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子树会讲故事
2024-08-11高方
小时候坐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上,从县城到乡下一路颠得屁股疼。视线越过爸爸的后背,不时远眺,就盼望着一棵歪脖子树的出现,那代表了这段颠簸的路程终于抵达了终点。
歪脖子树就站在老家村口,它的树冠张开庞大的怀抱,随便一伸肢腰,便遮住了奶奶家的半个院子。歪脖子树是棵老槐树,传说它有百余岁的高龄。它曾经被雷电从顶端劈开过,根基不稳,便成了倾斜的姿态。每年春天四五月份,是歪脖子树最受瞩目的时刻。一串串雪白的花穗挂满枝条,流苏般飘荡,轻触微风,美得很不真实。那些花儿,仿佛是大地的呼吸,被尘封在泥土里的香氛,从小小的花蕊里释放出来。花香一径穿行,越过池塘、羊肠小道、碧野和春山,忽而紧窄、忽而开阔。
槐花落了,歪脖子树就变成了翠绿色,满树都是被阳光染成金边的椭圆叶子,远看像一块晶莹透亮的翡翠。
上小学之前,我的大部分童年时光都是在奶奶家度过的,住个把月,再接回县城,如此往复。
我是喜欢住在奶奶家的,自由的乡野向来是孩子们的乐园,更何况还有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玩伴——堂妹,每天早晨她会从村东头出发,跑到村西头奶奶家,大喊一声:“爬树去!”我们便携手出门了。
歪脖子树是村里孩子们的攀爬架,大点儿的孩子会爬到树顶,离地近十米高。我和堂妹胆子小,爬上第一层枝丫便满足地坐在树上看风景。
如果把歪脖子树拟人,我想,它一定是拄着拐棍的白胡子老头儿形象,慈祥又宽厚。我们在它身上爬上爬下,从来没有一个孩子从树上掉下来摔伤过。
有一次,村里一个老人还佐证说,小时候他从树顶滑落,心想:完了,要摔地上了。谁知恍惚之中,竟安稳地落在底层软绵绵的树枝上,仿佛有一只大手接住了他。除了被树枝上的刺儿划破些小口子,没受半点儿伤。听到这个故事时,我们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村里偶尔会有卖货郎挑着担子经过,他总是停在歪脖子树下面卖货。远远地看到手拿拨浪鼓的卖货郎,孩子们会迅速地从树上溜下来,将他围住。那拨浪鼓仿佛被卖货郎摇出了语言的感觉,声音听起来似在说:“不来?等等!”
孩子们的小脑袋聚拢成一个圆圈,围观着卖货郎如百宝箱一般的竹箩Pkpni8lkkODBJ99u2pkjWpagz7lcYhEZdSaDVpsNNZw=筐,里面有针线、玩具、花布、陶瓷等等商品。奶奶曾经很奢侈地给我和堂妹买了小鸟形状的哨子,还用绳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从此我俩在村子里行走便有了伴奏,时不时要炫耀地吹响它。
夏天吃完晚饭,村里的人们喜欢聚在歪脖子树下乘凉,奶奶一手拿一把扇子,左右开工,为我和堂妹驱赶着蚊子,我的耳边陆续响起大人们七嘴八舌的聊天。在树下,你会毫不费力地获悉村子里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一个叫聋子的老汉,开始细数家里几个儿子的饭量,孩子们都已长成壮年,一顿饭要吃掉一笼屉馒头。聋子老汉在战争年代当过民工,一个炸弹震聋了他的耳朵。一个包头巾的媳妇开始数落她的男人又发脾气,男人因为旋耕机操作失误,被切掉了双腿,整日郁郁寡欢。一个秃了头顶的男人朝地面上叩了一下烟袋锅子,说起他去山沟沟里搂草时遇到狼的经历。那狼披了一身油亮亮的黑灰色的毛,他一边大喊道:畜生,走开!一边挥舞着铁锨喝退了狼。他描述的场景惊心动魄,一人如何英勇大战恶狼的画面呼之欲出。然而坐在一旁的媳妇却撇撇嘴,咧开嗓子喊:“瞎说,那天你回来时都光着脚,吓得鞋都跑丢了。”当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版本被抖了出来,众人哄笑,男人也跟着尴尬地嘿嘿笑着。
大人们的聊天声在我耳边由近而远,直至被歪脖子树叶子摇晃的沙沙声覆盖,它一定听过很多故事吧,怕忘了要赶紧记下来,沙沙声就是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我仰头看着与漫天星辰融为一体的歪脖子树,月光顺着它粗糙的树皮滑落,它伸展着灰色的枝干,由拢至散,把墨色的天幕衬托得越发得高。
我不知道多少人从树下仰起面庞,承接这命运无声的飘落。时间悄然地穿过每一个人,究竟会留下怎样的痕迹呢?
歪脖子树下的往事还有一幕让我记忆犹新,那就是每到我回县城的日子,堂妹总是不舍我离开,虽然她和爸爸都非常民主地说,让我自己决定,但是他们俩的动作都摆出了要拔河的架势。堂妹站在歪脖子树一头大哭,企图用眼泪将我挽留,爸爸则站在树那头,扶着自行车单脚站地,随时等待出发。
这种选择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来说太残酷了,我站在歪脖子树下左看右看,难以作出决定。直到现在,我回望那个场景,依然觉得十分为难,站在树两头的情感都让我难以取舍。
这些是我儿时对歪脖子树的一些记忆片段,琐碎而深刻。
后来,我回到县城读书,再到城市里工作。这期间,爷爷奶奶相继离世,那个小村庄便从我的视线中渐渐淡去。只是每年春天,在市场里看到被当作野味售卖的槐花,会买些回来,学着记忆里奶奶的样子,开水烫一下,做槐花肉馅儿包子、槐花窝头或者槐花面糊汤。唇齿间绽放的香味是熟悉的味道,歪脖子树的影子便由远及近,与故乡的回忆重叠。
去年中秋,我特意找了机会返回家乡。村庄富了,瓦房代替了土屋,智慧农业代替了传统的农耕方式。老树旁还建起一座红瓦白墙的小学,附近几个村子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堂妹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她每天站在老树下,目送放学后的孩子们奔跑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