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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途经过扎尕那

2024-08-11何锡联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4年7期

草原上有孩子奔跑,野花灼人。它们无数次熄灭又被无数次点亮,这些未来的记忆,沿河流两岸向上攀缘。

好长时间了,我的眼睛没有在高原的天空下啄食到这么多野花和青草。那时,我时常把窗台上的水仙花从一间屋子移到另一间屋子;抑或到庭外的玫瑰园坐一会儿,听鸟语,闻花香,但从没有踏进这样深远的草原和树林,也从未延伸出没有楼宇、商场和城市道路的风景。

这样,我熟悉的阳光就像一张巨网的留白——在扎尕那路边的小餐馆,变得生涩起来。

从阳光里洒下的雨水,好像就是冲着我来的。我躲在一棵冷杉树下,听——那些被敲打的针叶明显带有寺院的钟声。

一个小男孩儿在车子里,用衣袖擦拭着玻璃上的水雾,他好像有充足理由证明我是从洮河的彼岸过来的。一群披红戴绿的女子,被一阵大雨从草丛里赶了出来,但并没有躲雨的迹象,她们在一汪汪水边,看雨滴搅动镜子里的云朵。

这清新的空气,两只鹰从我的头顶飞过,一只野兔正离我越来越近。

一棵树一旦形成了自己的暗语,悬崖上的瀑布就很难与之交流了。暮色中的千年红豆杉不是这样的,它有足够的能力去理解我仰望时的疑虑。系在树上的彩带,算起来可以牵动至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山外人——内心的痛处。那时,没有多余的形式,也没有告别的说法,围紧的栅栏好像也不能阻隔对于外界的念想。

游人走远,留下各种颜色的彩带在晚风中轻轻飘起。只有红豆杉自己,依然故我,坚守着脚下的泥土。

这让我想起了山下的一池清泉,凉风中,波光不停地晃动,好像要晃出更多的红豆杉来,并与水边的三角槭一起,等候着陌生人的经过。

山林中有异乡人的口音,而他们的脚步却混杂在一起。黑色的背包装有食品和雨伞,但他们在风景中好像已经忘乎所以。

崖壁上的水与暮色正一点一点地落下来。我认识前方那个穿长裙的女子,浅蓝的短袖衫绣着金色的边条,而胸前的那朵莲花更让西边的垭口和深灰槭有了醒目的目标。

我是光着脚涉过溪水的,却很难徒步归来。然而,这里的确有过一队人马,在黄昏的衬托下,将十个脚趾头的印记留在了一块石头上。至此我发现,有一只缠着绷带的草鞋还浸泡在水底——它的生动,像一串不朽的字符。许多草絮黏着它在水底飘动,我在想——还是不要惊动它吧;也不要惊动它身边的月色和星光。

夜晚,天气有些冷,但在草地与雪山之间依然有灯火,有回荡的声音。

野花让草原没有尽头,它们一路向前,大面积演绎扎尕那的场景。这让矜持的女子于水边——不再掩饰本真的面目。她们撩起裙摆,挽起衣袖,让细腻的肌肤被阳光与溪水肆意摩挲,好像这样就能以加速的方式贴近草原的内心。

几只灰鼠并不在我的考察范畴,它们从洞穴中探出头来,没有一点儿仪式感,其肢体只会将草原上的花草弄得悚然颤抖。

而那些慵懒的羊群,也只会用路来陈述——蠕动的白云。它们旁若无人地堵在文明的伤口,让更多的车辆不得不停歇下来,于无声处历练着等待者的性情。唯有牧羊人甩出的鞭子,才能还原出前方的道路和岔口。

暮色降临,拉桑寺金顶依然熠熠生辉。对于我——一个赶路的人,那些拔地而起的石峰并不能赋予我更多的意义。

一群男女将车辆停靠在树林边上,好像这样就能隐匿旅途的秘密。他们试图享受山中的宁静,但跌宕的清流并不会轻易让疲惫的身体停歇下来。即便到深夜,前方的山坡依然会有暧昧的月光,柔软的花草和对流的夜风。

有时我也会站在风口——想远方;抑或冥悟着于深山入眠之后的感觉。但导航持续提醒——前方还有许多路程,正等待着我去追赶。

夕阳,把光盖山的石峰点燃,就以为天空不会再孤独了。

一只灰鹳以烧红的石壁为背景,以鹰的姿态,欺骗了我的视觉,以及山那边性格温和的牦牛和羊群。

被石峰环拱的扎尕那,我以为是幸运的。光洁的山坡,铮亮的石壁,依然存续着冰川的遗迹—— 它们活得艰难,也很浪漫。从透明的穹顶洒下的雨水,好像还会故意让我产生幻觉:楼群、广场、高铁和宾馆,眨眼间就被山岚雾成了雪山、圣湖和村落;雾成了色彩斑斓一碰就会成为碎片的蓝、白、黄和粉红色的小花。

此刻,沿途的黄昏渐渐消失在彼此看不见的峭壁,消失在洮叠古道的必经之路。不用多久,我就会熟悉这里的树木与村庄,河流与草地;我的骨骼也会沾染上崖岩的气质。

当风在暮云中停下来,我的身影已进入了旅途的回溯之中。

给一个垭口起个名字是不难的,而我的思路总会被东西两侧的山峰遮挡着。无论早晨或傍晚,那片灰白的影子,总会让我进入隧道似的联想到冰川的变迁和沉积。

能在如此有灵性的地方走走看看,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了。延续的传统一直在坚持着,不愿被现代文明重新打理。因而,我也不能使用被污染过的词,去触碰百万年以前的圣洁。

雪在融化,雪水从高处流下来——既然不愿公开,就让它们保留那份神秘,然后静静地流过每一块石头或每一片草地。

与一棵古藤接触的时间很短,就让我与对面的山峰产生了某种契合。它的藤蔓像成人的胳膊,而藤条和叶子却毅然生长到了悬崖边下。

我是在阳光的正南面,拽着它——眺望着对面的峭壁,以及峭壁上的佛洞与佛像的。在众佛的目光下,我的心也拥有了一片宁静。

而古藤却在一棵大树的阴影中,用力向沙石的深处延伸,仿佛自己一定能抓到底层的泥土与水分。裸露在山径上的根须,早已被进山人踩踏到了骨头,而我在祈祷时却忽略了它的疼痛。

扎尕那的山路有许多相似的性格,它们螺旋式上升,又弯曲着下降。这样的路——有人要走上一辈子。

我认识的那个藏族女孩儿,黝黑的脸、眼睛、鼻子和睫毛,是那样地像自己——相信生活。这让我感觉到,山里仿佛有自己的亲人。她肩上的背篓,缝合着一块破旧的麻布,像文物照亮了她背篓中新鲜的蘑菇、蕨菜和黑木耳。她的每一次转身或抵达都与山路、流泉和崖壁有关。但她从未因险峻而滞留在山外。

白天山下热浪扑面,夜晚山上寒气逼人,但有一点她是清楚的:陡峭、悬崖——会随时挡在前方的路上。

光盖山与洮河都被说成是一面镜子,而我说天空才是。它的蓝——浸透了我的肌肤和骨骼。我误以为自己已经在镜子里融化了。

河水没有山峰的定力,身体也缺少镌刻的文字,但它们躺在大地上的时候,已将草原和山峰揽入了怀里。在与倒影的凝视中,它们摇晃着大山、摇晃着云朵。有时因为大雨的加入,它们还会流淌出许多条河流。在它们的影子里,天空永远属于飞鸟的翅膀。

河水清澈静流,让岸变成了虚拟的线条。浣衣的村妇像花草,把自己的影子揉碎在镜子里。唯有捶衣棒的声音,让河水充满激情,让大山与草原有节奏地回响。

夜晚,在山里行车,头上的山峰和山下的流泉,会让我在犹豫中——忽然打起精神。

前面就是诺尔盖草原了,隐藏在草甸下的沼泽有着不可忽略的细节。从这里徒步的人,都是对草地的怀念。

作为见证者——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亲眼看见过,在一支疲惫的队伍中,有许多人在不知不觉中消失的情景,但伪装在草甸下的沼泽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有野花和青草年复一年倾吐着它们的气息。

我是这片草地的向往者,我确定要从这里走过去;抑或把感动托付给草地或沼泽。假如我也成了这里的风景,那就在往后的日子里幸福地回望——每一棵小草和花朵的笑容。