作品对工人群体进行观照。作品深入工人的生活“现场”,捕捉工人的生命感受,诉说工人面临转型时的无力与迷茫。正如李铁所言:“我关注的更多的是他们的挣扎,他们的生存与欲望的矛盾”1,“我们的所谓‘工业题材’写作不能只面对那些所谓的社会问题,人类的精神上的问题才是文学的问题,用文学的叙事来呈现当代人的生存状态和灵魂所在,才是作家的责任”2。 90年代东北工业文学的创作聚焦于工人的内心世界,在工人的叹息中隐喻着东北辉煌工业发展历史的退场。

总而言之,东北工业文学在与时代不断地对话之中进行转变与发展,而关注人民、反映时代是东北工业文学的初心与坚守。在融媒体繁荣发展的当下,双雪涛、班宇、郑执的创作依然体现出对现实主义精神的发扬,延续了书写工人精神的文学传统,并以全新的“子一代”视角对转型年代下的工人生活进行书写,重新唤醒我们关注东北工业文学的意识,对“新东北文学”当中的工业书写进行更全面的考察。

三、“新东北文学”工业书写的

美学特质与时代精神

“新东北文学”延续了百年东北工业文学的创作传统,其繁荣发展是积极寻求新变的老作家与青年新锐作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新东北文学”的工业创作,通过“网络”与“传统”两条路径书写新时代下的工业故事,塑造具有当代意义的“逆行者”“奋进者”形象,再次焕发出东北工业发展的昂扬精神,并昭示着东北工业文学发展的无限可能。

在80后青年作家以“子一代”视角丰富了工业文学叙事空间的同时,老藤、李铁等60后作家也依然笔耕不辍,他们以对现实主义精神的坚守,表现宏大工业历史的创作志趣,以及发扬工人品质、东北精神的写作意识,在作品中重塑东北工业的蓬勃气象,强化工人精神在东北的接续与传承。老藤的《北爱》锚定科技创新、产业升级等当下时代的核心命题,聚焦于当代中国飞机制造业的前沿发展,塑造出苗青这一致力于扎根东北,投身中国航空事业的青年科学家形象,苗青身上的“逆行者”属性,象征着东北在国家总体经济转型大潮流中始终探寻突破与发展的昂扬斗志。在老藤看来,苗青身上的“逆行”有两重含义:其一,在南方开始改革开放的时代大潮下,人们追寻时代风向到南方找寻发展的际遇,“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追赶潮流的脚步,都行进在时代的鼓点上。有的人,就是与众不同。他们仿佛内置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指南针与嘀嗒作响的时刻表,依照生命内在的节律,走出了一条自己的道路”1。其二,是对世俗价值评判标准的超越,在物质名利的巨大吸引之下选择对专业技能的提升,投身科技研发。“苗青是逆行者,更是一个时代的先行者。”2老藤以苗青“逆行者”形象的典型性,勾连起父辈与子辈之间对工业精神理解的共通之处,并关注在大国重器及与之相应的工业建设发展过程中,青年人身上所焕发的工匠精神。《北爱》集中体现了老藤立足现实、表现时代的文学观念与创作姿态,老藤认为“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新时代,作家的笔大有用武之地,这支笔是鼠标,是犁铧,是号角,是刀剑,更是棱镜。作家对时代现场的缺席,将是历史无法弥补的遗憾;作家对善恶美丑的麻木,将使整个艺术界半身不遂。”3在《北爱》中,社会主义建设期东北工业文学“新人”塑造的典型性、描绘工业建设全景的时代性等特点得以延续并得到丰富。小说塑造“逆行者”这一典型形象,丰富工业文学人物形象谱系,将既往的劳动工人品质提升为当代中国的大国工匠精神,探讨东北工业振兴与民族复兴的时代要义。

李铁的小说《锦绣》,同样以现实主义为根本,以强烈的历史意识书写东北工业七十年来的变迁发展,呈现出一部关于东北工业发展的宏大“史诗”。李铁以自身国有企业工人的人生经历及时代感受为创作资源,书写了锦绣金属冶炼厂自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发展过程。小说以技术高超、积极上进的工人模范张大河为切入点,意在突显父辈与子辈这两代工人之间的精神传承。张大河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担负起为新中国炼好第一炉锰的艰巨任务,他以精益求精、细致负责的工作态度起到表率作用,并将这种工匠精神传承与延续。在“工二代”张怀智、张怀勇、张怀双的身上,父亲张大河的工人主体意识、拼搏进取精神、劳动生产热情得以再现,三个儿子分别以时代浪潮的探索者、应对挑战的改革者、钻研技术的生产者身份赋予了工匠精神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时代表达。《锦绣》以张家两代工人的工厂生活工作史,描摹东北工业在历史变革激荡之中的发展史,具有极强的历史价值及“史诗”品格。

“新东北文学”之“新”是在继承传统中得以发展,产生新人物、新形式、新方法。与传统文学创作不断塑造新典型、书写新故事同步,东北工业文学创作借助网络传播机制,顺应中国网络文学出海这一时代潮流,立足当下东北工业发展取得的新突破、新成就,塑造新时代工业战线上的“奋进者”“同路人”,力求表现科技时代下我国工业发展的崭新面貌,展现大国气象。

塑造青年“奋进者”的形象,是东北网络工业文学所呈现出的核心特征。时代的变革必然影响文学的创作方向,尤其体现在对典型人物的塑造层面。文学“新人”所指的“是那些能够表达时代要求、与时代能够构成同构关系的青年人物形象”4。不同于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工业文学创作中的“新人”,在当下的工业书写当中,青年“奋进者”的独立主体思想得到强化。在以往的创作中,青年进步思想的生成过程是着重表现的内容,作品突出党的教育对青年产生的积极影响,并由此强调青年成为党的理论政策的传播者、参与思想改造工作的进步者身份,青年被设置为“改造老一辈人固执思想”的功能性人物,在一定程度上造成青年形象的“固化”。新时代下,青年完全成为创作表现的主体对象,作品中极力强调青年在人生道路选择上的主动性与自发性,突出展现青年投身于工业建设的坚定人生选择,抵制名利诱惑、坚守正义诚信的道德品质,以及过硬的专业能力水平。在大力发展“中国智造”的时代背景下,东北工业文学着力构筑新时代青年的“奋进”属性,塑造新的“奋进者”形象,以此实现文学性与时代性的双重表达。小说《奋进者》刻画了王图南、宋腾飞、李甜甜、郭美娜等青年追梦人形象,作家通过青年们在海重集团发展变革中的成长经历,提炼出新时代“奋进者”的精神指向。一方面,这种“奋进”强调青年的主体意识与主观情感意志,小说中王图南、宋腾飞等青年人坚定选择投身于工业建设,发挥自己专长,实现技术攻坚;另一方面,“奋进”的精神源于工人精神的传统,小说中“从年轻气盛的工程师,熬成了两鬓斑白的掌舵人”1的傅觉民,“以多年的经验告诉自己,海重之兴乃是天时地利,而能否延续长久,则关键在于人和。要使海重延续这份辉煌,必须靠创新和自主研发的技术,而这正需要倚仗那些真正热爱海重的人才”2。两代工人之间构成了传承与接续的关系,并强调了青年人的使命与担当。在《春风故事》《奔跑的碳》等作品当中,青年“奋进者”的形象也得到具体表现与阐释,作家运用“同路人”的情节设置,形成了一种“工业建设+同路友人/恋人”的叙事模式,构建了紧密团结、志同道合的工业青年团体,形成巨大合力。在《春风故事》中作者以赵心刚个人的事业成长侧写出东北老工业基地近三十年间的风云变化,并通过赵心刚、李东星等青年人之间的密切协作,突显青年的拼搏精神。《奔跑的碳》中,作者搭建起李达峰与王海波之间“正邪对立”的人物关系,道出了青年科研人员不同的价值观念与人生选择,通过塑造李达峰、王一诺等坚守碳核查原则,不为利益所动的正义品格,宣扬青年对使命与担当的坚守,传达出我国实现碳达峰、碳中和的坚定信心。

此外,东北网络工业文学正逐渐走上经典化的道路。以李遨(银月光华)为突出代表的一批作家的创作,凭借历史的纵深感、主题的时代性极大突破了既往网络文学追求“爽点”“虚幻”“娱乐化”的主要特点,赋予了网络文学更广阔的书写空间。李遨(银月光华)的《大国盾构梦》以大国重器盾构机的研发制造为背景,塑造了中国盾构研发机构“梦之队”群像,领队严开明带领汪承宇、耿家辉、高薇等青年科研人员攻坚克难,打破以往依赖外国技术的生产困境,以青年之力助推了大国盾构梦的实现。作品紧跟时代发展脚步,关注并宣传大国重器的研发与生产过程,展现新时代下的大工业景象。在《大国蓝途》中,作者将笔墨深入到中国机器人研究史当中,以强烈的历史意识书写中国机器人研发的四十年,以康承业、康一雯、谢向明、谢贝迪等几代科学家的机器人研发为主线,勾连起改革开放、中美建交、中日建交、苏联解体等重大历史事件,勾勒出中国现代科技发展的历史图景。总体而言,“新东北文学”的工业书写是对百年东北工业文学传统的继承,以对现实主义精神、工人品格的坚守书写新时代的奋进青年、工业发展、大国气象。

结语

纵观百年东北工业文学发展流变,强烈的民族意识、家国情怀、社会关怀是其守正与创新的根本。“新东北文学”赓续传统,并突出创作的“当代性”与“在场感”,强调“在场”精神,就是指向一种面对、承担和坚守,“新东北文学”以自觉的社会意识、时代使命,展示工人在新型发展模式之下的工作方式、生活态度,进而展现全新的工业生产场面,创作力图去除掉对社会现实、时代面貌的遮蔽,使文学直接介入现实、观照社会。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文艺创作如果只是单纯记述现状、原始展示丑恶,而没有对光明的歌颂、对理想的抒发、对道德的引导,就不能鼓舞人民前进。应该用现实主义精神和浪漫主义情怀观照现实生活,用光明驱散黑暗,用美善战胜丑恶,让人们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梦想就在前方。”1

“新东北文学”所涉及的工业转型、生产方式、工人精神等问题,具有超越地域属性的中国意义,以东北为立足点,最终指向整个国家发展的蓬勃态势,实现对人民的精神感召。东北工业文学的创作传统为“新东北文学”提供了丰富的实践养料,对东北工业文学发展面貌重新进行考察,才能真正理解“新东北文学”的深刻与厚重。“新东北文学”应打破对其“文学现象”的指称,它的本质是东北文学不断发展提升的动态过程,包含着对传统的接续及未来的展望。对“新东北文学”的工业传统及其发展新变进行阐释,是弘扬东北工业文学文脉、探索东北文学可能性的必然要求,也是传承工人精神、展现国家昂扬气象的时代使命。

从根本来讲,“新东北文学”的内涵指向工业,更指向国家,它的意义在于以切实的文学表达提供对文学与社会的双重影响。从具体实践来说,“新东北文学”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书写新时代的工业发展面貌,以传统文学创作及网络文学创作两条路径呼应着“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发扬大国气象”的社会浪潮与历史使命,以对“逆行者”“奋进者”形象的挖掘和表现,表现新时代科研工作者的工匠精神,丰富文学人物形象谱系,兼具文学自身的美学特征与时代感召力量。近期,辽宁作协成功启动“火车头”创作计划,这标志着东北工业文学发展具有长足的动力,“新东北文学”的美学经验将进一步得到实践与丰富,并对中国工业文学发展产生持续影响。要在历史与现实、传承与新变的互动当中不断挖掘和阐释“新东北文学”的深刻内涵,这是文学发展的必然,更是面向时代的要求。

作者单位:辽宁大学文学院

1 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

1 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

1 贺绍俊:《新东北文学的命名和工人文化的崛起》,《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4年第1期。

2 韩春燕:《在东北历史的“重”与“轻”之间共情》,《当代作家评论》,2024年第2期。

1 王德威:《文学东北与中国现代性——“东北学”研究刍议》,《小说评论》,2021年第1期。

1 栾树吉:《五一歌》,《文学战线》,1949年第3期。

2 草明:《乘风破浪》,《草明文集(第六卷)》,中国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第174页。

3 于文秀、任毅:《论新世纪东北工业题材小说创作》,《学习与探索》,2023年第7期。

1 林喦、李铁:《小说是茶,品过后给人回味绵长的才是上品——与作家李铁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2 林喦、李铁:《小说是茶,品过后给人回味绵长的才是上品——与作家李铁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1 老藤:《用文学书写时代的光与热》,《解放日报》,2023年10月7日。

2 老藤:《用文学书写时代的光与热》,《解放日报》,2023年10月7日。

3 老藤:《用文学书写时代的光与热》,《解放日报》,2023年10月7日。

4 孟繁华:《历史、传统与文学新人物——关于青年文学形象的思考》,《文艺争鸣》,2020年第2期。

1 赵杨:《奋进者》,沈阳出版社2023年版,第11页。

2 赵杨:《奋进者》,沈阳出版社2023年版,第12页。

1 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