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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2024-08-11杨清茨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7期

《周礼·秋官》记载:周代宫廷外种有三棵槐树,三公朝见天子时,便是立于槐树之下。三公是指太师、太傅、太保,是周代三种最高官职的合称。古代汉语中“槐”“官”相连,被视为“公卿大夫之树”,亦因此成为我国著名的文化树种。

槐树在我国已有三千多年的栽培历史。槐乃木中之鬼。所谓人老成精,树老成怪,怪者,鬼也。诡,诡谲,诡道也,兵法谓之战术与谋略都出奇制胜,故而备受尊崇,是为吉祥之树。

古代槐树树种,皆属国槐。国槐树上开出的花儿特别密麻,呈乳白色或淡黄色,花朵儿比较小,似米粒儿一样小,人们通常称之为“槐米”,但是不能吃,倒是可以入药,还可以晒干后制成槐米茶,冲泡着喝,且可当作黄色染料使用。

老北京有个说法:槐树、紫藤、四合院,是北京城的一种符号,槐树亦被誉为北京的“市树”。北京城有很多槐树,如故宫御花园东南角的“蟠龙槐”;武英殿断虹桥畔,见证紫禁城风雨兴衰的“紫禁十八槐”;国子监彝伦堂前西侧的双干古槐,名为“吉祥槐”。还有胡同、街道、路边种植的林林总总的槐树。张恨水在《五月的北平》中说:“尤其槐树,不分大街小巷,不分何种人家,到处都栽着有。在五月里,你如登景山之巅,对北平城做个鸟瞰,你就看到北平市房全参差在绿海里。这绿海就大部分是槐树造成的。”

“谢尽芳菲四月中,忽来清气透帘笼。寻香看取邻家树,照眼繁华流雪风。”因着小院墙外这几树洋槐,便颇有了几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意境。洋槐开出的花儿较大,有白色与紫粉两种颜色。白色带刺可食用,却不可制药,如槐花蜜与槐花美食。

东厢房的屋檐上,此时槐花穗串串如玉般玲珑剔透,轻盈盈覆于团团绿荫上,白绿相间,分外好看。新蕾未开如银芽新月,正开的又似白蝶敛翅。枝头的喜鹊,停止了聒噪,正埋首梳理着羽毛。一妇人拿着塑料袋手脚并用,悄悄爬上最为低矮的树杈子,一边屏气凝神,一边伸长手臂去折槐花,鸟儿被惊得不轻,“扑棱”着翅膀急慌飞走。

清儿与岳姐,看着槐树上摘花的妇人,起了艳羡之心,便也取来细细的竹竿,绑上钩子,自制了一款摘花神器。两人一前一后,一个提着摘花竿,一个提着大竹篮,出了院门,直奔邻家槐树而去。

岳姐用钩杆钩住槐花枝,稍一用力,一枝头的槐花就如雪花般落了下来。清儿在下面拣起,摘下花朵来放入篮中,直把树上的妇人看得眼馋。几人的笑语引来不少路人围观。有的上前讪然讨过一枝,摘了花立马放入嘴里:“唔……挺甜!”有的拿个袋子也想讨要一些回去做点儿吃食。

隔院作观望的我,听着岳姐她们开心的笑声,便也绕着院墙走过去,想一试这摘槐花的乐趣。刚到槐树边,只听得一声戏呼:“嘿,这不是咱隔壁小院的美女诗人大作家吗?”几人同时朝我看了过来,原本穿着拖鞋悠哉作壁上观的我,这会儿愣是被他们瞧得不好意思了起来,“哎呀,哪里哪里,什么作家不作家的,你们摘你们摘……”转身便逃回了院子。

东侧墙旁的小径上俄而飘落了不少槐花,拿来笤帚将落花细细扫到一边的园圃。耳畔似闻有声音仿如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穿透了尘封的桎梏,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花魂点点无心情,鸟梦痴痴何处惊。”《红楼梦》里颦儿(宝玉见黛玉眉头微蹙,而给她取的小名)独立花荫下幽怨的叹息,以鸟梦来隐喻自己的身世处境,有幡然醒悟的无奈与忧思。可谁人的人生不是一场梦?谁又知道自己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许是有人在春日里做梦,明明温暖,却是虚无孤寂,冷得紧;有人在冬夜大梦金戈铁马,寒夜漫漫,却是热血沸腾。

不忍这般娇嫩纯洁的花儿飘落在径,被人随意踩踏;更愿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翻阅姓氏族谱,杨氏一族追溯历史可至西周,彼时山西洪洞县为杨侯国,亦是杨氏一脉繁衍发展的主流。洪洞古老沧桑的大槐树,是许多迁徙移民共同的根,象征后裔同门、同根、同祖、同心。“水流千里总有源头,人处四海难忘故土”。这里的古槐代表“怀古、寻根”之意,如同华夏儿女的根、魂始终都在中华大地一样。

日光缓缓西沉,暮色开始四合,为京城披上了暗蓝色的轻纱。天穹静谧,闪烁着几颗稀疏早出的星子。院子里传来兴致勃勃的笑声与脚步声,清儿和岳姐正拎着大篮的槐花满载而归。

对于槐花做成的美食,东坡先生在《松花歌》中赞叹:“一斤松花不可少,八两蒲黄切莫炒,槐花杏花各五钱,两斤黄蜜一起捣,吃也好,浴也好,红白容颜直到老。”真真是写出了槐花独特的养生功效。

厨房的灯光呈暧昧的暖黄色,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岳姐她们仔细挑拣新鲜的花荚,放入盐水浸泡。然后捞起晾干,加入面粉、少许盐和五香粉,适量净水,调成面糊,鸡蛋打散后再放少许白芝麻。随后起锅,锅热后刷薄薄一层油,倒入调制好的槐花面糊并摊开,小火煎数分钟,将提前备好的蛋液倒在面糊表面,均匀铺满,待成型后翻面续煎,另一面煎至金黄后取出,一盘清香四溢、诱人垂涎的槐花饼就做好了。

岳姐是西北婆姨,朴素的做法,刚好合了宋代《山家清供》的“槐花煎”。一口咬下去,食材的香味,混合槐花的清雅之气,在鼻尖蔓延,在齿颊荡漾,在口中辗转留香。

檐上的枝头不知何时已挂上半轮冰魄,茂密的槐花在皎洁的月色下泛着蓝玉般浅浅泠泠的光泽,玲珑剔透,煞是好看,尤以清香沁人心脾。长廊下的灯笼,随风摇曳,光芒一星如豆,在暗处明明灭灭。

饭后,执一盏才泡的香榧龙井新茶解腻,茶案上放着一碟洗净的槐花,用茶匙轻拨几朵于茶汤,清淡幽香似有若无地散了开来,犹一池幽潭中乳花漂浮。转念思及此地原是曹公寓居之所,不知那绛珠仙子品了这春水浮雪能消解那隔世的不尽之意否?

此时,院内微风柔和,花树暗香浮动,世间竟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