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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点糨糊

2024-08-11顾亨超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7期

大凡在工会工作过的人,都有这种体会,写大幅标语容易,而张贴大幅标语难。因为贴时你得设计好布局,得选择晴朗起码不那么潮湿的天气,让贴在墙上的红纸十天半月不脱落。而当时只能批到的是下脚料粉,黏性比一般面粉差多了,所以要达到这一效果,捣糨糊这一关至关重要。

那个时候,不愁买不到大红纸,但要去批下脚料粉还真是要一番周折。我得先从厂里开了介绍信,再去粮管部门去批,拿到规定不超过十五市斤的下脚料粉批条后,再寻到东门外的面粉厂,请分管厂长转批。当时单位与单位之间都是协作的关系,不用付钱,但你得自己去车间的地上扫,垃圾啦、泥粒粒啦掺和在一起,你要捡干净也难。散落于地上的垃圾粉也不是很多,要扫满批的分量,还真的得忙一阵子。待上磅秤时,多了哪怕是几两,那认真的师傅也会毫不客气地从你拎着的粉袋里挖出来,直到与批的斤两绝对相符为止。

那时,我们工会里没一部自行车,也无公交车可乘,只有背上,待回到西门厂时,食堂也差不多要开午饭了。

乘着开饭人多时,有去我办公室取我之前写好的大红纸标语的,有去拎桶的,有将下脚料粉倒入桶与温水拌和了作稠糊的,再去开水房用沸水倒入,用小棍棍迅速捣匀,大伙七手八脚地有序地分工合作着。一会儿,如变魔术似的,将一袋下脚料粉变成满桶的不稠也不稀的淡灰色糨糊。当我说“行”时,大伙已找好墙的张贴位置,6ZCDWZfgnGfd/rY5QA/GEA==把大红纸标语一张接一张地张贴起来,在午时的阳光下,如一条条欲飞的火龙似的,使整个厂区也生动起来……

此时,职工们大多端着当时通用的陶瓷大海碗,边扒着瓜菜代饭,边读着标语上鼓着士气的内容时,我的好友根元总会适时地来到我的跟前,操着一口江苏江阴口音,轻声又反复地叮咛着“省点儿糨糊,省点儿糨糊啊!”

如说是叮咛,可那声调让人听起来似乎有种哀求的感觉。此时,正在张贴标语的伙伴们的动作会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轻手轻脚地在桶里蘸了一下,刷贴时也省得多了,只图黏上墙就行。这样末了,总可剩下一些有时可小半桶的下脚料糨糊糊。

剩下桶里的这些糨糊糊,由于蘸糨时的刷子在墙上刷刷,在红纸上按按,又时在桶里蘸蘸,有多脏不说,那糨糊糊的颜色也变粉红的了!可谁还在乎这些呢?根元会给自己先倒上一海碗,接着,迫不及待地往伙伴们早端着的海碗里很均匀地倒。有时被近处机灵些的小伙伴们发觉了,好奇地围了上来,根元也往他们“瓜菜代”的饭菜里倒,直到大桶空空。

而这些端着海碗的家伙们则等不到分散开去,已呼噜噜地喝下几大口了!我心里明白,他们一定会把这一顿的饭票省了下来。此时,我有一种莫名的心酸,又同时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就感。

过后,我曾想过,何不设法先把下脚料粉去掉些泥粒和垃圾等杂质,捣成糨糊后先留一些下来,让这些与我同龄的十八九岁正长个儿的小伙伴们先喝上几口后再帮我张贴大幅标语,那多好! 我想啊!连做梦也想这么做啊! 可我不敢,因为我心里很清楚,倘若我真的那么做了,伙伴们心里会欢呼我“青天小老爷”,可我迟早会被送去坐牢。那我在老家的父母亲,我的兄弟姐妹们也一定会被牵连得惨了!

我想做这个“贼”,可还没有具备做贼的贼胆。

因要支援灾区,我的月供量从二十四斤半减到十八斤半了!万一再让减,我担心挖不到郊区河边的叫“丁勾”的水生野菜时,怎么过啊!我心里害怕起来。但即使是这样,我仍未动过下脚料粉的念头!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终于发生了。

同事小风家的粮供折子掉了还是被盗了,总之不见了,这是要命的事。可小风的父亲被打成过“右派”,是被专政的对象。作为长女的她,从高中一毕业就挑起了一家人生活的重担。本来就有些内向的她,此时呆呆的,加上胆子小,出了这么大事,顾虑重重,我怎么劝她,她也不敢去找厂领导反映,也不肯向同事们求援。无奈之下,我从我的饭票中先给她二斤,并准备动员喝过我捣了糨糊的伙伴们每人捐出一斤或半斤饭票,给小风家应急一下。我呢,设法以要贴大幅标语的名义,去批些下脚料粉,设想去找到那位车间师傅,求他给些上等的下脚料粉,回厂再设法让伙伴们美美地饱上一顿二顿。算盘打得如此如意,可天有不测风云啊!

当时厂里没贴大幅标语的任务,我没有理由让厂里开介绍信去粮管部门批条了,说白了,钻不了这个空子。小风又固执地认为因她爸爸的身份,不可在厂里多事的。情急之下,正如狗急跳墙似的,我背着小何等同事,生气地对小风吼着:“你这也怕,那也怕,就不怕你家人真的被饿死?走,小风,跟我去找市长去!”无奈之下,小风木木地跟着我去打听市长的住处,我们还真的摸到市长家。这工农出身的齐市长家简朴得与普通居民人家没什么两样。市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很耐心地听了我夹着浦东音的生硬的普通话的陈述后,明显地皱了皱眉头,很干脆地说“行”。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与传闻中的“四平八稳”“齐老好”的市长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呀! 他当即批示粮管部门补发一个粮折子。

小风如梦初醒,望着市长连谢谢也忘了说,拉着我跨出门外,躲在市委宿舍外的一处路边,当着我这位大男生的面,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哭够了后,笑着,也不与我打声招呼,飞也似的向她的家跑去……

后来没有贴大幅标语的任务了,整个厂也冷清了下来。只是那好友根元的“省点儿糨糊,省点儿糨糊啊”的几近哀求的江苏江阴口音的声音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里,很多年,很多年。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