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雪
2024-08-11刘春宁
冬已深,却久不见雪,于是便思念起童年的雪。
豫西塬上,秋作物中收获最晚的是红薯,记忆中每年收红薯都是伴着飘落的初雪进行的。天阴沉着,窸窸窣窣斜飞下的“盐粒子”与风搅扯,似无数的银针细细密密地往脸上扎,生疼。疼且疼着,你还不敢用手去擦抹,手是冰的硬的,脸是木的涩的,擦抹后感到脸仿佛脱了皮,火辣辣的,雪粒子撞击上去会更疼。因此,只能眯着眼,侧着头,加紧劳作,尽可能减少与风雪的正面冲突,力争早点儿收拾停当,好心安理得地待在家里任雪张狂。
从第一场雪开始,冬的大门便被撞开。雪成了冬的主人,长驱直入,肆无忌惮,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而风是忠实的仪仗和奴仆,狐假虎威地捧着雪宠着雪,嚣张得无以复加,把自己那点儿能耐发挥到极致。
天还没完全落黑,云便像归家的孩子迫不及待地向村庄聚拢,天和地越来越纠缠不清,整个村庄和塬都模糊起来,成了一幅朦胧的村居水墨画卷。村庄被压挤得越来越小,像谁家丢弃的一件破棉袄,在塬的荒野瑟缩。
空气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气,沿着进村的大路小径往里游走。这时风是冷静的,如战斗打响前的前敌指挥,在做最后一刻的深谋远虑。
草草吃过晚饭,刚把猪鸡们吆喝回来,还没关上大门,风就沿着巷子来了,卷起一溜儿的尘土枯叶,在房角墙根儿飞旋。半夜被风的啸叫吵醒,趁机看一眼窗户,是一方灰白麻亮的光。心知下雪了,还不会太小,紧一紧被子,继续酣睡。
有时,晚上睡觉时天还晴朗朗的,月亮投下冷冽青白的光,只是风有点儿烈,毫无节制地往衣服里灌,使人不敢在空旷处停留,紧着往屋里躲。晚上睡觉,风像狼嗥一样,绕着房屋咆哮,为雪的出场鸣锣开道、摇旗呐喊。如此看,雪是有身份的,是讲究礼仪的绅士,从不莽撞失范儿。
早上推开门是明晃晃的白,灼人的眼。整个世界都膨胀了一圈儿,显得臃肿笨拙,里里外外的呆萌娇憨。村子亮堂起来了,整个塬都显得时尚光鲜,像个肥壮的富婆,容光焕发、自信满满。
院中的雪要堆拢在树根,恰好解了干旱一冬的渴。大门外的雪,薄一点儿的,拿扫把向两边扫开,一直扫到大路上,还要分别向两边扫出一截,到邻居的门口。如果雪太厚,扫把是扫不动了,只能拿木锨铲,前面一个人铲,后面一个人拿扫把扫,光光亮亮的一条路便出来了。谁家起床晚,门前的雪被邻居扫了,便会有愧疚羞惭的不安,生怕别人说慵懒,连门前的雪都不扫,影响到形象和名声。每家都扫,整个村子便清清爽爽、四通八达了。
玩雪是孩子们冬天里最大的乐事,大人们忍不住被雪激发的童心,偶尔也参与进来,那雪人便堆得精致俊俏许多,笨拙憨萌中多了些神采和想法。纵然冻僵手指、弄湿衣裤,大人们也顶多斥责几句,有的还会帮着用红萝卜、棍棒,甚至破旧衣服去装扮雪人。这时村庄的旷野,便是孩子们的乐园,雪的世界一派暖意融融,追逐嬉闹的笑声使整个塬都旷达、仁厚、活泼而生动。
上大学的地方是所谓北方中的南方。冬天的雪显得有点儿随意和散淡,忽然在一个晚上就来了,早晨起床后地上是洁白、蓬松、晶莹的一层,拿扫把划拉划拉路就开了,等太阳一露脸雪便隐去,只留下湿淋淋的地面,和下一场雨没太大区别,无非是多了扫把的参与。
那时,就开始怀念家乡的雪。塬上的雪是认真的庄重的,有着很强的仪式感,如同塬上的人,干什么事都不敷衍不潦草。如果白天下雪,一家人偎着炉火,谈着庄稼长势和家长里短,看着屋外厚重的雪幕沉沉降下,你会感到说话的声音都是潮湿的沉重的,被雪压着,整个世界在接受一种给予和承载。风再凑个热闹,不断把下落的雪花翻卷上去,再撕扯下来,如大海的波翻浪涌,那份豪迈和狂放,伴着风压抑的啸叫,雪便成了世界的主宰。哪怕一场小雪,在塬上也下得有模有样,包括雪化后屋檐瓦头结的冰条子,都让你感到雪的尊严和威仪,你不能不认真地去对待和重视。
后来在济南、北京等地工作,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北方,每年也都经历几场雪,或洋洋洒洒、铺天盖地,或轻描淡写、点到为止。每遇雪,我都忍不住去欣赏去亲近去感受,甚至借雪的渲染去放纵,忍不住感叹雪,感叹环境,感叹人生,忍不住怀念家乡,怀念故人,怀念童年。于是,便觉得这些雪有点儿似是而非,没法和儿时塬上的雪比,似乎少了些壮美,少了些野性和雄浑,少了些质朴和真情。
雪是大自然的精灵。我相信,雪是有性情的,每一场雪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灵魂,每一片雪花都有生命。它们灵动、飘逸、洒脱,属于自然,拥抱自然,也奉献自然。不论我们是什么样的认知,雪就是雪,只管潇潇洒洒地飘落,坦坦荡荡地呈现,从从容容地融化,轻轻松松地来与去,从不计较外在的评议与场景。应该说,雪永远是雪,而我们却经常不再是我们自己,在不同时候、不同地方、不同的境遇下,我们是不同的自我。
忽然想起纳兰性德的词:“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原来这么有才情的人也难脱俗,也没走出真正的自我,把雪写得如此苍凉。而在我心中雪是暖的,故乡的雪就像毛茸茸的布娃娃,永远坐在我的童年,只要我回头,它总笑眯眯地看着我,给我温暖、开心、松弛和纯朴的自觉。
前几天,读到王旭的《踏莎行·雪中看梅花》:“两种风流,一家制作。雪花全似梅花萼。细看不是雪无香,天风吹得香零落。虽是一般,唯高一招。雪花不似梅花薄。梅花散彩向空山,雪花随意穿帘幕。”深以为然。突发奇想,今年的雪应该快了,到时候要找个有梅的地方,听雪赏梅,也许雪中的梅能引我到新的境界。
据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场陈年积雪,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暖意融融。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